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男波傑克》：當生活給你加糖的酸檸檬

如果你想要一部敘事出眾，能在荒誕和嬉笑中講述每個人深入內在矛盾的美劇，我會推薦一部動畫片給你。

這是「美劇漩渦」，我是聖狗子。今天我們聊聊剛剛推出第四季的《馬男波傑克》，我會盡量帶給你不同的視角，不用「喪」，「毒雞湯」，「神劇」這些你也許已經看逆的字眼講述這部沉重的美劇。歡迎關注我的知乎 @聖狗子 ，以及這個專欄美劇漩渦

為什麼要設定人類與動物共同生活？

《馬男波傑克》的動物角色設定，是除了簡陋的畫風外，很多觀眾從一開始就不想嘗試這部美劇的原因：你會覺得自己不可能和一隻馬產生共鳴。

很大家也一直不能理解，為什麼在這個明明有人類的社會裡，一定要有其他動物角色。

動物與人類的設定，其實正是《馬男波傑克》故事的根基。而劇集的四大主要配角就解釋了這個設定的意義。

作為動物的花生醬先生 Mr. Peanutbutter （拉布拉多狗）和凱洛琳公主 Princess Carolyn （粉色波斯貓）極少遭遇自我身份定位的危機，他們從沒有為自己究竟是誰而痛苦。

花生醬先生則從頭到底都是招人喜歡的樂天派，他雖然看似浮誇，卻是所有人中活得最清醒的人。

而即使凱洛琳公主的角色的複雜性在第四季被著力刻畫，她也總是知道自己是誰，知道自己想要什麼。

而作為人類角色的戴安 Diane 和陶德 Todd 則總是掙扎於自我身份的定位。

陶德雖然和花生醬先生一樣樂天招人喜愛，但和花生醬先生不同的是，他在波傑克的沙發上一住就是五年，卻從來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誰，甚至直到第四季才發現了自己無性戀的性取向。他也不知道自己想做什麼，被波傑克毀掉的音樂劇只是一個借口，那句 "Hooray! A task!" （耶！有任務做了！）才是他最真實的狀態。

黛安的故事線更是幾乎一直和她究竟是什麼樣的人，她究竟想要什麼有關，而這也是她痛苦的全部來源。她甚至一度迷茫到去做別人傳記的代筆作家，迷茫到一個人去硝煙紛飛的戰場，然後在回來很長時間之後呆在波傑克的房子里不願回家，也在花生醬先生為她裝修了她夢寐以求的圖書館後莫名其妙地表現出抗拒，甚至最終泣不成聲。

波傑克：生來破碎

比起四大配角里動物和人類明顯的區別，作為主角的波傑克則介於動物和人類角色之間。

他的姓 Horseman 代表了他動物性的一面，扮演奔跑的驕馬 Secretariat 一直是他的夢想。在第三季結束時，他在公路上加快車速放開方向盤試圖自殺，也正是因為看到了奔跑的馬群，他才從死亡的邊緣回到現實。

他的名字 Bojack 則代表了他人類的一面，他像個人類一樣在《Horsin Around》劇終後虛度了18年的時光，然後終於被黛安打開心房，卻陷入了和對方一樣的迷茫中，不時為自己究竟是誰，自己究竟是一個什麼樣的人而痛苦。

波傑克最根本的矛盾，是「真實的波傑克」和「別人心中的波傑克」的矛盾。一方面他自己無法確定自我的本質，另一方面別人心中的他卻因為他的名氣而被放大數倍。

劇中反覆出現的一個場景，就是波傑克總在公共場合被陌生人認出，被問到：「你是不是《Horsin Around 》里那隻馬？」和「你是不是 Bojack Horseman？」甚至有時候波傑克都學會搶答了。

這個反覆出現的場景其實在告訴你，大多數人心中的波傑克，就是那個《Horsin Around 》的主角，那個媒體中那個生活糜爛、事業持續下滑的過氣明星，那個自傳里過著沮喪生活的男演員。

更麻煩的是，波傑克自己也不知道他是什麼樣的人，他的確濫用毒品、酗酒、生活糜爛，但他也關心別人，在乎別人。他曾一次又一次的想要成為別人生活的一部分，卻也因此讓別人心碎，甚至毀掉了別人的生活。所以他會在第一季第11集衝到黛安面前，用近乎哀求的語氣要求對方告訴自己，他其實是一個好人。

而那個矛盾也在這時再次出現：在漫長的沉默後，波傑克得到的不是答案，而是又一次在公共場合被陌生人認出。即使是最認真的傾訴，也無法讓最近距離的旁觀者改變看法。

Beatrice：當生活給你加糖的酸檸檬

第四季最大的亮點，是關於波傑克母親 Beatrice （碧翠絲）的故事。此前的碧翠絲只是一個用語言暴力和消極態度虐待幼年和少年波傑克的母親。這一季我們才終於發現，為什麼碧翠絲會說波傑克「生來破碎」（Born broken）：波傑克的悲劇不只是他自己的，而是跨越了至少三代人的。

