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朋友之死」到鄰人之愛(下)|城與邦

從「朋友之死」到鄰人之愛——論奧古斯丁《懺悔錄》中愛的進展(下)

作者|宇飛

簡介|北京大學元培學院

興趣|政治思想史

編者志:

  《本文從「朋友之死」到鄰人之愛——論奧古斯丁《懺悔錄》中愛的進展》共分(上)(下)兩篇推送。此為(下)篇,(上)篇請見文「末往期相關文章」。

  在政治哲學中,「愛」是一個非常討論的主題,屢見於各種政治號召當中,諸如法國大革命的「自由、平等、博愛」,或各種政治哲學的討論中,尤其是當代的歐陸哲學家對愛與正義的討論,尼采、海德格爾、福科、德希達無不受到奧古斯丁在這項工作上的啟發。本篇的作者宇飛,從阿倫特的角度出發,為我們重新檢視奧古斯丁《懺悔錄》的「愛」,探究愛與倫理生活的基本意涵。誠如奧古斯丁所述:「我愛你已經太晚了。」(《懺悔錄》,X:27)但智慧的反思永不。

▲ 朋友之死意味什麼?

三、鄰人之愛

  那麼,對朋友之死事件的反思到底為奧古斯丁帶來了什麼呢?如果要考察這一事件究竟在什麼意義上構成了奧古斯丁精神上的轉折,不妨沿著奧古斯丁自己在《懺悔錄》中提供的線索來挖掘。整本書前九卷的內容敘述的是過去,第十卷描述的是當下奧古斯丁的生存狀態,而最後三卷則可以看做寫的是未來。在最具哲學性的最後三卷中,奧古斯丁明確地從兩條線索展開了反思:時間維度和形質論維度。從時間的層面看,奧古斯丁意識到要真正克服朋友之死帶來的內心衝擊,就必須尋找到一個真正的可靠而穩定的東西,而這在任何的「現在」或「當下」都必然求而不得,所能夠寄託的是絕對的未來,正是在絕對的未來之中實現了安享,而絕對的未來指向的恰恰是在時空之外的上帝。而從形質論的角度看,如果說第三卷開頭處的奧古斯丁還並不追求為自己的這一團無形質料尋找一個形式,那麼經歷了朋友之死,無形質料失去了一個外在的寄託而被迫對內在精神展開追索之後,為質料賦形就變得相當緊迫,否則就有徹底墮入虛無的危險。質料最終需要尋找的依然是存在本身,而真正的存在本身就是上帝。將兩個層面的分析結合起來,最終的結論都歸結到基督教最根本的教誨:愛上帝。

  為了克服朋友之死帶來的悲痛,奧古斯丁借著這種人性動力不斷向上帝靠近,最終實現了皈依。但是當奧古斯丁真正皈依基督教之後,其將要面臨的問題卻依然非常棘手。按照阿倫特在《愛與聖奧古斯丁》中的說法,這種困難可以被概括為愛上帝和愛鄰人這兩條教誨之間的張力。對上帝的皈依意味著從在永恆的上帝之中安享,那麼友愛或鄰人之愛又有著什麼樣的價值呢?似乎如果要愛上帝,那麼就必須拋棄塵世中所有的鄰人之愛,這構成了一種自我否定的邏輯:一切的出發點正是對朋友之死的反思和其背後的友愛,而最終得出的結論卻好像是要徹底消除友愛。不過,這和《懺悔錄》中希望表達的意涵並不相符。第九卷中充滿了死亡,皈依象徵或者說預演了最後肉體性的死亡,但是奧古斯丁的敘述並沒有在皈依的那一剎那立刻終結。在寫完了皈依的經過和內心的掙扎之後,第九卷又接著敘述了奧斯蒂亞異象和莫妮卡之死,在奧斯蒂亞異象中奧古斯丁和莫妮卡真正實現了靈魂上的溝通與交融,這通常被看做是建立基督教共同體的象徵,顯然鄰人之愛有其自身的價值。

