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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致

文/ @韋躍

清明的雨點細碎得像沉重的霧氣。在高樓夾縫中,這雨會把人憋得缺氧,但走在鄉間,風從開闊的田地上吹來,它彷彿就變成一種親昵的呼吸了。我仗著自己穿了長筒水靴,一腳踩進田間的水塘里。

「這人啊,從小就有毛病。」我媽走在後面。她撥了撥自己斗笠下霧濕的頭髮,轉向背後的親戚們,又開始說個不停。

「這麼點大的時候,跟他有致姐,天天鬧著去游泳。家裡還有他們倆的照片,穿游泳褲,配個雨靴,你們說他是不是從小就有毛病!」

親戚們哈哈地笑。

「有致,說起來是要結婚了啊!」

「可不是,聽說老公是法國人哦?」

「福氣好!」

該來的,還是來了嗎?

雖然我早就知道……

「有致那麼漂亮,人聰明又懂事,你怎麼不說那男的福氣好!」

「哈哈,我們以前還老開玩笑說,有致想嫁的人是你們家阿冠哩!」

我呆站在水塘里,任由泥水漫進我的靴筒。

「瞎說啥!」我媽拍了那親戚一下,「知不知道羞了!都老鄰居,一家挨著一家的。」

親戚們於是都不說話了。

我回頭,笑著問我媽:「媽,那今年清明,有致姐會來嗎?」

「不知道哦!」鄰居大伯,我父親的遠房表哥,有致姐的爸爸,終於開口,「有致,兩年多沒給家裡打電話了,也沒見著人。就偶爾在網上有兩句留言,連結婚這麼大件事,都是在網上跟我們說的。」

他搖頭嘆氣,「我也不知道哦。」

是啊,有致姐,誰能知道你啊。你快樂嗎?你需要面對孤獨嗎?

你還會不會坐在窗邊,對著霧一般的雨點猛地吹氣,然後咯咯笑個不停?

有致姐,你在哪?

***

清明雨季,曾經是我和有致姐最喜歡的天氣。但若是獨自看雨,我不喜歡,有致姐也不喜歡。

「有致姐,雨都被你吹暈過去了!」

每次我這樣說,她都會咯咯笑個不停,然後一腳踩進水裡。雖然明知道沒那麼好笑,但是看到她笑,我就很開心。

印象中,有致姐從來沒離開過我的童年。

童年的定義是什麼呢?有的人從沒有過童年,有的人直到老死還活在童年裡。

我多希望能永遠活在童年裡。當然,現在只是偶爾想想。隨著年紀的增長,這樣的想法也越來越少了。也許,這只是一種心理斷奶的過程而已。

自從我們13歲那一年,有致姐搬到省城去念書,童年就結束了吧。

那年夏天,我們從河裡玩水回來,陽光暴晒著院子里的樹葉,青澀新鮮的味道穿過百葉窗,飄進屋裡。

有致脫了雨鞋,突然對我說:「阿冠,我要搬家了。」

「搬到哪裡?離我家遠嗎?」

她轉身看著我,「不遠。」她說。

「那是多遠?」

「很難見到你了。」沉默許久,像下定了決心一般,她終於湊過來,輕輕地在我左臉頰上親吻了一下。

「你不要和別人去游泳,好嗎?」她說。

「好,我也不和別人一起看下雨。」我說。

樹上的蟬安靜得出奇,樹葉間也沒有風。有致姐的吻很輕,就像我們一起看過的雨點。人總有這樣一些時候,並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一切就那麼發生了,如同雨落在窗上一般自然。我想,那時候我們的心情,大概也像被風吹過的、清明的雨點一樣吧。

「你們在幹嘛!」突然,我媽的聲音從門外傳來。有致哭著跑開了。

那個夏天,她再沒來見過我。

***

鄰居伯伯仍然會每年回來掃墓,要不,出於懷舊過來看看。每次見面,有致姐總會有些變化,我想我可能也是。

「又長高了哦!」

「你頭髮怎麼這麼長啦!」

這大約就是見面時她會對我說的話,甚至不再叫我的名字。沒人提起過那個吻,偶爾站在窗邊看雨,她也不再對著水滴吹氣。

現在想起來,我們應該都走進了多愁善感的年紀吧!只是當時的我並不知道。對孩子們來說,距離,已經足夠讓兩個人漸漸疏遠了。

一年一年過去,有致的長髮慢慢沒過肩膀,花瓣在她的裙子上綻開又凋謝,她的話更少了。離開院子的人越來越多,當大家難得地齊聚一堂時,談論的總是新鮮的生活,而窗外,雜草向著院門蔓延,安靜地將舊時光吞沒。

