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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陳之道,即我之道(跋)

讀陳之道,即我之道(跋)

題前:

如果你需要有人同行,我陪你走到未來。

——那英《春暖花開》

與陳道明對話

眾所周知,陳道明先生是一位內在與外在兼具、各年齡段「通吃」的偶像級知名人士。他有很多個側面,譬如睿智的文士「哲人」,不諧於俗的隱士「憤中」,頗具自我的時尚達人,極其成功的商業代言人,高爾夫球狂熱愛好者,以及如他在《智族》採訪中給人的印象「良民」……但他最主要的一面,尤其是對於我們觀眾而言,首先是演員陳道明。

我們絕大多數的觀眾,是通過觀看「演員陳道明」的影視作品而欣賞、喜歡甚至於「迷戀」陳道明這個人的。而陳道明本人最希望與觀眾作交流的手段、方式和途徑,也是表演和角色。在2001年《北京日報》對其專訪《我想聽聽觀眾怎麼說》中,陳道明坦陳心聲:「對一個演員來說,當他用心去塑造一個角色後,最為渴望的並不是自己在那兒嘮叨個沒完沒了,單方的輸送信息給人家。我就是這樣一個人,我希望大家看了我的表演後,對感受到的表演細節提出問題來,我們再去談人物。你們感受到的和我當時刻意要表現的融合在一起談,這樣的交談才過癮」,他還說「我非常希望看到有深度的影視批評,但這樣的文章太少了。」

——可見,陳道明喜歡的我們喜歡他的方式,就是「對感受到的表演細節提出問題來」,就是「有深度的影視批評」。通過對他的表演和塑造的角色的評析和鑒賞,我們「有可能」打通一條可與他對話的無形通道。經由這個通道,在看不見的精神層面,本來毫無關涉的我們與他,可以同呼共吸。而同呼共吸的深度,就取決於你經由他的各個角色、進入陳道明內心的深度。正如友人薇藍所說,「想起叔提過的『用角色和觀眾交流吧』(2003年1月《文匯報》專訪陳道明:《演員的至高境界是「無語」》),最初我只看到他的低調寡言,現在卻是越來越感受到:他之所以這樣說,大概是因為他想要與觀眾發生的交流、對話,都滲透到對角色的詮釋中了。如果你肯靜下心來品讀,你就可以與他發生對話。對話的層次深度,決定於你對他的角色思考多少。」

我個人對陳道明的欣賞和喜愛,也偏重於對演員陳道明表演的賞析——或者更確切的說,是透過對他表演和角色的賞析,表達滲透出來。自年少時寫下《一個王朝的背影》以來,我寫了不少對他表演的評析和角色的賞讀的文字。這些文字受到不少明迷的喜愛和謬讚,個別篇什甚至得到陳先生本人的謬賞。我無意於在此津津自得,只是想多說一點最近越來越深的感受:如何讓一份熱愛走向深邃,走向遼闊。

我關於陳先生的文章主要作於兩個時段:2003年-2006年,2010年至今。前一時段主要寫了康熙、聶明宇、顧維鈞等,篇章較少;後一時段寫得較多,王德清、審查官、蔣公、劉邦、華爺、宋建平……,自感也寫得較「少作」為好。在這兩個階段之間,有四五年的時間,我不怎麼看陳先生作品,也不怎麼寫他。固然有各種客觀原因,如大學畢業後奔走於求職途中、興趣轉向沉溺於舊體詩之中、開始各種相親……造成的「無暇顧及」,也不必諱言,主觀上也在「自動」疏離陳先生。大致對其此一階段的角色「粗粗看過」,既未曾進入他深邃的內里,自也無由獲取豐厚的養分,不斷滋養內心裡這朵「愛陳之花」。

