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節詩
一
「水手還是拋棄了他的愛人,在死亡的河水中施展他矯健的身手,逆流游到了岸邊,但河水卻倒灌進他的胃裡,讓他永生在苦澀中輪迴。女人在搖曳的船上靜靜目睹了一切,也留下了淚水,混在渾濁的河水中,隨即擁入地獄的懷抱。」
「這對她不公平。」
「這世間沒有絕對的公平,但也沒有絕對的不公。女人認清了自己的『罪』,於是欣然接受了自己的歸宿。而那不甘的水手,必將在世間輪迴多年,飽受肚中苦水的折磨。」
「我看到的版本中,男人在河水中被藤蔓纏住,溺死在河水中了。」
「這樣的說法沒有錯,水手的確被藤蔓纏住,溺死在河水裡。」
「可您又說他上了岸,從此在苦海中輪迴?」
「是這樣。」
「那又如何——」
「藤蔓確有其物,溺死確有其事,但都不是你們想像中那樣。好了,故事說了再多,也仍舊是故事,大家提筆開始畫吧。記得注意我昨天講的——色彩明暗的控制尤為重要。」
二
「我們分析弗里德里希·威廉·尼採的文字,實際上實在分析他對這個世界的種種看法與感悟,其目的是從中汲取一些有關人生與哲學的啟迪。拿《善惡的彼岸》一書來說,尼采並沒有十分清晰的界定善與惡,並將善惡看作兩種可以互相轉化的性質。正是這種對於善惡的批判性看法,完美的詮釋了人性的複雜性。」
我一邊轉著硬幣,讓它和桌面碰撞,發出清脆的響聲。顧教授在講台上指點著國外文學與哲學的江山,其中多數的概念與說法都是我從沒有聽過的。也不知道這些概念和看法究竟源自於哪位學者的哪篇論文,顧教授並沒有提及這些,也可能是我由於開小差一不小心聽漏了過去。但即便是三心二意,機械性的收納教授的講座,我也會記些筆記,以至於我也能半蒙半猜說出教授的大意。當然其主要原因來自於顧教授措辭的重複性,在短短二十分鐘的引述中,「尼采」被問候了6次,「人性」和「批判性」均被提及了7次,「善與惡」的頻率更勝一籌,出現了整整10次。
其實這麼說多半是為了調侃這個老爺子。我是不會關心什麼善惡之間的內在聯繫,我只關心自己的生活——這樣想可能有些自私,但自私又有什麼錯?人的善惡多半是後天形成的,說白了無非還是自己的命。
這樣想來,這長篇大論的哲學導述就顯得更加索然無味了。現在開學時我的擔憂已經應驗了,哲學研究果真並不適合我,可能藝術才是更加適合我的選擇。
三
「老師,接下來我們要做什麼?」
「畫展還有很多事務要準備,你們先回去吧,這裡我來收拾。」
「需不需要我們留下來幫您?至少可以幫您整理一下畫架之類的。」
「是啊是啊,我們可以幫您。」
「知道你們有心,但是我一個人就足夠了。一會兒還有有個客人,他可就喜歡這股『原生態』的環境。」
「這樣啊,那我們就不再叨擾了。如果您一個人忙不過來,隨時通知我們。」
「好好好,真的得好好感謝你們。這個畫展,也正是有了你們,才能夠真正大放異彩。」
四
她是我見過的最美麗的女人,有神而水亮的眼睛,精緻的鼻子,還有小巧而紅潤的嘴唇。她精心打扮過,像是在等候什麼人一樣,就這樣站在甲板上,眺望著大海。海風吹起她的髮絲,像是柳梢隨風搖曳,風中似乎也混入了她的馨香。
我見過她!我見過她!我在心中吶喊,希望擁她入懷。但每當指尖觸碰到她的身軀,我都能感受到一股沒來由的火熱——從外而內,炙烤著我的皮膚,我的靈魂。
我睜開眼——沒錯,我就這樣睡著了,在顧教授的狂轟濫炸下率先陣亡。恍惚中我看到教室中空無一人,隨後立即清醒。我的眼前一片火熱,真實的火熱,燒灼著眼前的桌椅,眼前的一切。當我的耳朵從清爽的沉睡中蘇醒,回歸到燥熱中來時,刺耳的火警聲立即擠滿了耳腔。抬頭望去,刺鼻的濃煙在我頭頂盤旋,氣勢洶洶地朝我碾壓而來。
想來這一切也是怪我,當初為了不引起教授的注意,我還特也選擇了這個後排最不起眼的位置。而如今學校起了火警,匆忙逃離的學生,自然絕無可能留意到我這樣熟睡中的學生。我不禁開始咒罵,罵自己鬼迷心竅,只顧在夢裡貪戀美色,而忘記了求生本能。隨即又開始慶幸,好在我醒悟的早,如今求生,或許還有一線生機。