  在阿倫特看來,這兩種愛之間的衝突恰恰根源於奧古斯丁對時間的理解。根據阿倫特的分析,這種時間性的理解背後的邏輯在於用未來否定了現在。如前文所述,人生在世的根本處境在於人並不是永恆的(eternal)存在,而是短暫或暫時的(temporal)存在。對確定性的追求其背後的人性力量是真正的自愛(true self-love),而鑒於人的非永恆性,因而人只能在絕對的未來性中尋找寄託,這種對未來性的寄託意味著對現在生命的否定。也就是說最終得出了一個初看上去相當悖謬的結論:自愛導向的結果是自恨(self-hatred),而對未來的追求導致了對現在的否定。而要實現對確定性的追求,就只能捨棄對塵世間一切的愛,而轉向對上帝的愛。自恨意味著對自我的徹底否定,而與自我同時被否定的還有從自我出發建立的各種人倫的聯繫與安排,從而導致了每個個體的絕對孤立(isolation),這意味著自我在否定自我的同時也對他人加以了徹底的否定。在這一基礎之上,基督教建立了一整套陌生人倫理的生活秩序。阿倫特從思想史的語境出發,將愛上帝和愛鄰人從源頭上打成了兩截,認為愛上帝的動力來自於缺乏的滿足,是古希臘模式的延續,而愛鄰人的動力來自於對恩典的回應,則繼承了希伯來文明的傳統。在此基礎上阿倫特進一步認為,要回應鄰人之愛的困難,不能從古希臘傳統中尋找答案,轉而必須做一個歷史化的分析。世界歷史從亞當開始,這意味著所有人都有著這同一個初祖,也分享了同樣的罪,而耶穌的降臨則象徵著對每一個人的救贖,在共同的原罪與救贖之間,鄰人之愛成為了可能。阿倫特的這一分析固然並不十分完美,把兩種傳統在奧古斯丁身上分離開來並不現實,但其揭示出的從自愛到自恨的邏輯上的推進卻十分精彩。這一分析提示我們,基督教在建立鄰人之愛的時候確實同時否定了自我和他人,而如果將其與愛上帝的教誨結合起來的話,會進一步發現恰恰是在否定了自我和他人之後,又在愛上帝的基礎之上重新建立了一整套對自我和他人意義的理解。自我的否定使得每個人都棄絕了原先基於人倫關係的人與人之間的友愛,而通向了基於愛上帝的全新的人與人之間友愛的模式。在這個層面上,自我以及自我和他人的關係(也就是友愛或鄰人之愛)也重新獲得了其本質的意義:為愛上帝服務。在基督教陌生人倫理中生活的個體,首先要與上帝之間建立起聯繫,然後再通過與上帝的這一層關聯重建自我與他人之間的關聯,實現與原來截然不同的一種友愛的模式。

  如果回到朋友之死這一事件上,那麼可以認為奧古斯丁對朋友之死的反思最終確實是摧毀了原來的友愛,展現出了一種自我否定的模式。但是,恰恰是在這種自我否定之中奧古斯丁借著對基督教最高真理的理解,重建了一種新的友愛關係。這種新的友愛其最根本的基礎在於自我和上帝之間的關係,因而也就被賦予了真正意義上的確定性。鄰人之愛成為一種可能,其背後象徵著的是愛上帝的達成,進而也意味著在最終意義上的安享的實現。而在對永恆上帝和絕對未來性的理解中,如阿倫特所說的那樣,「死亡變成了相對的」(Death becomes relative)、「死亡死了」(Death has died)[1],對死亡的焦慮和畏懼得到了克服,因為這個時候其所愛的已經不是任何的必朽之物,而是愛真正永恆的上帝。這同時也解釋了為什麼在基督教的話語體系中死亡在哲學意義上不再被認為是悲劇性的事件:死亡意味著人終於在最徹底的意義上擺脫了軟弱的肉身,不再有意志犯錯的機會,並融入了上帝的懷抱。

▲ 朋友之死對既有倫理的否定,使我們能有與陌生他者產生友愛的可能

四、結語

  從上文的分析中,我們可以看出奧古斯丁《懺悔錄》中愛的觀念的不斷展開和演化過程。情慾的力量四散蔓延,這種難以抑制的欲愛將奧古斯丁引向了追求智慧之路,但是理智上的追求並不能徹底解決奧古斯丁的困惑,最終通過意志上的轉向才完成了真正的皈依。在整個過程中,朋友之死成為了一個關鍵性的過渡,也為奧古斯丁的精神旅途不斷提供新的動力,可以說之後奧古斯丁每一步的努力某種程度上都是在試圖為朋友之死帶來的傷痛提供一種治療,而直到最終達到了基督教的最高真理之後,這一治療的過程才算告一段落。

  在奧古斯丁整個精神的演變史中,前半段似乎有著相當強的希臘因素或古典哲學意涵,遵循著人性自然愛欲的進路直到愛智慧,便實現了古希臘哲學意義上的愛的完滿。但是在後半段中,古典哲學的因素成為了需要被克服的對象,最終奧古斯丁找到的解決方案恰恰是相當反希臘傳統的。這一發生在奧古斯丁個人身上的過程也象徵著西方文明思想史層面的演進:基督教同樣通過克服了古希臘哲學中的一些最關鍵性的要素,在古希臘的文明理想之上加以改造,塑造了其自身的形態。