直到《唐山大地震》熱映,我寫作《還是覺得你最好》,評析片中王大校一角,方才感到,曾經寫《一個王朝的背影》時的那個我、那似曾相識的激情和熱血,重又開始萌動、迸發、噴涌。隨著這幾年來寫他的不斷遞進、深入,隨著審查官、蔣公、劉邦、華爺……角色一個個開始在筆下、面前鮮活立起,我越來越深刻的感到:我寫他越多,似乎於他未知越多。就如某位哲人說過,人的所知就如一個圓周,圓周外是未知,所知越多圓周越大,然而未知更大。粗粗看過,演員陳道明似乎「不外如是」。然而,只要你願意一步步走近他、一層層走進他,他的「角色們」便將以各自鮮活的形象、獨特的氣質和深刻的內蘊,從不同側面,一瓣、一瓣、一瓣,「拼」成演員陳道明於觀眾而言更為清晰、立體、全息的面目。你驚異的發現,以為看熟了的陳道明的這張臉,原來從來便是模糊的,未曾看清的;這一瞬,他才清晰、親切到可觸、可感,看似重新認識了,卻又是那麼的熟悉,似曾相識。

譬如,我2011年寫陳先生所演審查官(《不到園中,怎知春色如許》),2012年又寫審查官(《方寸舞台,無限光彩》),我分明更清晰深入的看「懂」了「陳審查官」(2011年更多看到陳「審查官」,2012年更多看到「陳」審查官);而這一「遞進」寫作的過程中,我分明也清晰地看到了自己的進步和內心的成長。寫蔣公,從《一九四二》(2012)回望《長征》(2001),在技法上我看到了相比於十年前更沉穩凝重不輕炫技、然而同樣甚至是更為善用話劇張收之力「陰狠在骨」的戲骨。寫劉邦,我看到了他的的確確是精心的設計和創新的激情、突破的表達,也深深惋惜他「遇人不淑」、深深「恨責」他「挑郎無眼」,進而對他年漸老去、「劉邦夢」遠而不得不倉促上馬的無奈與辛酸抱一份「理解之同情」。寫華爺,我似乎重又回味了他演聶明宇時縱貫角色過去與現在的相似表達,深深震撼於他在一個如《富春山居圖》般低劣的蒼蠅館子里僅靠一己之力將他所演華爺這條線硬生生提升到了如《冬至》中陳一平這般國宴水準的硬功夫……

——你不斷的走進他縱深的內在,你會不斷的開掘你以為早已熟視無睹並無新意然而卻是充溢驚喜的嶄新內在、深廣天地。你自愧以前讀他讀得太淺薄,而卻那麼自得自滿以為他不外如是而心生嫌倦。看過他的幾個角色便以為陳道明不外如是、其表演大略如此,便疏而離之,便棄如敝履,便轉身而去,恕我直言,這不是陳道明的問題,而是你的問題,你的遺憾。遺憾的是,我曾經便走在了這個遺憾的邊緣。慶幸的是,「我回來了!」(《刺陵》中華爺張開雙臂欣喜莫狀的沖著空蕩蕩的古墓一聲大喝,旁若無人)。此刻,共鳴心頭的是友人薇藍長久不換的一句簽名:你嶄新的年歲,我漫長的回歸。

陳道明這個演員的豐富,讓我們為其表演和角色吸引成為可能。錢鍾書《談藝錄》論杜詩:少陵七律兼備眾妙,衍其一緒,胥足名家。譬如中衢之尊,過者斟酌,多少不同,而各如所願。——這就好比陳老師。花痴取其顏值,戲痴取其演藝。「如中衢之尊,過者斟酌,多少不同,而各如所願」,都能從偶像那裡汲取養分。陳道明這個演員的「特別」,讓我們通過其角色和表演深入開掘他豐厚、深邃、遼闊的內在成為可能。演員陳道明的「特別」,在於他是一個表達型的、創造型的演員,而不僅僅是一個完成型的演員。躺在本子上「老老實實」演戲的事兒是他從來不願乾的。關於他的表達和創造,簡要分說如下,無法詳細展開:

他的表達,如話劇《喜劇的憂傷》2011年7月13日整劇聯排並邀請表演系學生觀看,陳道明對前來觀摩取經的學子們坦陳自己的演員心得:「演員不是萬能膠,我只演——一,我能演的;二,我想演的;三,能賦予我一定社會性的。」作為一個常愛讀歷史、哲學、政治類書籍,喜愛雜文和思考的「理性泛濫」者,他是希望以表演為手段,以角色為媒介,與觀眾交流他的思想、思考、思辨(而不是情感。這點很重要。交流思想是哲人,交流情感是詩人。作為一個為躲避上山下鄉而「誤入」演藝圈的文士,陳道明「理智」過乎「情感」,本質上更近於哲人,而遠於詩人),他想表達的重點不是作為個體的人的情感和情愛,而是人與人之間的關係,人與社會之間的關係,以及這些關係所發衍、鋪陳並寓示或象徵的作為一個整體的社會性。

他的創造,如《刺陵》首映禮後他在受訪中說,很多來找他演的本子和角色「沒得演」,還問記者明白他意思不。我想透過《刺陵》中華爺,我明白一點了。那就是每個角色和每次演出都要有突破,這突破不簡單指角色類型,更是指角色背後演員的「創造」。華定邦經陳道明從構思到演出的「360度無死角」打造,應是屬於這種「創造型」的角色。演員陳道明近年來的興趣在於演出歷史人物,如已演完的劉邦,想演而尚未演的李鴻章。不過從觀眾如我想來,真能發揮他那可怖的創造力的,還是類似華定邦這類虛構類角色——沒有歷史類人物的框框,盡可以自由馳騁、傾情創造,拓展出無限可能。

如何讓一份熱愛走向深邃、走向遼闊?喜歡顏,顏會老去。喜歡范兒,范兒不會永遠端著。喜歡穿衣戴帽不系皮帶褲腰帶往裡揣,哪怕看我七十二變終有變不出新花樣而你也終於倦怠的一天。甚至是喜歡氣質喜歡學識,摸不準有一天你發現他也就是個愛財的俗人,學識云云,也就是在圈內說說而已。然後還發現,哦,陳道明原來是個廣告帝,代言一大摞。啊,不愛了。剩下的,還愛,還深愛,才是真愛。

真的熱愛,是修鍊。修鍊是什麼?修鍊不是見性成佛,不是一瞬間,是切切實實的過程,是需要一點一滴的付出與經歷,是不可稍減的一分一秒的時間,是毫無取巧的笨拙。舍此無他。這是一個觀眾與演員彼此深入的良性互動過程:觀眾經由深入的閱讀演員,讓自己對演員的熱愛走向深邃、走向遼闊;在此過程中,不知不覺間,也踐行著自身的成長與完善——如果此刻有另一個陳道明在看著這一個陳道明演戲,如《冬至》中陳一平若干場戲的「人戲分離」般,我們的另一個自己也會看到,這一個自己,行走於陳道明內心世界的自己,在一步一步的前進和進步。

我願意與熱愛演員陳道明的同道中人一起,經由品讀陳道明,品讀其人其藝,以沉下心來安靜的寫他為「擺渡」,與他作精神上的呼吸和對話,並同時見證自己的成長。這是一個充溢著深廣的、堅實的、遼遠的愛的質樸過程,路雖漫漫,感動常在,讓我們攜手同行。