我立即向教室的大門跑去,卻發現大門的門鎖早已被烈火燒紅,無法打開。我用力撞向大門,起身時嗆到了一口濃煙。我劇烈咳嗽,身體卻沒有因此而停滯,仍舊在賣力地撞擊著大門。但我清楚地感覺到,大門絲毫沒有因為我的撞擊而鬆動,反倒是我,在這樣缺氧的環境下,體力已經開始衰竭。
濃煙已經逼近到我的頭頂,每一次吸氣,它都會向我狠狠壓過來。我被迫低下身子,蜷縮在一角。我心中又開始後悔,為何不晚些醒來。
五
年輕人又一次來到我的畫廊。
「肖老闆,在忙?」他還是往常一樣,將頭探了進來,試探性的問了句。
「這不剛帶完學生嘛,」我示意他進來,「屋子還沒收拾,你先坐吧。」
「還收拾什麼?就是喜歡你這裡的油墨味。」年輕人從不拘謹,我也很樂意和這樣的人交談。
「下午還有課?」他是個學生。
「是啊,不能在這裡,呆太久了。其實我還是覺得大學並不適合我,不知為什麼,今天我走進這裡時,就莫名其妙產生了一種感覺——只有這裡才能真正讓我平靜下來。」他在苦笑。
「或許只是你還沒能認清真正的自己。」我決定適當引導他一下,「這畫廊雖然簡陋,但也收藏了來自各地畫師的作品,甚至還有一些隨身的物品——這些東西都承載了畫師的生命,和意志。或許你只有在這裡才能找到共鳴。」
「那麼或許我真的應該找找看。」年輕人仍舊在苦惱,「這些是新畫?你的作品?」
「學生的畫,看著還挺像回事兒吧。後天會有畫展,它應該也會一起展出。」
「這畫中的女人?」年輕人像是尋到了寶。
「極富神韻?」
「是啊,從沒見過如此傳神,如此美麗的女人。」他絲毫沒有吝嗇自己的讚美之詞。
「每一個見過這幅畫的人,都為此驚嘆過。」我撒了個謊——至少在我看來,這女人並不算美。
「我想必是不能再多呆了,不然可就要遲到了。」他有些遺憾,但又無可奈何。
「既然選擇了這條路,你也只好堅持下去。」我將手伸進口袋。
年輕人攤手,轉身出門。
「等等。」我叫住了他,將口袋裡一枚硬幣扔給了他——這一刻我早已等待多時。
他有些詫異,但仍舊伸手接住了硬幣。
「上課無聊,給你解解悶兒。」我攤手。
六
「I could have married the king』s daughter dear,
She would have married me.
But I have forsaken her crowns of gold,
All for the love of thee…」
相認的那一刻,兩人緊緊擁抱在了一起。男人挽住女人的腰,撫起她柳梢般的長髮;女人緊緊抱住男人的臂膀,含情脈脈。
男人離開的這些年來,經歷了許多事。他說自己在海外做起了漁船生意,如今風生水起。但他卻也和一位海外的女人立下了婚約,即將在月底成婚。女人這些年由於生活所迫,已經和一位詩人結下了姻緣,如今也有了一個即將滿三歲的孩子。
兩人相視無言,但往日的情誼仍舊在眼神中傳遞。
男人打破了沉默:他回到這座小城就是為了尋找這位年輕時的摯愛,願意為了她放棄已有的婚約,帶著她去很遠很遠的地方,過上幸福的生活。
女人在哭:她需要時間思考,她還有太多牽掛。
兩人約定:兩天後男人會在碼頭等待女人直到夜深,這將是女人最後的答覆。
七
可能是吸入太多濃煙的緣故,我早已無力掙扎,蜷縮在一角,慢慢等待死亡的到來。我的意識開始渙散,漸漸從疲憊的軀殼中抽離,鑽入煙霧之中。
那裡是一片白茫,空無一物,但我的耳旁卻能聽到聲音,一個男人,一個女人,他們的說話聲,哭泣聲。有人立下誓言,有人猶豫不決,有人拋棄過去,有人難捨牽掛。這一切的一切在耳旁回想,漸漸的,白霧開始消散,眼前也開始明朗。
還是那樣一幅畫,那樣一個絕美的女人,聖潔,端莊,充滿愛意。而畫中又多出了一個男人,只露出寬大的背影,將女人擁入懷中。
我心中有些嫉妒,但卻又覺得這樣的結局才算是美滿的,對於這幅畫來說,這樣才算是美滿的。與此同時的,我的生命想必也走到了盡頭。
八
「Then she put on her rich attire,
So glorious to behold.
