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樣一個世界上,我不建議任何人做好人
小時候每當我跟我姐搶鴨腿吃時,爸媽總會出面調停,調停的方式是讓我姐把鴨腿讓給我。多年後,想起往事,出於對我姐的深深愧疚,我便在一個午後無比動情地對她說,謝謝你曾把鴨腿都讓給我。
我原以為此話一出,她不說痛哭流涕,抱著我說這些年沒白疼你。也至少會摸摸我的頭說,你知道就好。誰料她只是微微一笑說,其實我本來就不愛吃鴨腿。我大驚失色,問,那你當初跟我搶什麼?她說,我不跟你搶一下再讓,怎麼能顯出我比你懂事呢?
這件事對我當時的三觀造成了一定的摧毀。我一直覺得,她把鴨腿讓給我吃,是出於愛而做出的巨大犧牲。我也一直覺得,那些年我不惜背負自私這個罪名換來多一個鴨腿,物超所值。但知道真相後,我卻只想感嘆,果然強中自有強中手,都是一個娘胎出來的,誰也占不到誰的便宜。
拋開情感不談,我姐把屬於她的鴨腿讓給我,確確實實是在做好事,因為那條鴨腿從鴨身上卸下來時,就寫定了是她的,她可以吃,也可以喂狗,但最終,她卻選擇了喂我。而我自然是個壞人,因為我為了滿足我的口腹之慾,強行要求他人做出犧牲。但問題的關鍵是,我爸媽在當時扮演的是一個怎樣的角色?
我想,我爸媽扮演的角色,就是此時此刻的世界,就是當因沒有制定規則而造成混亂時,以好人這個名義為獎賞,要求一部分人做出犧牲,以儘快平息爭端的這個世界。這也是為什麼,我會在標題里說,在這樣一個世界裡,我不建議任何人做好人。
好人這個概念,從出現的那一刻起,就是被扭曲的,因為它是一個無區別的概念,它不管一個人何種境界,何種身份,都要求他以犧牲一定的利益為代價換來這個名號。而一個社會越趨向於混亂和不平衡,好人這個概念就會越扭曲,因為一個社會越混亂,爭端就會越多,外界就會要求好人做出更大的犧牲來儘快平息爭端。
在我眼裡,一個人,能做到一個人的樣子,他就配得上一切讚美。而我認為的人的樣子,就是遵守規則,不越底線。但在很多人眼裡,這還不夠。你不插隊,不能算是好人,還必須得讓有急事的人插隊,才能算得上是好人。
多年前,我在某銀行排隊,一大媽跑過來說她有急事,讓我讓讓。我扭頭一看後面沒多少人,就說,阿姨,你再排排,要不了幾分鐘。結果立刻,大媽就急了,提高了音調,說年輕人怎麼這麼不懂禮貌。我還沒說話,隊伍後面的人見安靜的銀行起了波瀾,第一反應就是說我,說年輕人讓一下沒事。有的人說話好聽點,拐著彎說,年輕人,大媽的語氣可能不對,但你讓一下也沒什麼——實際還是在指責我。
當時我產生了一種巨大的無力感,我覺得我只是在除了立刻讓開以外,提了另一個建議,並沒有表明絕對不讓,但當爭端一起,很多人第一反應卻是指責我,而不是指責那個在請求別人幫助的人。也是在那一刻,我突然明白:
這個世上有一部分人之所以提倡他人做好人、勤讓步、敢犧牲,不是真為了讓社會更美好,而只是覺得,在好人與壞人間,好人容易控制,道德水平高的人容易寬容。而只要控制住了好人,爭端就平息了,大家就又可以順利排隊,安居樂業,和和美美了。壞人呢?不重要,只要他下次出現時,不在我的生活里就好。
我不建議他人做好人不是要他人拒絕善良,而是我認為,好人分為兩種,一種極其強大,可以不受捆綁,不受恐嚇,在過好自己的生活之餘再去幫助他人。一種則完全出於懦弱,做好事時沒有快感,只有負擔和完成任務後的釋然。前者是真正的規則捍衛者,因為他的生活處於一種穩定的美好中,他不會允許任何壞人來破壞既定的規則。後者則常常被壞人利用其虛幻的道德崇高感而不斷得寸進尺。
在一個沒有規則的社會裡,我希望各位都能成為真正強大的好人,絕不違心做犧牲,絕不憐憫不該憐憫的人,絕不對破壞規則者做哪怕一寸的讓步。但要做到一點,有時卻必須要不像一個好人。因為我們認知中的好人都是有求必應的,都是臨死前還想著鄰居家的豬還沒吃晚飯的,都是可以把自己身上的肉割下來給素昧平生的人做藥引治病的,甚至必須要被訛兩次的。
這就使得社會上被公認的好人只剩最後一種,因為他們真正做到了不拒絕、不傷害、敢於犧牲自己,不管那犧牲有必要沒必要,不管那犧牲是否會傷害到那些在意自己的人。更要命的是,這種人彷彿是被上天選定要承受不公命運的人,因為他們臉上就寫了「好人」兩個字,不管普通人還是壞人,一看他就知道:假如這個人身上有我需要的東西,我就一定可以成功拿到。因為,他是個好人。
這種情形有點像一個聰明人跟一個智障關在同一個房間里,智障手裡拿著一把刀,天天喊著要同歸於盡。聰明人不想死,只能不斷地往後退。而一旦某天聰明人不想退,跟智障同歸於盡了,房間外的人便會指著聰明人的屍體說,這人真傻,明知那是個智障,還不退——這也是那句「狗咬你一口,難道你還要咬回去」的邏輯。恰恰是這種邏輯,在凌辱無數心存美好的人,也在凌辱那些因為懦弱而選擇做好人的人。
這類人行走在這個社會上,被矇騙和被傷害是一個大概率事件,因為他的氣質甚至可以從某種程度上激發人內心的惡。就像多年前的我,走在街上,總會被那些好手好腳的騙子過來要錢。起初我可愛的以為自己之所以被騙子盯上,是因為我氣質出眾,一看就是有錢人。後來我發現騙子騙我時都會先打量我一眼,然後輕聲說句「五塊」,我就明白,原來是因為我長了一張窮好人臉。
我不知道大家有沒有想過一個問題,犧牲的本質到底是什麼?
