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過一種生活

我是比較喜歡火車旅行的。

在交通工具如此先進繁複的今天。長途旅行,我還是希望坐火車。

夜半的時候,人人都睡了,窗外一片漆黑,過道里微弱的黃燈,讓人覺得有無數的可能,看見更深刻更獨特的生活。

我常常這個時候,望著窗外黑漆漆的一切,期盼著看見偶一閃過的一小群燈火,或者一片明亮的繁華。

半月前,我出差。長途。去西北重鎮。

一行三人,早早的就困了,不到十點,睡著。

凌晨十二點半,我醒來,吃了幾口零食,驚醒了同行中最小的女孩,爬下來與我同吃。

吃罷,小女孩上去繼續睡,我獨自坐在下鋪,靜靜的望著窗外。

樹木、土丘、建築的模糊的輪廓,好像黑逡逡的連山,起伏不定,迅速的掠過,是什麼都看不太清,又什麼都看得很用心。伴著火車「咣當、咣當」的聲響,我突然瞬間領悟了小時候記誦過的《社戲》里的描述。

河兩岸的景物連綿的向後退去,像踴躍的野獸的背脊。

我從前不明白,魯迅先生為什麼要把它們比作野獸的背脊,我覺得一點兒都不美。但是這一刻,我彷彿身入《社戲》里的那條小船,身邊,是踴躍的野獸的背脊。

野獸,是心裡的野獸。對這蒼茫而神秘的土地,有不斷想要破胸而出的奔跑、飛躍、翻騰的渴望。

人性之中,對自由的憧憬,最原始的表達。

那偶爾會有的微光,漸漸的變亮,一道長長的白線,越來越強壯,突然伴隨著由遠及近的急速呼嘯,心中也越來越激越慷慨,風壓呼嘯而來,燈光湮滅,一道長車貼身而過,迅速的走完,像魚一般飛去了。

路過的小村莊里,幾盞燈火,疏疏落落地散在孤獨的幾幢小樓、幾間矮房裡,總叫我想起幼時生活過的地方。我總會在那短短的幾秒里,彷彿看見窗戶裡面,有一個孩子,坐在桌子邊上,頭頂一盞白熾燈,眼前一個小小的黑白電視,廚房裡祖母在包著端午節要吃的涼棕,一邊淘著水裡的糯米,一邊是一大盆竹葉,祖母不住的絮叨,問這小小的孩子:你吃過涼棕么?奶奶給你包,好好吃……

好像那是凝住的時空,在這無數的田野之間,還在上演著我小時候的故事。

好像我看見了那時的光陰,看見了那個小小的孩子,是我。

就像發黃的書頁,這樣的生活很偏僻,很冷清,很寂寥,很安靜,於我,是無法形容,卻再也回不去的,溫暖。

寂寂歲月,何以寄懷。

我們路過了灕水,路過了湘水,一路北上。

這條路我們曾經浩浩蕩蕩的走過,三個隔間的卧鋪全是我們的人。歡聲笑語,一路不絕。

再看見灕水江岸上的船燈時,我幾乎流下了淚水。不可控制的悄悄吟誦了那首絕代風華的七絕:

月落烏啼霜滿天,江楓漁火對愁眠。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

灕水里的漁船是規好的模樣,狹長,兩頭翹翹,一頭上立著長桿,另一頭上掛著船燈。那船燈像極了古時候的夜船漁火,江風四起,一搖一搖的,搖下了我的淚來。

孤月懸天,清霜滿地,灕江的月夜水光,泛出了楓橋的秋涼。

如今,走過那浩浩蕩蕩一段路的,只剩我們三人。

我們在大小天平那裡停留過,一條大江,洶湧而來,經過大小天平,一分為二,一條向北,一條向南,平行而走,再不相見。

北邊的取名叫湘江,南邊的,名灕江。

各摘一邊清水,唯剩二字:相,離。

這裡有個渠,秦始皇的千秋功績:靈渠。

這裡開始,湘漓。

朗月在天,一蓑漁火,滿面江風,絕代風華。

我心中開始細細的數起那時的每個人來,一張一張執著而無畏的面孔,一道一道我們跨越的山川。

那年,暮色四合華燈初上,我們到了西安,我們聞著盛唐遺下的墨香走進了客店,擠滿了大堂。

那年,我帶著現在在上鋪睡得正酣的小女孩出去買宵夜,第一次感受到了那個從小,就咫尺在夢裡,遙遠在心中的盛世長安。

……

凌晨一點多,車子到了西安,早點,停車長達39分鐘。

雲長弓已經早起半小時去軟卧車廂充電了。插座難求,早起佔座。

車停的時候,我喊小女孩,小女孩完全忘記了睡前的信誓旦旦,不願起來。我交代了幾句,背上貴重物品就往6號車廂奔。

我們睡前約定,到西安的時候,要起來,下車合影留念。

手機全在雲長弓手裡,我要去尋他。

我奔到7號的時候,發現車廂連接門關了,又驚又氣。我折回了11號車廂。賊心不死,賭一把,我從11號下了車,沿著長長的站台,吹著長安已經清冷的北風,向6號車廂奔襲。

等我奔到,正要上車,被列車員攔住了,「你票呢?」

我一懵,完了,票也全在雲長弓手上。我說:「我是車上的,我來這找人。他來6號充電來了。」

列車員:「卡票呢?」

「全在6號車上,跟手機放一起。真的真的!」

列車員一臉為難,我嘆了口氣,望了一眼站台上懸掛的西安兩個大字,轉身準備回去。

列車員叫住了我,「算了算了,你上去吧!」

那是我今年,最驚喜的時刻。

我連聲道謝,竄上了車子,順利找到了雲長弓,拿到了手機,我獨自下車,拍下了五年之後的西安火車站。

我後來一直盯著那列車員看,那姑娘很像很像,唐朝畫像里的人物,丹鳳眼,長眉入鬢,雙頰豐腴,櫻唇點朱。北方的姑娘讓人心裡歡喜,她們看著很硬,心裡卻很軟,本來很生硬的拒絕,看你一難過,她就心軟了。

在南方日久,快忘了這樣真摯淳樸的感動。

火車還停在西安。

雲長弓面前,坐著一位氣質非凡的婆婆。

我坐在五米外,第一眼看見她,就彷彿看見了她在歲月的那一頭,身穿新旗袍,足踏高跟鞋,燙髮染唇,描眉塗脂,腕上一雙玉鐲,雙腿一併,一手支頤,側眸看著我的樣子。

上世紀三十年代,十足上海女人的嫵媚。

如今,素色棉衫,花白捲髮,失去膠原蛋白的小臉,皺紋和斑點下白皙的膚色,餘韻悠長的黑眸,還看得出這張臉曾經的光彩。

最露餡兒的,是她的氣韻,和腳下那戒不掉的,那個時代上海女人對鞋子的審美。

她也凝眸看著我,眼神里越過了世紀的滄桑冷暖。她頭半靠在窗上,仰著臉看著雲長弓的樣子,讓我覺得真美。她說著她的人生,一時看我,一時看雲長弓。

果然,上海女人。書香世代,家中幺女。最火紅的年代,偷跑去了新疆,青春一獻就是十五年,結婚成家,生了女兒,回到了丈夫的家鄉。

真巧,她嫁到了我的家鄉:柳州。

是的,柳宗元的柳州。

她說起她年頭回上海奔喪,母親走了,大姐要了她那份房產。

早年,可以回鄉的時候,父母就不許她再回上海。

「那我還能為了這個房子,跟我姐姐吵呀?你說是不是……」還沒有改掉的家鄉尾音。

她與我們相遇的這一程,是為了回去新疆看一看。「我想再看看,我付出了青春和熱忱的地方。」她說。

雲長弓問她:「有沒有後悔。」

「遺憾是有的,倒沒有後悔……」

車子要離開西安了,我聽了一段這樣的悲歡離合,凝望著窗外黑黑的夜色,看著車子越走越快,我又想要掉下淚來。

「人生苦短,生孩子幹什麼……」

後來「長安人物」列車員來趕我們回車廂,老人家留下了這句話,率先站了起來,昂首挺胸,腳步清峻的走了。

我和雲長弓跟在後面,我在車廂的明暗光線里看著她的清瘦的背影,那樣行雲流水的走著,彷彿穿行在時光里,我彷彿看見了她當年夜奔西北土地的背影,我竟然想到了這樣四個字:風流倜儻。

到武威的時候,我想起了當年,雲長弓跑下站台去買來的人蔘果。

我忘了說,到襄陽的時候,我帶著小姑娘下去拍了照,走到了很遠的站台邊。

郭襄的襄。襄陽的襄。是個大站。

我們最終到了蘭州。

冷硬的朔風把我吹傻了。黃河鐵橋下,滾滾的大河噴、奔騰不息,我竟然看見了水面上有許多飛高滑低的小燕子。

我突然就想起了慕容復。

燕子,大燕之子。從燕子塢開始,我眼中的燕子,有了不一樣的厚重,在這樣輕靈的身軀上。

好像一隻又一隻的鮮卑靈魂,在黃河的上游,一遍又一遍的低旋,唱著古老的遺曲,問著無解的問題。

蘭州街上的狗很是愜意。隨處遊逛,隨處安睡。人們會一邊說著話,一邊繞著走。

街道上沒有異味,沒有穢物。

我好感慨,蘭州是狗狗們的城市。

我們最終是要去一所大學。

從蘭州乘車前往,我生平從未見過這樣的連山。南方長大,山都是雋秀的,獨立的,所謂綿延百里,高大磅礴,我只在書里讀過。

舟馬勞頓,我還是睜大了眼睛看著。突然前方出現了一個大大的招牌,寫著:烏鞘嶺滑雪場。

烏鞘嶺,烏鞘嶺!我好像是在記憶深處呼喚這個名字,我和這座嶺,好像早就認識。

幾世以前?我不知道。

有個名叫《泰坦之旅》的遊戲,打到烏鞘嶺的時候,就要到盛唐了。我們四個人打泰坦的時候,我就曾在烏鞘嶺徘徊了很久,那彷彿是我在悠遠的從前,以一個士兵或者將軍,歷經過生死的地方。

……

西出烏鞘嶺,就離開了古時候的中國。我有點荒涼,心中有點退縮,我不住的想:這個學校,我們是不是看錯了?