And as she trod along her way,
She shown like the glittering gold…」
約定的那晚,女人抱起了自己的孩子。這些日子裡,詩人待自己不錯,兩人也有了「愛情」的結晶。但兩日以來女人發覺,男人的出現讓自己心中的一顆樹種,逐漸萌出枝椏。
她不願離開詩人,也不願離開孩子。但是她同樣無法忘記那個讓他無時不刻魂牽夢縈的男人——這讓她自責,讓她愧疚,讓她難以面對詩人,接受他所給予的一切。或許撐過這一天,一切都會變好;又或許,撐過這一天,她仍舊無法忘記那個男人。
百般思索後,她決定離開。她儘力地說服自己——詩人對自己的愛是高尚的,他會希望她幸福,無論她做出怎樣的選擇。
她在孩子的面頰上親吻數次,端詳著孩子稚嫩的面容許久,似乎想將他的容貌刻在自己的心裡。但她還是狠下心來——她必須狠下心來。
「孩子,媽媽要出門一趟。你在家裡陪著爸爸。要照顧好他。」
「要照顧好他」這四個字她幾乎是咬著牙說出口的,屋內昏暗,沒人看得清她的面容,數得清她滴下的淚水。
但月光所見的,是她推開房門,身著她最美麗的衣裝,向碼頭飛奔的身影。海風知道她的雙頰仍舊濕潤,只是數不清的淚水早已化作淚痕,被脂粉所覆蓋。
她要自己最最心愛的男人,見到自己最美麗的一面。
九
「叮——」的一聲,指尖的硬幣再一次落到桌面,發出清脆的聲響。
「拿《善惡的彼岸》一書來說,尼采並沒有十分清晰的界定善與惡,並將善惡看作兩種可以互相轉化的性質。正是這種對於善惡的批判性看法,完美的詮釋了人性的複雜性。」
熟悉的片段在耳邊重現。眼前的濃煙和火海都轉瞬即逝,剩下的只有顧教授滔滔不絕的長篇大論。一瞬間我對眼前的一切都感到十分疑惑:我本身應該葬身於火海,但卻回到了課堂之中。那麼難不成我此前所經歷的一切危機,都只不過是我的一場白日夢?又或者……
又或者,是什麼東西讓我在臨死前回到了一切的開始?但這又是為了什麼?出現在我眼前的片段又是什麼?
我不敢多想,這事情的緣由是我無法得知的,但我只知道一件事——留在這裡坐以待斃很可能會遭遇危險。
「因此才有了地獄,來懲罰那些悖德的罪人。他們進到了地獄,無論如何掙扎,最終還是無法逃脫自己的命運——被無情的烈焰炙烤靈魂,直到他們認清自己的罪孽……」
趁著其他人埋頭記筆記的時候,我悄悄站起身,向教室的門外走去——我無法保證自己「經歷過」的一切還會照原先的劇本重演,甚至證明不了這場火警的真實性。但這樣的夢境一定預兆著什麼——絕不會是什麼好事。
十
「所以,水手才無法逃離那死亡的苦海——他不是毫不內疚,只是心中的恐懼更勝一籌。」
沒有人議論,也沒有人給出任何的評價。或許他們是被這「傳奇」的作品震撼到了,又或許只是礙於面子不方便顯露內心的疑惑。
「這幅畫的色調足以說明一切,這並不是一個美麗的愛情故事,而是一場徹頭徹尾的悲劇。」
肖老闆低下了頭,不知道他在醞釀著什麼。她或許是記起了什麼令人不悅的往事,又或許是為前些時間發生在府上的事所困——前來參觀的客人這樣猜測著。事實上,他們之所以參與這個畫展,並不是為了觀賞什麼卓越的名畫——窮鄉僻壤也出不了什麼大師,他們來到這裡的真正原因無非是受到好奇心的驅使。他們好奇,這位倒霉的老闆在經歷了那樣的災難後,又會在畫展上作出怎樣的表現。換句話說,他們的目的大多只有一個——看個笑話。
肖老闆其實心中有數,如今的形式也是他之前所預料到了。但他並不在意,那些人和他並不在意個世界,他又何需在意他們的看法。他已經完成了自己在這裡的最後一幅作品,也即將離開這座城市。至於世人對於他的作品的評價,這世間上並不重要。耗時這麼久,藝術價值早就在歷史的沉澱中變得一文不值——他所追求的,不過是完成大作時厚重的滿足感。因此對他而言,這起畫展,紀念意義遠比實際意義價值大的多。
「我們所經歷的悲劇早已經結束,我們都為自己的所作所為付出了代價。」
十一
"they had not been on the ship two weeks,
Im sure It was not three.
till this true love began, to weep and to mourn,
and she wept most bitterly..."