在第10集末尾終於認出波傑克後，第11集幾乎整集都是碧翠絲在她已經錯亂的精神世界裡的回憶，很多細節都已經失真，背景也都有重影。

在這一集里，碧翠絲來到波傑克家裡送給他那幅畫，讓波傑克給她倒點喝的，當波傑克打開冰箱門，發現裡面裝滿了檸檬和糖。這當然不是現實中波傑克的冰箱，而是碧翠絲錯亂的回憶里對冰箱的記憶。

因為在第2集里，碧翠絲的母親告訴她，只有男孩子才可以吃冰淇淋，女孩子為了保持身材，在檸檬上加糖就可以了。這種觀念深入碧翠絲的骨髓，讓她吃了一輩子檸檬加糖，也導致她後來為了控制 Hollyhock 給咖啡里加減肥藥。

有一句英語俗語：當生活給你酸檸檬，你就用它做檸檬汁。改變生活中最不利於你的部分，讓它為你所用。生活真的給了碧翠絲一顆酸檸檬，它榨出的卻是苦澀的檸檬汁。

第四季最讓人心碎的一幕也與此相關。當第11集最後，波傑克告訴碧翠絲，他們其實是坐在密歇根湖畔別墅的房子外，吃著香草冰淇淋。碧翠絲彷彿真的能清楚地看到這一切，能聽見蟋蟀的叫聲。

但當波傑克問碧翠絲，冰淇淋味道怎麼樣時，她停頓了許久，卻只能給出一個最寬泛的形容詞 「delicious」。因為她從來都不知道冰淇淋是什麼味道。

第四季觀感

你可能很容易忘了，《馬男波傑克》已經是當下擁有最好片頭開場動畫和最好片尾曲的電視劇之一了。

如果你不跳過開場動畫，你會發現 Hollyhock 會在第四集之後出現在波傑克的家裡，而碧翠絲也會在第六集之後出現，隨著 Hollyhock 回家和碧翠絲被送走，第11集里波傑克的客廳再次變得空空如也。

第四季的《馬男波傑克》更像是一部群戲，波傑克甚至沒有出現在第一集里，即使後來當他出現時，他也常常不是故事的中心，第三集名字就叫做「Hooray! Todd Episode!」，第九集與第十一集的核心也明顯不是波傑克。

這是第四季令我稍感失望的一點，雖然我們同樣喜歡四大配角，但波傑克的故事才是我們愛上這部美劇的原因。因為《馬男波傑克》區別於其他所有美劇動畫的一點，就是它塑造了美劇動畫中最有深度和層次感的主角。

陶德的蠢萌偶爾出現時會讓人會心一笑，但專門屬於陶德的一集卻讓人有點審美疲勞。編劇在專屬陶德的第三集里就揭示了他無性戀的身份，讓人對陶德之後的個人探索充滿期待，之後卻用「小丑牙醫」讓陶德重新回到了前兩季里各種創業腦洞的老路。

除了波傑克的戲份被減少，很多與他密切相關的角色也沒能再出現，Sarah Lynn 這個形象最飽滿的非常規角色在死後沒能在閃回中出現，讓第四季更加沒有破碎的人生的元素。甚至上一季最後開拍的《Ethan Around》也沒有被提及。除了黛安之外最了解波傑克的女導演凱西·珍寧斯（Kelsey Jannings）也沒有出場。

除了這兩個能帶給波傑克人物深度的角色外，一個很有趣的角色，「性格女演員」瑪果·麥汀達爾（Character Actress Margo Martindale）也在第一集新聞的滾動字幕里被宣布死亡。

相比之下，Hollyhock 的加入和碧翠絲的故事則算得上是這一季的驚喜。相信很少會有觀眾不喜歡 Hollyhock Manheim-Mannheim-Guerrero-Robinson-Zilberschlag-Hsung-Fonzerelli-McQuack，又聰明又懶散的她是劇集慣有角色中的一抹新色。如果說之前提到的碧翠絲代表了波傑克最痛苦的一面，溫柔的、善良的 Hollyhock 就代表著關於波傑克好的一面。

第四季里多次圍繞社會議題展開討論。「哀思與祈禱」（Thoughts and Prayers）一集里恰到好處地諷刺了槍擊案發生後社交網路的偽善；競選州長的部分其實有點陳詞濫調，也許因為現實遠比動畫片更瘋狂；凱洛琳公主在老鼠拉爾夫家裡的遭遇，可以映射很多有歷史積怨的群體無法消融的隔閡；陶德無性戀的身份，也第一次在主流美劇中讓人們認識到了這個據說佔1%的人群。