校車開進校門的時候,我知道我多慮了。

道路兩邊的鮮花繁茂得不像是學校,綠草豐茂,樹木朗然。在我還沒有從突然的愉悅中清醒的時候,車窗外竟然出現了一大片紫色的花海,驚得我再說不出話來。

那不是薰衣草的那種柔軟和迷醉。是一種西北獨有的英氣逼人的紫色。

下得車來,我見到了生平最寬廣深湛的藍天,純凈透徹,連白雲都特別厚實肥碩,離我們很近,想要躺到裡面,再蓋一朵。

胸襟開敞,我骨血里的某些冷峻和硬朗的東西開始蘇醒過來。站在花海之中,吹著烏鞘嶺外的風,我終於感受到了金庸反覆用來形容華箏的那八個字:勁風茂草,長身玉立。

這是形容這裡最貼切的八個字。所有的鮮花和嫩草,所有的蔥蘢和繁華,都那麼瘦硬而堅決,在這樣勁疾的風裡,不會有什麼柔媚,不會有什麼匠氣。

瘦硬方通神。

美,最忌諱的,就是匠氣,就是矯揉造作。

形容蘭州,就用他們獨創的那種花朵的名字:苦水玫瑰。

蘭州街頭常見這樣的特產。只一眼,我就深深的記住了。

我本是不愛玫瑰的。從不覺得有什麼辦法能讓玫瑰脫離艷俗的氣質。然而,在蘭州,是可以的。苦水二字,洗乾淨了玫瑰的艷媚和俗不可耐,徹徹底底。

校園裡的樹木都排成筆直的模樣,樹榦直挺,枝葉疏朗,沒有旁逸斜出,不愛攀援倚靠。我走在一排一排樹旁,感覺我更愛這裡的一切,雖然我生在南方柳枝底下。

西方屬金,金,主肅殺威嚴。

閑逛的時候,雲長弓和我走到了一處小徑,不窄,很寬,滿地青草鮮花,這裡的花瓣都比我們那兒的英姿颯爽,花瓣很薄,很質密,顏色很肅殺,濃郁卻不鮮艷,厚重使它們更可愛了。我發現了一種獨特的樹,圍繞著滿地的花草,把小徑石板上的陽光打碎了。

這樹的枝條有如柳樹,長長的一條一條垂下來,但不易隨風,因為它的葉子竟然是楓葉狀,青綠的楓樹葉,綴滿垂絛的軟枝,完全是我的審美,我不能自已的跑到樹下,抬起頭來,彷彿看見滿天落下來的星子。

陽光肅殺之下,青綠的滿天星子。

我不愛那些柔美和浪漫。

威嚴肅殺,是武人該有的氣魄,更是文人該有的風骨。

我們一直猜,這樣花葉相間的小院,該是文學院的。

一路穿花拂葉而來,走到面前的,竟然是法學院。

我們沒有猜對,卻讓我異樣的驚喜和傾慕。這最應該是文學院的尋路,卻尋到的是法學院。

最剛硬嚴肅的靈魂,恰恰需要最柔軟的心臟,最冷峻的面孔,恰恰該有最暖香的胸懷。

我感受到這裡的底蘊,對法學院的學生,我們最先要告誡的,不是嚴苛,不是堅毅,反而是這樣的花香滿路。

沒有最溫柔的對世人的博愛,法律的威嚴沒有任何意義。

你難以想像,這樣一個不出名的大學,竟然有著我自己那所謂名牌母校沒有的深刻和胸襟。

這才是真理的解讀,最冰冷最嚴峻的法律,其實基於最溫暖最寬容的深愛。

威嚴肅殺,慈藹廣博。

忙碌的幾天里,常被人認錯為報道的新生。其實我離開十九歲,很遠了。

我隨著新生走在教學樓里,沒有人把我認出來。

同行的小女孩誇我:看你顯得年輕。

我知道是什麼讓我看起來像一個少年,不是我精心保養的皮膚,不是我費盡心機的穿著。

而是我臉上,依然有著那樣執著的無所畏懼。是堅決深刻的執念讓我看起來滿臉無畏。

因為人們只知道,只有少年人,沒經歷過世事滄桑,才會那樣無知無畏。

他們不知道,就算不是少年人,經歷了世事滄桑,也還會那樣有知無畏,眼神里充滿明銳的不可一世。

我更願意把這種鋒芒,說成是對完美世界的不屈不撓。

在夜晚的圖書館前,我彷彿看見了那年長安城頭的,十字星光。


這是2012年,我們在西安古城牆,彷彿看見了穿越千年的長安燈火……

這算一篇遊記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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