「我們今天出發嗎?」
這樣的問題,男人不知是第幾次提起了。但女人總說要再等一等,她還沒有做好準備。男人沒有著急,而是將船靜靜的停在碼頭附近的一片海域,每日靠捕魚維生,兩人在船上就這樣安頓下來。
男人看著船上日漸匱乏的物資,心中不免有些焦急。但他也覺得這樣的等待是值得的——眼前也只有等待。況且和愛人相伴的日子並不會難熬,無非是換了個地方恩愛而已。
但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女人依舊沒有出海的想法,並且心情一天天地沉下來。有時半夜中驚醒,男人會看見她在獨自掩面哭泣,令他一時手足無措。
「為什麼要哭?你想要什麼樣的生活,我都可以為你爭取。」男人摟住愛人的肩膀,輕聲低語。但女人依舊只是哭泣,將頭埋在男人的胸口,沒有回答。
男人也沒再追問,摟住女人了那因抽泣而不斷顫動的身軀。但他儘管沒有繼續糾纏,心中卻有了一些猜測。他覺得,女人還沒有放下那個自己未曾謀面的詩人。
十二
印象中,我沒有把這枚硬幣帶在身上的吧。我仔細回憶著自己離開教室時的細節,始終想不通它會出現在我口袋裡的原因。但我論如何,我還是將它握在手裡,把玩起來。
我其實對那場火災的真實性有些質疑。沒有任何依據能夠證明,我起先親眼所見的場景會再次重現。或許,或許那些火焰只是自己在恍惚中臆想出來的,並不真正存在。但我依舊起身離開了教室——並不是害怕自己將再一次直面死亡,而是單純以避險為開脫,藉機敲掉這堂無聊的哲學導論課。
我在學校附近的一家咖啡店坐了下來,隨意點了一杯熱可可——我不喜歡咖啡,似乎一直無法接受它那複雜的口感。如今我已經逃離了危險,順帶又逃過了一節枯燥的課,教室起火與否似乎已經和我沒有什麼實質性的聯繫了。想到這裡,那些跳動的熾熱火焰似乎也顯得詩意起來——難不成是我心頭的躁動,化作了火焰,呈現在我眼前——
呈現在我眼前的,還有一片清澈的湖水。這突然的轉變讓我有些受驚,硬幣從指尖滑落,掉在了地板上。這讓我有些尷尬,不過好在周圍的人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沒有介意這一點點小噪音。
我認出來,眼前的湖水來自於一個街對面手拿氣球的小男孩,他的眼睛中映出了我的身影,也映出了我眼中的他——正與湖水相隔的兩人,波紋間兩人的影子交織重疊。
那是個迷了路的小男孩,和家人走散,一個人靜靜的站在街角,等待父母尋他而來。我瞧他可憐,卻也沒法幫到他——我不喜歡孩子,一直以來都是如此。原本我以為是自己因為淘氣的小表弟,有了對小孩的心理陰影,但後來發現似乎事情並沒有這麼簡單。我發現自己對孩子的情緒並不是一種厭惡,而是一種恐懼。
我始終無法直面小孩子那張純潔無暇的面孔。
十三
「美好的愛情不過是眼前的幻影,每一個人都無法逃脫自己的命運,躡手躡腳的爬向最終的黑暗,迎接最最慘烈的結局。」
肖老闆坐了下來,靠在房間的一角:「這就是我所看到的,你留下的最後的文字。」
「為什麼要一路追來呢?我已經被這虛假的愛戀折磨致死,為什麼不能讓我擁有屬於自己的人生?」男人極怒反笑。
「因為你和我,都沒有資格在世間輪迴。」肖老闆無力的指著岸上的一份手稿,「你的書房裡,我看到了你的詩稿——很美的故事,但它沒有被完成。」
「我從沒有想過自己親手寫下的故事,會降臨在自己頭上!因此我無法容忍。」
「你終結了自己的生命,也終結了詩中人的生命。」肖老闆苦笑,「但這些都不能構成你的罪。唯有一件事——」
男人眼神中閃過猶豫:「我知道我做過什麼。」
「正是這件事,我才不能就這樣死去。」肖老闆站起來,湊上前去,「正式這件事,讓我堅定了自己的信念,不懼任何代價,也要完成你沒有又完成的故事。」
男人有些動搖,沒有回答,而是走到桌前,抽起那張手稿——一張被補全的詩稿。
十四
"Six ships, six ships all out on the sea,
Seven more upon dry land.
Ill take you where the grass grows green,
To the banks of the salt, salt sea.."
男人借口回到港口補充物資,心中卻另有打算。他要去見見那位未曾謀面的詩人,看看自己心愛的女人,到底一直在惦記著一個什麼樣的男人。他記得女人曾經跟他偶然間提起過,詩人在小鎮中十分受歡迎,經常有人會跑到他們家中到訪,順便帶些水果和打剩下的魚——詩人則為她們寫下最美妙的詩句作為回報。正因如此,他們兩口子此前的日子過的也甚是安穩。