17歲,我也終於得離開這所老房子了。

這似乎是註定的事,時間像是不斷收緊的繩索,將你牽向遠方,根本沒人有機會站在原地喘息。父母在一座很遠的城市找到了新的營生,即便坐火車也得十幾個小時,他們說是為了讓我念到更好的高中。

搬家那天,許多親戚都來道別。眼看一箱箱東西被搬上卡車,我有種被拋棄的感覺。

正盯著百葉窗發獃,有致姐端過來一個小紙箱,放到我身邊裹著布的桌上。

「你看我翻到了什麼?」她故作神秘。

我揭開紙箱,都是些我小時候的東西。裡面有一雙紅雨鞋,正是她和我拍照時穿的那雙。

「你居然還留著哦?」

「那……」我撓撓頭,「你有一年落在我家裡的,我想,扔了也不大好……萬一你不開心怎麼辦?」

她拿起雨鞋把玩了一會,側過頭說:「應該沒人能穿得下了呢。」

「有致姐,」不知為什麼,我說,「我沒有和別人一起游泳。」

她托著下巴笑了。這麼多年,有致第一次這樣認真地看著我。

「阿冠,我很開心。」她說。

那瞬間,好像我們之間有什麼東西突然融化了。我想告訴她,院子里的樹變得越來越矮,春天時溪里的水會漫到柏油路上。我想告訴她,我早就學會騎自行車了,我可以在雨天里載著她,呼呼地壓過路面的積水,如果她高興的話,可以跳下車去,一腳踩進水裡,然後咯咯地笑。我會陪她一起看雨點滴在葉子上,消失在流水裡。

「哎,阿冠,我……」

有致正要說話,我媽又走了進來。

「喂,偷什麼懶呢!幫忙搬桌子呀!」她指著我說。我慌忙避開有致的眼神,起身幹活。

「有致姐大老遠跑過來,也不給倒個茶,真是的,越大越不懂事……」

身後還是她不休的嘮叨,而有致的身影,在余光中再次離我遠去。

***

搬家後便很難再回到這個院子來了。

有一兩次,我衝動地想在網上搜尋有致的消息,但每每在開始時就泄了氣。就算找到她,又如何呢?我們本來就天各一方。到念大學的時候,只會離得更遠吧……我到底想證明什麼?尋找有致,還是尋找自己丟失的孩子氣?

在她心裡,我可能也不過是那個會穿著雨鞋和她一起跳到水裡、偶爾能逗得她咯咯笑的鄰家小弟弟而已。

院子里的故事,就讓它留在院子里吧。畢竟成年以後,有很多正經事要做。

我用功念書,成績也算不上特別好,總之正兒八經地升級、高考,然後進了一家正兒八經的大學。勤勤懇懇啃完四年書,又用畢業證換了個正兒八經的工作。工作的城市不常下雨,但在冬天,雪景也很美。我交了個正兒八經的女朋友,學著在情人節買玫瑰送給她,而她會在我生日那天下廚,做的菜也不難吃。我們一起上班,一起度過早餐時光,還在旅行的時候一起看過日落。別人都說這樣已經很幸福了,鐵板釘釘,毋庸置疑。我並不覺得有什麼問題,她也是。

大概,這就是生活吧。有時候我會這麼想。

但我仍然會夢到童年。在那裡,雜草瘋狂生長,淹沒樹葉與河流,遮蔽陽光和雨季。我找不到回去的路了。

他們說,時光最狡詐之處在於,它會慢慢讓你相信命運根本不存在,於是你就漸漸忘記自己的模樣。直到有一天,它猛地束緊繩索,你霍然驚醒。

而驚醒的那天,根本和平常沒什麼兩樣。

我記得那天是下大雪的。一大早,我撐著傘,送女友到她公司樓下的便利店買早餐。她總是會挑挑揀揀很久,也說不上不耐煩,我只是覺得站在狹小的便利店裡會擋著別人,所以更習慣在門外等她。

