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鵝》

時間倒退到八年前,那時候我還沒這麼高,但和現在差不多瘦。和現在不同,那會正念著中學。

現在的我已經是一名大學生,每天的任務就是正襟危坐,然後看老師唾沫橫飛,在講台上寫滿流體力學。我們的老師有真本事,就是記性不大好,一節課的內容有時會上好幾遍。這時我就常常從後門溜出去,在校園裡晃悠,或者跑去人文學院聽李老頭講課。

李老頭是別人給起的外號,其實是一位頗有資歷的老教授,教了半輩子的書。而且他的課常常爆滿,因為與其說是上課,不如講在說書。

李老頭縱覽古今,特別對奇聞野史頗有研究,在他的課上總能聽到很多有趣的事情。所以他在台上講故事,台下總是擠滿了人。

那場景讓我想起了趕廟會的時候,賣雛鴨的農民把鴨子放在竹筐里,一群小黃鴨嘰嘰喳喳,也是這樣擁擠不堪。而與會者以男生居多,因為這些知識,無疑都是用來吹牛的良好模板。

當然有時我也在列,除此之外,李老頭還會冷不防穿插許多哲理性的東西。他說過的許多話都令人似懂非懂,也許是因為不懂,所以覺得特別高深。

他說過這樣一句,歲月是一把無鋒之刃,脆弱者變得淺薄,堅強者更加厚重。

我不懂著這句話的意思,於是就回去說給他們聽。「他們」是我的室友,其中有一人臉皮極厚,我們喚之為「皮蛋」。

皮蛋把腿翹在板凳上,斜著眼脫口而出:「這句話的意思就是,時間久了,有的人臉皮越來越厚,有的人臉皮卻越來薄」

他對臉皮的理解頗有心得,但我仔細一想,也不是沒有道理。

就拿我來說,我現在老實了許多,甚至於和女孩子一起吃飯,都會緊張不已,臉紅心跳。但以前的我可不是如此,以前的我置顏面為身外之物,行事準則乃是要拋頭露面。

時間倒退到八年前,你會在大街上看到這樣一幅場景:

不算寬的街道上,由一頭白鵝作首,另外兩隻鵝撲扇著翅膀緊隨其後,一齊狂奔而去。而一個男孩氣喘吁吁,拿著長棍大叫,在後方追趕它們。

當時街上還算熱鬧,看到的人沒有不笑的,當然除了我以外,因為我就是那個男孩。

事情的起因還得從劉老師說起,劉老師就是我們中學的老師,但他教的是畢業班。今年中考的時候,班裡有一個學長考得不錯,家長就動了感謝的心思。

原來這位師兄家裡頗有難處,因為離校甚遠,於是中午留在學校,常常餓著肚子撐到放學。劉老師有一次上課,正說到自由落體,這位學長就突然從座位上滑下,把他嚇了一跳。

當時劉老師就趕緊拖著他往醫院送,在醫院門口的時候師兄突然清醒了過來。

老師連忙問他有什麼感覺,師兄說沒什麼感覺,就是有點餓。

到最後醫院也沒進成,因為兩人在門口吃了一頓羊肉泡饃,就一前一後走回了學校。

那以後師兄就常常被叫去他家吃飯,其實叫他師兄顯得有些生疏,因為我們不光認識,後來還玩的很熟。因為劉老師一家就在學校里,蹭起飯來頗為方便,我也常去。

劉老師是個頗為仗義,總是充滿樂趣的人(至少我這麼認為)。

比如我和他走在路上,偶然看到樹上的鳥窩,他總是躍躍欲試地要爬上去看看。後來爬著爬著,也許是想到自己為人師表的身份,又邁著步子落下來,還威脅我說不準告訴別人。

但其實我誰也不需要告訴,因為他的褲子蹭上了一大片樹青,回到家裡肯定又是一頓數落。我媽常常說他,這麼大的人了,做事能不能穩重一點?

劉老師也只是一笑,說下次一定注意,再不作任何的反駁。因為我媽就是他姐,他是我的舅舅。

他總是嘴上說改,卻忍不了上山下水,並美其名曰「親近自然」。直到有一次河溝里放水,他跑去那裡掏螃蟹,手指被夾得包了兩個星期,舅媽又氣的兩星期沒跟他說話,後來逐漸收斂了許多。

那次我媽跟我說,小時候外婆管得嚴,也許是玩的少了,長大了需要補回來一點。聽到這裡我和舅舅都笑了,他舉起大拇指,被包的像個老式棉花糖。

但他後來又說,那次掏螃蟹也不是完全沒有好處,至少在接下來的一個月里,他學會了用左手用粉筆。

在家裡我常喊他舅舅,到了學校,他卻讓我改口叫劉老師,還說這是維護教師的權威性。後來我覺得麻煩,很長一段時間裡,就用後一種方式稱呼他。

其實不用我去維護,他的長相就很權威。舅舅的年紀不大,卻蓄了一嘴的絡腮鬍子,走起路來沉默不語,叫人以為是剛調過來的辦公室主任。

學校里有許多人認識他,還說看他的樣子應該去教政史之類,可偏偏是一個物理老師。舅舅聽到這裡,就去門口把鬍子颳了個乾淨,舅媽回家時嚇了一跳,差點當成小偷報了警。

只是沒過多久,剃掉的鬍子又重新長出。舅舅有點失落,就不再管它們了。表妹想起這事,就說那短短的幾個月里,好像換過一次爸爸。

我覺得舅舅只是為了表達他對科學的熱愛,而且為了這份熱愛,他不惜付出形象上的代價。其實舅舅雖然愛玩,教起課來也是毫不含糊,那時學校有不少厲害的老師,就數他年年都拿優秀。