男人在小鎮隨便找了幾戶人家,扮作詩人的表親,果真十分輕易地就問到了詩人的住址。他決定向詩人宣示自己的勝利,讓詩人徹底放棄尋回妻子的心思。他敲響了詩人家的門,卻沒有人回應,無論是那個惱人的詩人,還是愛人口中那個活潑可愛的孩子,都沒有一點反應。
男人想起鎮里人的話——近期詩人再沒有出門過,客人來訪也從不應門,或許是生病卧了床。但男人心中卻覺得事情絕不會是生病這麼簡單,他覺得一定發生了什麼,而且這一切的開始,都和自己脫不開干係。他撞開了詩人家的門,院子里沒有人,屋子的門都虛掩著,時不時在風的拂動下發出「吱吖——」的聲音。
男人就這樣推開了門,找遍了會客廳,書房,和卧室——直到他走進倉庫,看到了詩人和孩子的屍體。孩子扭曲的蜷縮在冰冷的地板上,脖子上有著深深的勒痕;詩人則將自己懸掛在倉庫的橫樑上,身體時不時前後擺動一下。男人慌了,破門而出,一路跑回了碼頭,乘著小船一言不發的返回了自己的漁船。
那晚,女人一直在追問男人到底去了哪裡。但男人始終心不在焉,沒有回答,只是緊緊抱住了女人。他知道自己看到的一切都是真實的,而他和愛人兩人,就是這一切悲劇發生的源頭。
他決定出海了,他無論如何也不想在這鎮上多留一日。他要帶著自己心愛的女人去很遠很遠的世外桃源,過上幸福的生活,忘記自己所見到的黑暗和苦澀。
十五
我結了賬,推門離開咖啡廳。天色比較晚了,再不回學校,可能就要被門衛關在門外,露宿街頭了。離開咖啡廳的瞬間,我看到那個拿著氣球的孩子仍然在街對面,向這邊望來。
或許,他並不是迷了路,而是被父母拋棄了——說這要到街對面的咖啡廳買飲料,讓孩子站在原地等他們,實際上則是丟下孩子擅自消失——這樣的手法經常出現在濫俗的連續劇中,或許也會被某些不負責任的家長學去。
但是事情有些不尋常,我出門的時候,孩子就好像看到了自己等待許久的人一樣,向這邊小跑過來。我反覆確認,他的確是在看著我,是因為看到了我,才會這樣跑過來。
天色暗了起來,起初我見到的亮光只有街對岸的紅綠燈,閃著刺眼的紅色光芒——想起來老師說過,紅色可以給人最強烈的視覺刺激,為此街道才會用紅色作為「禁止通行」的信號。緊接著小男孩身上也越發亮了起來,漸漸晃眼起來,那是黃色的光,但對我的衝擊卻比那紅色的光更加強烈——伴隨著汽笛聲,一輛越野車就這樣向他直衝而去。
這就是小男孩的一生,出生在一個不負責任的人家——或許僅僅是出生於性衝動和百分之零點幾的意外——隨後被拋棄,站在街角苦苦等待,然後向死亡的光點展開最後的衝刺。
這不好,這很不好。我的身體自己動了起來,迎面朝男孩跑去——用盡全身的力量將他推迴路邊。隨後我也被點亮成黃色,被一匹烈馬直挺挺地撞離了地面。落到地面的時候,我的身體已經沒有了知覺,管他流血還是受傷,似乎都已經沒我的事了。似成相識的感覺又一次在我腦中綻開,迴旋,我還是逃不過的啊。
胸前口袋裡的硬幣滑落,落在地面上,發出了「叮——」的一聲。
我這是要升天了嗎?
十六
"A curse, a curse, to the sailor, she cried,
A curse, a curse, she swore.
You robbed me of the darling little babe,
That I shall never see no more..."
女人醒來後,看見船已經揚起船帆,自己所熟悉的碼頭早已不見,她哭了。男人看到女人在流淚,沒有轉身,仍舊手握船舵,在海風中控制船向前行駛。他輕聲詢問了愛人三聲——
-你在為何而哭泣,為了你即將逝去的財富?
-你在為何而哭泣,為了你再去無法光顧的集市?
-你在為何而哭泣,為了你註定無法相見的詩人?
男人聲音低沉,沒有回頭看她。女人聽了這違心的質問連連顫抖,她覺得眼前的男人不再是之前那個可以理解她,包容她的依靠,而是一個被等待磨沒了耐性,為懷疑和嫉恨控制的傀儡。
男人沒有聽到女人的回答,但也沒有追問,只是在船頭感受著海風——這能讓他稍許平靜下來。他說了一句「果然」,隨後再沒有說話,默默的控制著船向著前方駛去。但昨日的經歷依舊曆歷在目,讓他有些暈頭轉向,竟一時分不清何為「前」。
女人背過身去,不再看像男人的背影,她覺得自己做出了錯誤的選擇——但她並不後悔。或許她和男人走到了今天這一步,都是自己命中注定的,註定無法收穫美滿的結局。
十七
我說過我討厭孩子,如今又多了一個理由——孩子會帶給我厄運。自己衝過去的時候,大腦是一片空白的,只是覺得自己無法容忍眼前的孩子再受到任何傷害——他看上去那麼懂事,那麼親切。
伸手推向他的時候,我看到他鼻子上呈現出深深的勒痕,彷彿有人早已掐斷了孩子的脖子。他們想要殺死自己的孩子!我心中驚呼,同時也為孩子擺脫了那惡魔般的父母而感到欣慰。希望自己的犧牲能夠給他帶來些許的好運,希望他能夠擁有自己的生活。此時我感覺自己不再是個不得志的大學生,而像是一位父親,一位真正關心他愛護他的父親,在臨死之際對孩子送出最最真誠的祝福。