  從對朋友之死的剖析中可以發現,奧古斯丁在《懺悔錄》中依然為前九卷的敘事尋找到了一個哲學層面的解釋,而這個哲學上的解釋就落實到了對現在和未來的討論中。奧古斯丁對朋友之死帶來的傷痛的克服是以肯定絕對未來性的方式實現的,在對絕對未來性的期待(expectation)之中,奧古斯丁找到了一條通往上帝的道路。在這一過程中,原先的友愛模式被一種完全新型的鄰人之愛取代,後者奠基在愛上帝的基礎之上。可以認為,古希臘式的友愛之所以不能完全回應奧古斯丁的困難,真正的原因就在於其仍然太過於基於當下和現在展開的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因而永遠找不到一個奧古斯丁希望追求的確定性,因為確定性最終被證明在任何的一個現在都找不到,而只有在絕對未來性中存在,雖然從古希臘傳統的角度出發來看,這種選擇意味著逃避現在、逃往未來。但如果沿著其自身的脈絡再推進一步的話,基督教實際上通過這種方式克服了時間。在對時間的克服過程中,自我回到了上帝的懷抱之中,從而真正獲得了永恆的安穩和確定性,也找到了安宅和終極的幸福。這正印證了奧古斯丁在《懺悔錄》一開篇處所下的判斷:「我們的心如不安息在你懷中,便不會安寧」(1.1.1)。

  不過,在本文臨近尾聲的時候我們仍有必要再追問一句:選擇皈依了上帝的奧古斯丁真的在永恆的安宅之中獲得了幸福和安定嗎?如果把考察的視野擴展到第八卷中奇蹟般的花園皈依之後的內容,我們或許會驚訝地發現似乎事情並不盡然如此。雖然整部《懺悔錄》中只有前九卷屬於嚴格意義上的敘事自傳作品,但正如前文所提到的那樣,實際上第十到十三卷的內容也可以被包括到自傳的範圍之內。因而《懺悔錄》的十三卷便可以被分為三個部分:前九卷寫了奧古斯丁在皈依之前的生命狀態,第十卷寫的是現在當下的生命狀態,而第十一到十三卷中的聖經解釋則可以看做對未來的描述。在第十卷中,奧古斯丁為我們描述了一個即便在皈依了基督教之後依然時時刻刻受到試探的形象。在第十卷第三十章之後的文本對各種試探的展開中,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到:無論是性慾、口腹之慾、聲色之欲等肉身的情慾,還是眼目的情慾和今生的驕傲,這些都將成為人生在世所必然會遭遇到的誘惑,而且作為基督徒的奧古斯丁必須時刻保持警惕,以防被魔鬼再次征服。由此可見,在皈依之前奧古斯丁身上揮之不去的焦慮感和內心深處的緊張感不但沒有隨著皈依這一決定性的事件而逐漸淡化,反而變得更強了、也更深刻地體現在了他的身上。事實上,在奧古斯丁經歷生命中的任一瞬間的時候,這種焦慮和緊張都會始終如影隨形。只有當死後真正融入了上帝的懷抱時,才獲得了徹底的解脫。由此在基督教倫理中,生命成為了不得不承受的負擔,而孤獨、焦慮和憂鬱也將始終伴隨著生命的全部歷程,生活成為了一場永無盡頭的試探。就此,古典文明中通過發展人性自然而獲得完滿成全的理想被奧古斯丁宣判了死亡:人生在世的根本處境就決定了在現世的生命之中永遠找不到一個終極的「目的」,生活的本質不再是嘗試從中尋找意義,而是不斷去抗拒人世所能夠賦予的種種意義,以免受到永恆試探的誘惑。奧古斯丁由此而為現代人的心靈秩序奠定了基礎,這同時也成為了現代人身上始終難以擺脫的根本氣質的源頭。當哈姆雷特拷問自己的心靈時,或者浮士德在迷惘中懷疑生命的意義時,又或者韋伯用冷峻筆調描繪現代人身上的新教人格時,我們都能夠聽見來自奧古斯丁的古老回聲。這是現代人的精神氣質和命運所在。究竟應該如何看待奧古斯丁為我們留下的這份獨特遺產?或者更進一步說,我們到底應該如何繼承或克服奧古斯丁的傳統?這些都是作為現代人的我們所需要加以回應的問題。

注釋

  1. Hannah Arendt: Love and Saint Augustine, p.34

參考文獻

  1. Hannah Arendt: Love and Saint Augustine, edited by Joanna Vecchiarelli Scott and Judith Chelius Stark,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96
  2. 奧古斯丁:《懺悔錄》,周士良譯,商務印書館,2015
  3. 李猛 主編,《奧古斯丁的新世界》,上海三聯書店,2016
  4. 柏拉圖:《會飲》,劉小楓譯疏,北京:華夏出版社,2003
  5. 孫帥:《自然與團契:奧古斯丁婚姻家庭學說研究》,上海三聯書店,2014
  6. 彼得·布朗:《希波的奧古斯丁》,錢金飛、沈小龍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3
  7. 吳飛:《心靈秩序與世界歷史》,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3
  8. 吳飛:《塵世的惶恐與安慰》,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
  9. Saint Augustine: Confessions, trans. By Henry Chadwic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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