最後,不禁想到《士兵突擊》中老A隊長袁朗不無狡黠的給他的新夥計們袒露心聲:「以後就要長相守了。長相守是個考驗,隨時隨地,一生。」

——陳道明,我們願與你長相守。

念念不忘,自有迴響

佛家禪宗有「三重門」:見山是山,見山不是山,見山還是山。這是認識論的必然——你持續深入的讀一個人,對他的讀解、認識和領悟必然會不斷的拓展邊界、拓深內在。錢鍾書先生《談藝錄》中謂此,「博採而有所通,力索而有所入」,「一切學問,深造有得,真積力久則入」。陸桴亭《思辨錄輯要》卷三云:「人性中皆有悟,必工夫不斷,悟頭始出。如石中皆有火,必敲擊不已,火光始現。然得火不難,得火之後,須承之以艾,繼之以油,然後火可不滅。故悟亦必繼之以躬行力學。」《朱子語類》卷十八云:「積習既多,自然醒悟。其始固須用力;及其得之也,又卻不假用力。」陳壽老《篔窗集》卷一《曾子論》筆舌尤明暢,略云:「悟道者以真見,體道者以真力。力之至而見不與之俱,是有四肢而無目也。見之至而力為之憊,是有目而無四肢也。……夫真力養於百年者也,真見發於一朝者也。豈惟一朝,雖一噓吸之間可也。豈惟百年,雖與天地相終始可也。世人知悟道之難而不知體道之不易。……曰『既竭吾才』,則顏子亦嘗用力矣。然顏子之力,施之未有見之初,曾子之力,則持之既有見之後也。」……大概說來,我讀解陳道明先生其人,經歷了如下三個階段:

一是最初的簡單的喜歡。跟很多「以貌取人」者無二,也是震撼於康熙的皇氣,痴迷於聶總的酷帥,欣賞角色之外演員陳道明本人的外在和氣質。這個階段大致在2001-2006。畢竟年少粗淺時~

二是走向深入的熱愛。在最初浮於表面的易失掉新鮮感的「喜歡」之後,是演員陳道明的表演,讓我對陳先生的喜歡在似乎到了盡頭(陳先生語「喜歡的盡頭是不喜歡」。大致在2006-2009,我不怎麼看他作品了)之後,開啟了走向深入的熱愛。通過對演員陳道明表演的不斷深入研讀和寫作,我不斷地發掘到了驚喜和光亮。這條熱愛之路發掘之路,不僅僅是對陳道明的嶄新開掘,也是對自我內在的嶄新開掘,我們和他,彼此光亮。這個階段大致開始於2009年。

三是「豁然開朗」的「全息」深愛。熱愛如是之深,程量如是之巨,量變自然引發質變。到了某一個點,眼前「轟然」一閃,林盡水源,豁然開朗,土地平曠,阡陌交通,眼前是一個「全息」的陳道明。我看到了他表演理念與實踐的流變、觸到了他的赤子之心、讀到了他的文藝情懷、感受到了他淵源有自的文化自尊、探溯到了他表演里的「焦菊隱來源」、接通了他和王國維「遊戲觀」的「通道」、體貼到了他看似瀟洒實則落寞的與世周旋、凜然於他念茲在茲的文化傳承和文化責任自覺……於是乎醍醐灌頂:原來熱愛的並不僅僅是常掛嘴頭的陳道明的「表演」,深深吸引我的,根本還是陳道明這一個「人」!我熱愛的畢竟不僅僅是陳道明的藝術,更是陳道明的藝術人生!

——簡言之:第一階段,我喜歡的是「陳道明的外在氣質」(此階段最為大眾);第二階段,將我對他的浮泛熱烈的喜歡引向沉潛綿長的熱愛的,是「陳道明的表演世界」;第三階段,更為深入地吸引我深探涵泳的,是一個多棱、全息、通透、深厚的「陳道明的藝術人生」。

王安石《游褒禪山記》云:「世之奇偉瑰怪非常之觀,常在於險遠,而人之所罕至焉。」電影《一代宗師》里,武道修行有「三重天」——金樓高手賬房瑞先生對葉問道:「葉先生,過手如登山,一步一重天。」葉問答道:「我就是想見識一下高山。」——我某日對此幡然有悟:必須自己先登攀了高山,才看得到看得出真正的高山。修行講印證,妙悟無方便;必一步一台階,乃一步一重天。