「媽媽拋下了我,獨自離開了。」小男孩站在一片黑暗中啜泣,「爸爸瘋了,想要殺死我。」
我伸手想要觸碰他,告訴他一切都結束了,告訴他要照顧好自己,好好享受生活。
「爸爸,你不愛我了嗎?」小男孩抬起頭,一雙清澈而無辜的眼睛就這樣盯著我,不停地重複著那樣一句話。
「爸爸,你不愛我了嗎?」
可憐的小傢伙,獨自一人面對著這麼殘酷的人生。可我似乎已經竭力,無法再為他做些什麼。
「好好活著,小傢伙,爸爸一直愛你。」我用最後的力氣笑著說。
「真的嗎?」小男孩笑了,「我們回家吧,我們不屬於這裡。」
十八
屋子裡已經很嗆人了,濃煙之中兩人的面孔都開始模糊起來。工作室里的畫作已經被焚燒一空,油墨在火焰的炙烤中散發出刺鼻的味道。
「這詩倒還寫的有幾分韻味。」詩人一邊和水手聊著,一邊讀著手中的詩稿。
「是啊,可能是我也將自己的情感寄託於此了吧。」
「『爸爸,你不愛我了嗎?』他就這樣說著,不停地向我祈求。但我並沒有心慈手軟,我那時想比已經瘋了吧。」詩人苦笑著說,「看他睡的平靜,我才靜靜地將自己歸位。用她的話來說,我已成了『被懷疑和嫉恨所操縱的傀儡』。」
「人總會失去理智,而他們也必須為自己的所作所為付出代價。」
「所以他才會纏著我,因為我殺死了他。所以你才會追過來,因為我奪走了你們的孩子?」
「我們的孩子?你仍舊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麼啊。」水手也在苦笑,同時也有著一絲唏噓藏在話語間,「這倒也是,也正是我料到你一無所知,才會親自接下這份差事,尋你回去。」
詩人慌了,緊緊攥著手中的詩稿,看了一遍又一遍。
水手最在一旁註視著,同時又在祈禱——但他又有些迷惘,不知改向天堂的聖人祈禱,還是要向地底的鬼神傾訴。
十九
直到淚水滴落在咖啡廳的桌上時,我才確信自己仍舊存在在這世間。下意識躬下身子,在地板上摸索,指尖觸摸到一枚硬幣。它理所當然地出現在哪裡,正如我也理所當然地坐在這裡喝著熱可可。還是坐在咖啡廳角落一張靠窗的桌子上,望著對面的商店街。但是我知道,一切都並不自然,一切都回歸到了意外發生的起點。
只是這一次,無論我等待多久,那個對街的小男孩再沒有出現過,街道上喧囂如常。我在恰當的時間推開了咖啡廳的門,門前還是一片祥和,什麼也沒有發生。但在我離開的瞬間,我想或許,他還是會過來的,只是換了個日子,換了個時間——而我或許沒有緣分再見他一面了。
離開的時候,我有意將硬幣留在了桌上。但在我穿過第一個路口的時候,上衣口袋裡似乎又多了些分量。這下我才算是為之前發生的事找到了一個源頭,徑直朝著那間熟悉的畫廊走去。
其實之所以說它為熟悉的畫廊,也不過是因為那裡給我帶來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這感覺就壓在胸口,讓我感到血液都為之躁動。說什麼「能夠靜下心來」無非是口舌上的恭維之詞,那種躁動的感覺可不是很讓人愉悅——但我依舊能夠感受到那裡有什麼東西一直呼喚著我,迫使我每次路過的時候,都會情不自禁走進門去。
只是這次,我卻是帶著疑問過去,一定要得知發生在我身上的一切的真相。
二十
"One time around spun our gallant ship,
Two times around spun she,
Three times around spun our galant ship,
And sank to the bottom of the sea..."
兩個人剛剛出海,就迷失了方向。他們駛向了一片不知名的海域,指南針也在紊亂的磁場中一同迷失。他們只好相依為命,憑著這小小的漁船在海中央求生,並擅自航行。他們不知道究竟是否還能看到陸地——女人又哭了幾晚,隨後淚水也在無盡的海風中蒸發;男人瘦了幾圈,手握船舵,這樣維持了幾天。
直到暴風雨的到來,兩人才如釋重負。他們沒有恐懼,甚至沒有將船帆放下來,只是手挽著手站在船頭。兩人在雨水的沖刷中低聲私語,隨後緊緊抱在了一起。
小船最終沒有承受住暴風雨的衝擊,旋轉著沉入海底。兩人也旋轉著,相擁著沉入水底。女人笑了,她就要和心愛的人一同死去,讓海水做為自己的嫁衣,見證兩人的愛情。她心中仍舊存有希望——她還有個孩子,如今應該和父親生活在一起,希望他能夠長大成人,擁有自己的人生。但男人心中已是一片死寂,他只覺得地獄的鬼神已經在呼喚著他。
二十一