我是湖南人,跟朋友吃飯,他吃不了辣,於是我也不點辣菜,這是犧牲。你很愛一個人,願意為了他改變一點點原本的自己,這是犧牲。你在街頭,看到一個人倒在地上,你不顧上班馬上要遲到,跑過去扶起他,送他去醫院,這是犧牲。這些犧牲都是善良和美好的體現,也是一個人會由心而發並從中獲得樂趣的好事。
可有些犧牲是什麼呢?你的朋友說你點辣菜就跟你絕交,於是你從了。你愛的人,說你不改,就不愛你,於是你從了。你在街頭,看到一個倒地不起的人,跑過去扶他起來。他拉著你的手說,你要送佛送到西,最好幫我把醫藥費也墊了。於是你從了。這些犧牲都是被捆綁和被恐嚇的,而且這種讓步對於任何個體關係和整個社會都無正面作用,甚至會助紂為虐,讓一部分人更膽大妄為。
但我真正要反對的犧牲,還不是上述那些由性格導致的被動付出,而是那種以犧牲個體為代價,去彌補規則和制度漏洞的犧牲。這個不用我舉例子,你只要去翻翻所謂的中國好人榜,就可以看到裡面沒有一個人是以人的形象出現的,他們的故事呈現出來的,大多是一個受難者、被虐者,而不是一個堂堂正正的人。
好人的名號,讓這些人身披金光,但這一道道金光的背後,卻是這個社會真正亟待解決的黑洞。我一直認為,這這樣一個世界裡,好人跟壞人是相伴相生的,哪裡有好事,哪裡就一定有壞事,哪裡有犧牲,哪裡就一定有索取。但遺憾是,當我們深陷於好人帶來的感動和震撼時,從不會多問一句,為何他要這樣?他必須這樣嗎?
就像多年前,我跟姐姐搶鴨腿,姐姐做了好人,我做了惡人,但在這兩者的背後,真相卻是我父母沒有定下一個明確的規則。他們沒有說,一人一個,另一個吃完了,不準再搶。他們更沒有說,你們姐弟倆可以互相讓,但我們不提倡,因為這事已經很公平了。
其實當一切公平時,本來就無所謂讓不讓、退不退步,畢竟在那樣一個環境里,誰也不願做那個自私者,就算別人主動讓,也沒人敢接。因為你怎肯承認,自己的道德水平不如他人?你怎肯在一切都已滿足的情況下,還戴上「不守規則」、「貪婪」的帽子?
在一個沒有規則的世界裡,好人會大概率被傷害,也會在爭端一起時被選作第一個被控制住的目標,更會在碰到任何漏洞時被拖過去當填充物。這也是為什麼我曾說,假如我未來有個孩子,我希望ta能天真善良,但必須保持與生俱來的防備之心和基本的智商。我不會教ta任何陰暗的東西,但我希望,ta至少有能力,在摔過一次後,爬起來吐掉嘴裡的血,扭頭一看就知道,原來這裡有個坑。
假如有兩個,那可能就有點麻煩,假如他們開始搶鴨腿,那就更麻煩,因為一隻鴨只有兩條腿,一個公平的規則我可以定,但問題是,兩兔崽子分完腿,我這個老兔崽子吃啥?
假如真有那一天,我想我應該會拿出一副撲克,跟他們斗一把地主,而且斗之前就說好:贏家通吃,輸家啃白飯,看著贏家通吃。我有很大的信心通過鬥地主這種方式,完美解決鴨腿爭端,既不讓任何人做出犧牲,也不讓任何人背負貪婪的罵名。順便還可以鍛煉他們的動腦能力,甚至可以從一定程度上教會他們什麼叫願賭服輸,姜還是老的辣……
想想這個寓教於樂的場景,我想我應該可以把他們教成兩個強大的好人。而他們所付出的代價,可能就是從小到大,沒嘗過鴨腿。
謝謝。
本文首發於公眾號:呂不同(lvbutong6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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