如果我不是這麼一步一台階地笨拙地踏實地去讀解陳道明其藝其人,我對他的表演世界和藝術人生的認識和會心,必然是無法達到現在這個自信天下無人能出我右的程度和境界的。

某種意義上,讀解陳道明先生的演藝與人生,就是我的詠春,就是我的六十四手。錢鍾書《談藝錄》:「瓦格洛特以藝術為宗教梯航。至謂畫苑可作禮拜堂,讀畫如祈禱。」——讀畫如祈禱,讀藝亦如證道。讀陳之道,即我之道。

念念不忘,自有迴響。這一段「修行」本身,就是人生再豐厚不過的饋贈了。

但自懷中解垢衣

戲園子老話有句:「若想人前顯貴,必得人後受罪。」《陳道明的表演世界》這部書絕大部分是寫演員台前的光鮮亮麗,少部分筆墨也不留情面的(至少筆者自認為是)觸及到了演員處理中的「敗筆」。但這仍然是屬於台前的。真正的台後,演員從藝之路的心理坎坷,他從生澀到成熟的痛苦蛻變,他進入人物角色時的成功或失敗,這才是真正的「但自懷中解垢衣」,個中甘苦,唯作者自知,而絕非局外人所能喻。近來看濮存昕自述體著作《我知道光在哪裡》,他在書中將自己從藝之路的坎坷平坦,哪兒順遂舒愜,哪兒磕碰彆扭,哪兒摸索了許久,哪兒突然開悟了,一一寫下,真令讀者如我,唏噓難已。我這才知道,我寫了一百多萬字的陳道明,自認為題無剩義,對他的「垢衣」,卻近乎一無所知。他一定也有彷徨,惶惑,焦慮,緊張,失敗。一定也有受冷落。一定也有默默忍受。一定也有通關通竅的那一刻或那幾刻。——驗之我寫作這部書的自我體驗,或便可參證:我最初寫陳,寫影視表演鑒賞,是十年前(大約2006年前後),當時寫陳道明所演康熙的《一個王朝的背影》可以說是風靡網上,我也小有薄名,論者至有「平生不讀蕎麥文,觀遍道明也枉然」之謬譽。今日回看少作,竟羞憤欲焚稿。我嚴格意義上真能算得走入演員塑造角色的內心世界的文,是2012年寫《刺陵》的《無掛無礙,到現在才明白》。也就是說七八年過去了,我或許才真正挨上了陳道明的邊兒。然後就是長達5年的專註寫陳(2012-2017),儘管寫得很暢快淋漓,自以為「有必達之隱,無難顯之情」,論及對演員表演細節的文字化再現,我的筆幾無人能及;自己回看所作之文,卻總覺得多了點什麼,又少點兒什麼。直到最近寫畢自己非常滿意的《黑洞》專文,得到文友紅豆兄「剽悍」兩字短評,才恍然,原來以前一直在做加法,對細節不厭其詳地寫,不嫌絮叨地前後重複著筆,寫得太「滿」,不懂留下讀者與作者一起創作的餘地。少了點兒什麼呢,卻是從文友本來老六的文筆中悟出來的,原來,以前我著筆重心在單純的演員表演的描摹賞析,但須知,演員表演的魂和根,卻是人物角色的內在世界,我的筆淡於對人物內心世界的穿透(老六兄則恰好強於此,論及對人物的透闢讀解,他簡直好比靈魂剔骨刀,天下第一啊)。所以從寫陳道明在《歸來》、《手機》中,直至在《黑洞》中表演,我有很重的筆墨都在人物角色的內在世界裡開疆拓界(本來老六兄應該說是我寫作歷程里最重要的「鄰壁之明」、「他山之玉」),以此為基礎再「折返」看演員表演,方豁然洞開般體悟到了演員不少細部處理之精妙所在。——以上是我寫作陳道明的自我進步歷程。(姑且自我先認定為「進步」吧^_^從這個意義上說,我是在寫作陳道明的過程中,「踐行了自我的成長與完善」。感謝陳老師,也感謝我自己。)這個歷程若非我自己說出,我文的讀者即便再有心,也難以看出這「進步」之軌跡線吧?以此參證陳道明的演藝,他30多年來的影視劇表演歷程即便有我在《陳道明的藝術人生》中所作自謂頗為「科學實證」的勾勒,但隱於這條外在軌跡線下的「心理軌跡線」,則絕非我所能觸摸到——而舍他自己外,更有何人知得?如果有一天,陳老師真正執筆,寫下陳道明版《我的藝術生活》(斯坦尼斯拉夫斯基書名),則嘉惠後學,真善莫大焉。願有這一天。