畫廊里沒有開燈,只點了蠟燭。不知道肖老闆腦子裡在想著什麼,這樣子的行為對於一個畫廊而言是極其危險的,無論是畫本身,還是畫框花架,都是極其易燃的,一旦失火,這裡的一切可能什麼都不會剩下。
他不在展覽室,想必是回到自己的工作室作畫了。畫展就在後天,想必他也需要做好十足的準備。但是此時此刻,我不得不打擾他——他給了我太多的疑問,這些是我一定要問清楚的。
我一路摸了過去,小心不去碰到那些危險的蠟燭。進到畫廊裡面,首先映入眼中的是半敞著門的倉庫,金屬制的門在這裡顯得格外醒目。向倉庫內望去,裡面小心翼翼的保存著他學生的畫作。只是其中並沒有我之前所見到的那幅畫——那個女人給我留下了太深刻的印象,以至於自己腦海中還時不時閃過她的畫面。
牆上的畫,有小船,有海浪,有暴風雨,有相擁的兩人,這些在我眼中格外陌生,但不知為何卻也格外真實。或許這倉庫里藏著的,便是我所不知道的故事,發生在一個陌生的年代。
那麼,這會是怎樣的一個故事呢?我想,那一定是一對戀人,憑藉互相的愛意,和堅強的自我,戰勝暴風雨的故事——我努力不讓自己腦中的故事向凄慘的方向發展。
隨後我鑽過神來,看向倉庫另一邊的牆上。那畫里有一條幽暗的河,同樣的身影呈現在河中央的船上。這一次我認出來,那正是我「夢中」的兩人。那男人牽著女人的手,望著遠處的高山;女人牽著男人的手,指向河流的深處。
「等你很久了,」身後傳來肖老闆的聲音,他顯得有些疲憊,「來這邊吧。」
二十二
「從我認識你的那一天起,你就一直在畫著一幅畫。我問你,你卻從不正面回答。」
「那時你是聽不懂的。」我笑道,「你果真頗有禮數,從沒有因此而冒犯過我。」
「現在呢?現在你可以告訴我了?」
「現在的確是個不錯的時機。」我沒有忌諱,放下了手中的畫筆,將畫板轉向他,「這就是我多年以來一直精心設計的畫作。」
「火焰?」男人驚呼。
「不錯,這一團火就是我一直以來心血的結晶。」我感到有些自豪——不隻眼前的人能否從中感到些許美感。
「我不明白。那些蠟燭又是什麼?這將致你於極大的危險。」
「那些只是我為你我製造的一個契機。你來這裡的目的不僅僅是為了問這些的吧?」我知道,是時候讓一切畫上句點了。
「你給我的那枚硬幣,究竟是什麼?」男人直入主題。
「其實給你什麼並不重要,硬幣也好,掛件也好,一首歌也好,一句詩也好,都無所謂的。」我看著他的眼睛,確認他有在聽,「你的記憶在一點點恢復,這才是一切的根源。」
「我的記憶?不可能,我記得我有著完好的童年,我的記憶從沒有中斷,絕不存在什麼失憶的可能。」
「的確如此,你現在的確只是一個普通的大學生,但你卻忘記了你曾經的身份——所有人都忘記了,這是每一個人的宿命。」
「你是指,我的『前世』?那些閃現在我腦海中的畫面,是我前世的記憶?」
「你不覺得這一切都顯得特別的詩意嗎?」我調笑他,他還不知自己就是那個掐死了自己孩子的可憐詩人。
「難不成,我就是那畫中的人?那個男人?」
「想法不錯,可現實比你想像中來得殘酷。」我無奈的笑道。其實這也難怪,我對他並不算了解,根本無法以他的故事為基準進行喚醒,只好用自己的經歷作為藍本,企圖讓他從中找到共鳴。
「好吧,既然這樣就好辦了。」那人將燭台打翻,任憑火焰沿著木質畫架直攀而上,「既然知道一切都是你搞出來的,我想我們可以好好談談了。」
二十三
兩個月前,畫展結束後,老師就獨自離開了。他似乎沒有重開畫廊的打算,只是悄無聲息的脫離了大家的視線。從此沒人再見過他,我們也無論如何都聯繫不上他。
就這樣,在房東的施壓下,我們幾位畫廊的學生打開了畫廊塵封許久的倉庫。倉庫裡面陳列著那次畫展中展出的我們的作品集——水手的愛人。我們各自將自己的作品取走,保存起來,儘管這樣以來原本的展品就失去了原有的價值。
在我們將各自的作品從牆上取下來後,我們發現這牆上竟然還嵌著一塊木板。好奇心重的幾人將他撬了下來,那木板後面的畫才見了光——大海,漁船,一對情人。細看之下,那女人的面容正和老師細心指導我描繪出來的女人一模一樣。而緊緊抱住女人的水手,他那俊朗的側顏——我們一眼就認出了那是誰。
直到今日,我們依舊不明白老師藏起這樣一幅畫的緣由到底是什麼。可能我們這輩子都不會知道,但我們約定,這個水手和愛人的故事,我們也要傳給將來自己的學生——這故事的價值將由他們來評定。
二十四
我不再畏懼火焰,火焰也沒有傷害我。它只是將工作室照得通紅,讓我和肖老闆的面孔都映上了火光。我掐住了他的脖子,我的雙手也變得通紅。
這些稀奇古怪的解釋讓我心神不寧,一口一句前世今生,一口一句輪迴報償,他的每一句話都是那麼荒謬至極。我要他停止胡言亂語,儘管此時我也不知自己還想問出什麼。
或許我只是不明白,為什麼自己這些年交道的唯一一個朋友,在不斷用滿口荒謬至極的謊言欺瞞我。