對於很多遭受心理問題困擾的人來說，第四季第六集 「Stupid Piece of Sh*t」 里波傑克快速的不連貫的內心獨白讓他們感到了難得的共鳴，因為這就是他們每天生活的狀況。

幽默，壓抑和癲狂

除了角色，《馬男波傑克》還有三樣配方：幽默，壓抑與癲狂。

《馬男波傑克》的基礎是一部喜劇，但他和很多喜劇都不同。他拋棄了傳統喜劇里室友、朋友、同事等設定，拋棄了這些生活中固定的同伴，它更像去年同樣大火的《亞特蘭大》與《倫敦生活》，讓聚光燈長久地打在同一個人身上，讓近距離審視他身上的每一個缺點與瑕疵，關於生活的部分更真實更赤裸裸，也更細緻入微。

在幽默方面，《馬男波傑克》很喜歡一些和動物有關的笑話，讓你不至於忘了這些角色其實不是人。

比如凱洛琳公主的來電頭像是一個粉色的毛線球，第四季里提到老房子的木質結構會遭到白蟻的侵襲，但白蟻卻已經不是害蟲，而是把這裡當做約會晚餐場所的情侶。在人人都穿著厚厚的衣服的滑雪場上，一隻北極熊則是一身夏天在海灘上度假的裝束。

關於花生醬先生的動物笑話最多，比如一有人按門鈴他就會興奮，而這一季你也會發現的車牌號是 「GOODBOY」。

《馬男波傑克》很喜歡一些文字遊戲，第四季里的新角色 Courtney Portnoy 每次被提及都會伴隨著一段和她名字一樣的繞口令（凱洛琳公主的配音演員實在太不容易了）。花生醬先生競選州長的對手 Woodchuck Coodchuck 的名字里也來自一句英文繞口令："How much could a Woodchuck chuck wood?"

對於看過很多喜劇的人來說，這種幽默有時來的太過廉價。任何一種形式的喜劇，層層鋪墊的包袱才能獲得最大的笑聲。所以《馬男波傑克》一定不是最好的喜劇動畫片，它的喜劇部分一開始也就是為了悲劇服務的。劇集第一季大膽地用六集幾乎純喜劇的內容為我們塑造角色，定下基調，讓第一季毀譽參半，卻也讓我們能真正欣賞接下來沉重的部分。

因為壓抑才是我們喜歡上馬男的理由。波傑克的掙扎是關於他自己這個好萊塢明星的，卻也是關於我們的。大部分都要在一生大部分的時間裡面對童年和少年時期創傷所留下的傷疤，要在一生的大部分時間裡傷害別人和被別人傷害，最後卻還是不明白自己是不是一個壞人。

波傑克似乎在第二季的結尾發現了這個問題的答案：自己是個壞人，但自己也可以接受這一點，然後嘗試變得更好。但第三季 Sarah Lynn 死於過量「波傑克」（與他同名的海洛因）卻又讓這個答案變得模糊：波傑克真的可以變得更好嗎？甚至編劇也發現自己無法解決這個問題了，才在第四季里將鏡頭對準了生活更家庭化的一方面。

癲狂是我關於《馬男波傑克》個人最喜歡的地方，因為那些時刻所暴露的，也許是角色們最真實的人性。

比如波傑克的摯友 Herb 在癌症晚期時，拒絕接受波傑克虛偽的上門道歉，因為波傑克所做的一切配不上一個了結，Herb 也不會在自己生命最後的時光里寬容波傑克，讓波傑克感到欣慰。我喜歡 Herb 那一刻盡情的、暢快淋漓的自私，因為他就要死了，不需要為了任何人的感受而活著了。

又比如波傑克在被哈利波特扮演者丹尼爾·雷德克里夫冷遇後，為了以牙還牙，寧願在花生醬先生的答題節目上故意答錯最後一道題，也不願承認自己知道對方演過《哈利·波特》，導致本來要捐給慈善機構的巨款被焚毀。

以及這一季當他決定離開家族密歇根的湖邊別墅時，請來拆遷隊，將自己和鄰居八個月辛苦翻新的房子毀掉，毫不在意鄰居的感受，並告訴他 Sarah Lynn 的名言：「Suck a dick， dumb shit!」

那一刻他混蛋極了，讓我厭惡極了，但這就是波傑克，這就是他最真實最純粹的想法。我想黛安說得對：

沒有什麼「內心深處真實的自己」，你就是你所做的每一件事情。

第四季最終評分：滿分五個牙醫，第四季四個牙醫。個人本季最喜歡的單集：2，5，6，1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