抖掉身上的雪,我聽到隔壁咖啡店的員工咯吱咯吱擦拭窗玻璃的聲音。這是我很喜歡的一家咖啡店,店員既熱情,又賣力。

店長大約是和一位常來的顧客打了聲招呼,他們聊了幾句,最後,那位顧客咯咯咯地笑了起來。

這笑聲,好熟悉。

霧氣在眼鏡上漸漸散去,我終於看清了。

是有致。

她身材長得更高了,頭髮長長地披過領口的圍巾。即便裹著厚厚的呢絨風衣,我還是一眼就認出了她。

她撥開頭髮,雙手捂住熱咖啡的紙杯子,然後她抬頭。那一瞬間,我知道,她也認出了我。

咖啡落到了地上。

「阿冠!」

有致幾乎是沖了上來,握住我戴著羊皮手套的手。

「你很冷吧?」我捏了捏她凍得通紅的雙手。

「阿冠!是你!」她蹦得像個孩子,「你戴眼鏡了!」

「我在這裡上班……」

「你還是那麼呆的一個男孩子!」

她又像那樣笑起來,我也笑了。而這時,便利店的玻璃門被推開,女友帶著店裡的熱氣走出來。

「你們這是……」她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有致。

「噢!」我鬆開握著的手,「這位是有致姐,以前鄰居家的姐姐。」

「咦,你們應該很多年都沒見過了吧?阿冠經常和我說起你!」女友開心地挽住了我的手臂。

好一會兒,有致才突然反應過來:「哇!阿冠,你交女朋友了。」

接下來她們大約聊了些讀研、出國之類的事,我只覺得漫天飛雪撲面而來,既看不見,也聽不清。

「看你們這樣子,真為你高興。」

最後道別時,有致姐這樣拍了拍我的胳膊。

那天以後,女友說我變得不一樣了。至於為什麼不一樣,她也說不出來。我們之間的距離越來越遠,有時一整天也說不上一句話。在積雪開始消融的季節,她決定和我分開,我再次孤身一人。

難說,也許在有致離開的那一天,我就已經是孤身一人了吧。

我瘋狂地搜尋有致的消息。父母告訴我,那年冬天,她去了法國。

***

再次走近這所老院子,彷彿什麼都沒變樣,路還是一樣的路,牆還是一樣的牆。只是人都老了,父母感嘆道。

我們從田間走回這裡,費了不少時間。經過這麼些年,居民不斷遷徙,院子已經變成了遠離人煙的所在。說不定,我們已經是最後一批記得它的人了。

一台老爺車正停在院門口,在雨里,靜靜地等待著,像一隻認錯了季節的蟬。

誰會把這樣的車停在這裡呢?

不會有誰了吧。

我的心跳突然慌亂起來,竟不知是期待多一些,還是害怕多一些。

「是有致啊!」鄰居伯伯興高采烈,撐起了傘。

有致,和有致的未婚夫。

「法國人就是懂得浪漫哦!」我媽有點怯生地摸了摸那台車,親戚們一齊圍上去,家長里短地問個不停。

有致剪短了長發,穿著素色的裙子,看起來,這已經不再是以前的有致了。 未婚夫中文學得並不好,但看得出他很努力,每每逗得親戚們開懷大笑。

「來來,我們帶你去看看有致長大的地方。」伯伯拉起他的手,眾人簇擁著這對準新人往舊屋子走去,世界沉下來。

我悄悄走回我小時長大的房子,百葉窗還在那兒掛著,只是雜草已經從窗外溢進屋裡了。

「阿冠」是有致。

我回頭看著她,「不用陪他嗎?」我問。

有致慢慢走近,我看到她的裙擺仍然有細碎的花瓣。

「我要走了。」

大約都是被碾碎的花瓣吧,我想。

「很遠吧,這次。」我說。

「不知道,」有致搖頭,「阿冠,我不知道。」

我們默默看著窗外。我多麼希望時間能夠停下,這樣,我就可以和她一直望著這片雨景,永遠無需道別,永遠不必離開。

「阿冠,你知道嗎?後來我想清楚了,這個世界,有些事情其實是很明白的……」有致輕輕地將頭靠在我的肩上,「比如,如果有一件東西你很想要,就算你向他走了九十九步,最後一步,也應該讓他向你走過來。不然的話,你會發現,最後那一步,其實又回到了出發的地方。」

她側過身,在我臉頰上親吻了一下。

「世界那麼大,我們不能待在原地不動啊。」

她和我四目相對。我不知所措,心情如同雨點飄在風裡,無法著地。

待我反應過來時,有致已經轉身離開了。只剩雜草,仍然在院子里安靜地蔓延著。

那天剩下的時間過得很快。親戚們掃墓結束,歡快地將有致和未婚夫送到大院門口。

「祝你們身在遠方也總是能找到新的方向啊!」我媽媽大聲祝福他們,「你看看,我們這些人,都是從這個院子里出來,然後走到世界各地去的!我們都找到了新的生活啊!有方向,就是我們最好的祝福啦!」

親戚們紛紛點頭稱是。

而我,大約就是那個困在原地的人吧。

有致在沉默中微笑著,我看見她登上那台老爺車,漸行漸遠。清明的雨點被車輪卷碎,揚起的霧漫過了瀝青小路,而有致的側臉卻在車窗里變得越來越清晰。

我彷彿聞到夏天樹葉被暴晒過的味道,那年的有致笑著說,阿冠,我要搬家了呀。

她托著下巴說,阿冠,我真的很開心。

阿冠,是你啊。

車子最終消失在雨里。我猛然拔腿向前奔去,路旁的樹木紛紛後退,倒退回童年。而我堅信,只要跑得夠快,就一定能追上車輪,追上被它捲走的每一幕往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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