「你還想再用著你雙手,害死多少人!」肖老闆喊了出來,像是嘶吼,又像是悲鳴。
我記起來,自己是一名大學生,又自詡為是熱愛藝術的文藝青年。在肖老闆的口中,我又是一位優秀的詩人,用美妙的字句,向人們傳遞愛和青春。無論他的話語是真是假,我仍舊是怔住了,我的雙手應當握住的是筆桿,而不是他人的喉嚨。
我手上的力道弱了幾分,感覺身後有什麼人在拉著我,一雙稚嫩的小手在緊緊拉著我的手臂。我知道,是那個孩子,那個無辜的孩子又一次出現了。
驚嚇之中我鬆開了雙手,留下肖老闆靠在牆邊喘著粗氣。他的脖子下也因為我的襲擊出現了深深的勒痕,看起來竟然和小男孩脖子上的一模一樣。
「爸爸,你不愛我了嗎?」小男孩的話語又一次在我的耳邊響起。
「媽媽拋棄了我,爸爸瘋了,想要殺死我。」
這些話就像是重鎚一樣敲擊著我的靈魂,我不願相信自己竟然做過這樣的事,不願相信自己竟會因為一時的憤恨殺死一位無辜的孩子。畫中女人的樣貌在我的腦海中不斷閃過,一幅幅畫作也在我的大腦中逐漸產生了關聯,匯聚成一段凄美的故事。
「這就是為什麼,我總覺得這裡有東西在呼喚著我。」
「相信我,她在生命的最後一刻時,想到的絕不會是我,也不會是你——而是她那無辜的孩子。」肖老闆靠著牆直起了身,「而你將她的希望盡數摧毀。」
二十五
這份詩稿上,寫下了我的名字,還有他的名字。他的文字稍帶些拙劣的模仿意味,可能也是為了維持詩句上下的和諧。但是我也能從中讀出一種真實的感覺,讓人感覺舒暢了許多。這是一個悲劇,但他並不讓人難過。
「我已經儘可能將他寫的唯美一些,可故事到了高潮,總難免是會有些凄慘混在其中。」他攤手。
「所以這樣的故事才應該配上一個唯美一點的結尾。」我給出了自己的結論。
「這將會是最完美的故事,最和諧的詩詞。唯美,且發人深思。」他笑,這次他的笑容當中沒了苦澀。
「我喜歡這樣的結尾。」我不免有些讚歎,「你畫中的火焰也很真實。」
「真實的熾熱。」他笑道。
「是啊,真實的熾熱。」我也笑了。火焰順著我的雙腿爬了上來,纏繞在腰間,蔓延到雙手,將我團團包住。隨後我便消失了,去向我該去往的國度。
「這樣,我也算是了去了一件心事。」他這樣說。
二十六
肖老闆招呼著學生走進被燒焦的畫廊,踏過一幅幅畫作的遺骨,走進了被貼門封鎖的倉庫。他讓學生們將自己的畫作搬出來,並將其命名為——水手的愛人。這名字看起來樸素,但畫中卻蘊含著很深刻的哲理,學生們悟不透,但也不急,他們知道老師總有一天會將其中的奧秘一一揭示給他們。
「說起那纏繞在水手身上的藤蔓,其實只是說書人的一點小伎倆罷了。水手只是被心事絆了腳,難以從中脫身罷了。若真要說那藤蔓是什麼,或許也只有以『責任』二字作答。」
這責任又是什麼呢?肖老闆這樣問自己,但他也找不到真正的答案。或許,他是感受到愛人對孩子的期望,而無法容忍詩人這樣輕易的一死了之,逃避現實。又或者,只是自己看見這孩子可憐的神色,心中無法放下。無論如何,當他見到那孩子的瞬間,自己的四肢便已經被纏上了藤蔓,再無法從中逃脫。
學生們不理解老師為何在此時此刻對他們作出解答,也不理解這答案背後的故事。老師沒有告訴他們太多,或許也是可以不讓他們接觸故事的全貌。
有的學生悟出了道理,含沙射影才是藝術富於想像力的根本源泉。對於他們而言,故事的真相早就沒有意義,想像的空間才是真正的至寶。
學生對於老師的回答充滿感激,決定畫展之後,幫助老師重建畫廊,踏下心來好好研究藝術,將老師的心得和經驗統統學來,成為真正的藝術大家。可他們不知道,老師心中的格局卻不僅僅是這藝術的世界,還有愛情,責任,以及汪洋大海。
二十七
"What hills, what hills are those, my love,
That rise so fair and high?
Those are the hill of heaven, my love,
But not for you and I..."
兩人的意識再一次重疊在一起時,他們已乘上小船,沿著冰冷的河水水流而下。
「我欺騙了你,那天我沒有去採購物資,而是去見了那位未曾謀面的詩人。」男人說。
「我拋棄了自己的孩子,讓他永遠失去了生養他的母親。」女人說。
「看那些遠處的青山,山頂上是我們的天堂。」男孩笑了。
「不,我們要沿著溪流前行,到地底深處去尋我們的歸宿。」女孩莞爾。
從此每每有漁船經過這片海域,他們都有聽到,啼哭響徹海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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