借明鄰壁,返觀吾道

錢鍾書《談藝錄》「六 神韻」論上、中、下三「學」:《文子 道德篇》云:「上學以神聽之,中學以心聽之,下學以耳聽之。」(《金樓子 立言篇》上一條全同。)晁文元《法藏碎金錄》卷三亦謂:「覺有三說,隨淺深而分。一者覺觸之覺,謂一切含靈,凡有自身之所觸,無不知也。(按即文子所謂「下學」。)二者覺悟之覺,謂一切明哲,凡有事之所悟,無不辨也。(按即中學。)三者覺照之覺,謂一切大聖,凡有性之所至,無不通也。(按即上學。)」 十四世紀德國神秘宗師愛克哈特以學為有上中下三等:下學以身;中學以心知;上學以神,絕倫造極,對越上帝。

蕎麥按,揆諸錢先生斯論,「陳道明學」亦不妨分上中下三等:一者覺觸之覺,謂一切含靈,凡有自身之所觸,無不知也。按即文子所謂下學。筆者十七年前,由《長征》之蔣公,得識陳君道明其面,驚才絕艷,恍惑身心,而末由研析其藝,俗語云「顏狗一枚,只顧花痴!」者也——此之謂「下學」。二者覺悟之覺,謂一切明哲,凡有事之所悟,無不辨也。按即文子所謂中學。筆者五年前,矢志深研陳氏之演藝,於其精微深美、獨家手眼,漸有所悟,所悟漸多,積水成海,累土為山,乃有洋洋乎巍巍乎大觀之嘆。——此之謂「中學」。三者覺照之覺,謂一切大聖,凡有性之所至,無不通也。按即文子所謂上學。筆者兩年前,感走筆陳氏似已至於窮途,演藝賞析已然近於飽和,悟陸務觀「功夫在詩外」厥旨,乃邁步於經史子集四部舊籍、錢氏槐聚管錐談藝之中,借明鄰壁,俾獲旁通。由是返觀陳君,頗有打通一切、處處會心之妙悟「覺照」,此或即「性之所至,無不通也」之「上學」耶?嗚呼!文事藝事,此物此志;此道彼道,騎驛可通。後之覽者,其知我乎?

道不可言

上文中筆者「自以為『有必達之隱,無難顯之情』,論及對演員表演細節的文字化再現,我的筆幾無人能及」。此話細思之下,頗有待發之覆。筆者雖自許為陳君道明當世不二之知音,仍不敢說,此一百萬言於陳氏之演藝與人生,題無剩義。錢鍾書《管錐編》「老子王弼注」論語言文字之先天局限性,「不堪宣情盡意」,老氏「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一語,正乃西哲如柏拉圖「早謂言語文字薄劣,故不堪載道,名皆非常」,又如歌德「謂事物之真質殊性非筆舌能傳」,無外乎釋氏「心行處滅,言語道斷」斯意也。筆者撰寫此書,以文字為津渡,欲求盡量立體全息地摹寫拓傳出陳氏演藝之精微深美、獨有特質,然據錢先生之論析,「多方擬議,但得梗概之略,跡象之粗」,毋乃「巧構形似,廣設譬喻,縱極描摹刻劃之功,僅收影響模糊之效,終不獲使他人聞見親切」乎!筆者於陳氏演藝之畫面鏡頭、台詞節奏,雖使出渾身解數,欲求描摹精準,傳達確切,然「立言之人句斟字酌、慎擇精研,而受言之人往往不獲盡解,且易曲解而滋誤解」。演員演繹一角色之某一片段戲,與評析者描摹該段戲之文字,與讀者經由評析者之筆「讀到」的這幾幀畫面,必非如數碼照片之原圖拷貝,雖千百次轉遞而不失其真;而恐不得不如眾口之傳一事、不得免乎其訛也。這是語言文字之「不堪宣情盡意」這一先天屬性所局限了的。「詩文品藻只是繞不可言傳者而盤旋」;實則豈獨詩文,一切文藝門類之品賞,聽樂、讀畫、觀戲……苟欲形諸筆墨,斯理胥莫能外。茲引錢著如下:

語言文字為人生日用之所必須,著書立說尤寓托焉而不得須臾或離者也。顧求全責善,嘖有煩言。作者每病其傳情、說理、狀物、述事,未能無欠無餘,恰如人意中之所欲出。務緻密則苦其粗疏,鉤深賾又嫌其浮泛;怪其粘著欠靈活者有之,惡其曖昧不清明者有之。立言之人句斟字酌、慎擇精研,而受言之人往往不獲盡解,且易曲解而滋誤解。「常恨言語淺,不如人意深」(劉禹錫《視刀環歌》),豈獨男女之情而已哉?「解人難索」,「余欲無言」,嘆息彌襟,良非無故。語文之於心志,為之役而亦為之累焉。是以或謂其本出猿犬之鳴吠,哲人妄圖利用;或謂其有若虺蛇之奸狡,學者早蓄戒心。不能不用語言文字,而復不願用、不敢用抑且不屑用,或更張焉,或擯棄焉,初非一家之私憂過計,無庸少見多怪也。象數格物諸科,於慣用語文,避之若浼,而別籍符號,固置不論。哲學家湛冥如黑格爾、矯激如尼采之流,或病語文宣示心藴既過又不及,或鄙語文乃為可落言詮之凡庸事物而設,故「開口便俗」,亦且舍旃。即較能踐實平心者,亦每鑒於語文之惑亂心目,告戒諄諄。如《墨子·小取》謂「言多方」,「行而異,轉而危,遠而失,流而離本」;《呂氏春秋·察傳》謂「言不可以不察」,「多類非而是,多類是而非」;斯賓諾莎謂文字乃迷誤之源;霍柏士以濫用語言判為四類,均孳生謬妄;邊沁所持「語言能幻構事物」之說,近人表章,已成顯學。詞章之士以語文為專門本分,託命安身,而嘆恨其不足以宣心寫妙者,又比比焉。陸機《文賦》曰:「恆患意不稱物,文不逮意」;陶潛《飲酒》曰:「此中有真意,欲辯已忘言」;《文心雕龍·神思》曰:「思表纖旨,文外曲致,言所不追,筆固知止」;黃庭堅《品令》曰:「口不能言,心下快活自省」;古希臘文家曰:「目所能辨之色,多於語言文字所能道」;但丁嘆言為意勝;歌德謂事物之真質殊性非筆舌能傳。(【增訂四】福樓拜《包法利夫人》中有一節致慨於言語之不堪宣情盡意:「歷來無人能恰如其分以達己之需求,思念或悲痛;語言猶破鍋然,人敲擊之成調,冀感動星辰,而只足使狗熊踴躍耳。」但丁、歌德之旨得此乃罕譬而喻矣。)聊舉犖犖大者,以見責備語文,實繁有徒。要莫過於神秘宗者。彼法中人充類至盡,矯枉過正,以為至理妙道非言可喻,副墨洛誦乃守株待兔、刻舟求劍耳。《莊子·秋水》謂「言之所不能論,意之所不能察致者」,即《妙法蓮華經·方便品》第二佛說偈之「止、止不須說!我法妙難思」,亦即智者《摩訶止觀》卷五之「不可思議境」。《法華玄義》卷一下所謂「聖默然」,西方神秘家言標目全同,幾若迻譯。(【增訂四】西班牙神秘宗師謂,「聖默然」乃無言、無欲、無思之畢靜俱寂境界,上帝此際與靈魂密語。)《老子》開宗明義,勿外斯意。心行處滅,言語道斷也。

「道可道,非常道」;第一、三兩「道」字為道理之「道」,第二「道」字為道白之「道」,如《詩·牆有茨》「不可道也」之「道」,即文字語言。(【增訂四】《莊子·知北游》:「道不可言,言而非也。……道不當名」;《五燈會元》卷一六元豐清滿章次:「僧問:『如何是道?』師曰:『不道。』曰:『為甚麼不道?』師曰:『道是閑名字。』」二節均足箋「道可道」兩句。)古希臘文「道」(logos)兼「理」(ratio)與「言」(oratio)兩義,可以相參,近世且有謂相傳「人乃具理性之動物」本意為「人乃能言語之動物」。「名可名,非常名」;「名」如《書· 大禹謨》「名言茲在茲」之「名」,兩句申說「可道」。第二五章云:「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第三二章云:「道常無名」,第四一章云:「道隱無名」,可以移解。「名」,名道也;「非常名」,不能常以某名名之也;「無名,天地之始」,復初守靜,則道體渾然而莫可名也;「有名,萬物之母」,顯跡賦形,則道用粲然而各具名也。首以道理之「道」,雙關而起道白之「道」,繼轉而以「名」釋道白之「道」,道理之見於道白者,即「名」也,遂以「有名」、「無名」雙承之。由道白之「道」引入「名」,如波之折,由「名」分為「有名」、「無名」,如雲之展,而始終貫注者,道理之「道」。兩「道」字所指各別,道理與語文判作兩事,故一彼一此,是非異同。……道之全體大用,非片詞只語所能名言;多方擬議,但得梗概之略,跡象之粗,不足為其定名,亦即「非常名」,故「常無名」。苟不貳不測之道而以定名舉之,是為致遠恐泥之小道,非大含細入、理一分殊之「常道」。蓋可定者乃有限者也。不可名故無定名,無定名故非一名,別見《周易》卷《繫辭》(一)論「無名」而亦「多名」。世俗恆言:「知難而退」;然事難而人以之愈敢,勿可為而遂多方嘗試,拒之適所以挑之。道不可說、無能名,固須捲舌緘口,不著一字,顧又滋生橫說豎說、千名萬號,雖知其不能盡道而猶求臆或偶中、抑各有所當焉。談藝時每萌此感。聽樂、讀畫,覩好色勝景,神會魂與,而欲明何故,則已大難,即欲道何如,亦類賈生賦中鵩鳥之有臆無詞。巧構形似,廣設譬喻,有如司空圖以還撰《詩品》者之所為,縱極描摹刻劃之功,僅收影響模糊之效,終不獲使他人聞見親切。是以或雲詩文品藻只是繞不可言傳者而盤旋。亦差同「不知其名」,而「強為之名」矣!柏拉圖早謂言語文字薄劣,故不堪載道,名皆非常;幾可以譯註《老子》也。(西文略去。)

我走過的路

上文中我寫道:「某種意義上,讀解陳道明先生的演藝與人生,就是我的詠春,就是我的六十四手。讀陳之道,即我之道。」——可以說,以讀解陳道明先生其人其藝,我踐行了自身的成長和完善。下面,我對自己「讀陳之道,即我之道」的這一「證道」歷程,試著描繪一條粗略的軌跡線,作為全書的總結:

喜歡陳道明的外在和氣質→喜愛陳道明的表演藝術→欣賞陳道明的藝術人生→寫表演賞析到了飽和→藉助人物分析拓深表演賞析→打通演藝與文藝→道不盡可言

——謹以這條軌跡線,獻給我寫陳先生的這些年~

2017年9月29日

蕎麥花開寫於成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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