後來高考填志願的時候,他又把這份熱愛奉獻給我,我聽完他的演講大為感動,大筆一揮就走上了這樣一條路。

現在已經過去了許多年,舅舅依然保持著這份熱愛,還時不時地出一些問題要考考我。其實我也不是不會,但卻搪塞著不肯回答他,因為開了這個先河,往後的問題就不會停下來了。

於是我就回答道,噓,小聲點,魚都被你給嚇跑啦。

因為那時我們正在水庫邊釣魚,舅舅收斂了很多,放棄了許多不靠譜的想法,逐漸迷上了釣魚這一類的慢活動。

我見過的老師大多都有釣魚的天賦,只要魚竿一甩,水底的魚就像著了道一樣,爭先恐後地去咬鉤。但我舅舅是一個例外,他的釣技極差,而且鮮有魚類去咬他的鉤。

後來他就拉著我一起去釣,說是回家拎個空桶,怪沒有面子的。

所以我提醒了他,他馬上就閉口不言。而後水面變得有些渾濁,魚漂一沉一浮,這是有大魚上鉤的跡象。他看到這裡神色激動,表情誇張,看樣子恨不得鑽到水裡把魚給抱上來。

然而最後他還是一無所獲,倒不是他自己的原因。因為就在他要起鉤之時,有一個放鵝的經過,趕著一大群浩浩蕩蕩的白鵝,那群鵝不慌不忙,嗓門極大,別說是魚,就連人聽了都頭皮發麻,不覺捂住自己的耳朵。

到手的大魚泡了湯,舅舅卻突然笑了起來。

我說一條魚至於嗎?你別撒癔症了,到時候我們買幾條去。

他卻回答道,瞧你小子說的什麼話?你舅舅我看起來心胸狹隘嗎?

等到鵝群過去,他又接著說到,我不是丟了魚撒潑,臭小子,你還記得那幾隻鵝嗎?

他說到這裡,我才突然想起來那幾隻鵝的事情。

那天趕鵝的事情是這樣的,下午的時候我正在街上溜達,遠遠看到一個人影走過來,神色沮喪,還拿著一根竹竿。我靠近一看,這不是那位師兄嗎?

師兄看到我也是一陣驚喜,還問我最近過得怎麼樣?然後臉色又陰鬱下去,我就問他這是怎麼了?

原來師兄考完試後,跟著父親來北城賣鵝,父親就挑了幾隻又大又壯的,讓他趕過來送給舅舅。說總是吃人家的飯,給錢太不合適,也沒什麼可送的東西。

可是人到了家門口,舅舅怎麼也不肯要他的鵝。不僅如此,又留他吃了一頓午飯。

我這位師兄只好又把鵝趕了回去,這讓父親大發雷霆,還說這點事都辦不好,十來年的書算是白讀了。

我師兄聽完大為泄氣,這裡我要為他打抱不平,因為據我所知,當時素質教育剛剛推廣,學校還沒開設「送鵝」這門課程。

那時我意氣風發,看到臥在旁邊的幾隻鵝目光獃滯,一動不動。便拍著胸脯向師兄保證,這事包在我身上,一定幫他把鵝給送出去。

師兄聽了喜出望外,拽起我就要走。我又說你還是避一避風頭,我們來先斬後奏,這鵝就由我親自去送吧。

他聽完後有些不放心,還問我會不會趕鵝。我說我連牛也趕過(其實只是看過它吃草),你應該要相信我。說完就拿過他手裡的小棍,把幾隻鵝轟了起來。

那幾隻鵝也算給面子,不慌不忙地順著我的意思來。我心想原來這麼容易,師兄看了以後就不再懷疑,還說麻煩你了,然後轉身離開了。師兄走遠後,我才知道上了大當。

原來那幾隻鵝比猴還要精,它們看到師兄走遠,便「蹭」一下來了精神,拔腿就跑。我登時傻了眼,便撂開步子趕緊追了上去。

我懷疑這幾隻鵝乃是有組織,有計劃的越獄。我追了它們兩條街,簡直要罵出髒話來,它們仍然沒有乖乖就範的意思。這就是「人追大鵝」的那一幕。

後來跑的路多了,興許是被鄰居看到,回去告訴了我媽,說有人在街上攆鵝,而且有點像你的兒子。我媽那時正在打麻將,聽完合上牌面奪門而出。由此看來,看兒子攆鵝,可能是少有的比打麻將更有趣的事情。

那天我媽找到我的時候,我已經累得不行,幾乎快要放棄。她先是看看我,又看看那幾隻鵝,只是大喝一聲,它們便嚇軟了腳一動不動。我一直以為這乃是一種特異功能,只能為打著麻將的三十歲婦女所持有。

後來我們就把鵝送到了舅舅家,舅舅舅媽打開門後哭笑不得,還說怎麼又來送了一次。我媽只好說,不能枉了學生一片心意,改天再把買鵝的錢送給他們。

舅舅當時還住在學校分的一排老房子里,老房子的面積不大,但後面是一大片菜園。聽說當時建校時經濟苦難,校長就發動老師開墾荒地,自己種些菜吃。

舅媽把鵝就到趕到後面,圍在了一塊菜園裡。那裡當時沒種什麼菜,所以顯得光禿禿,幾隻鵝就卧在裡面。

但旁邊並不是光禿禿,我們那裡的夏天並不長,許多樹都開始嘩啦啦地落葉,就像夏天最後的一場雨。所以菜園外是校工清掃的一大堆落葉,因為假期校園裡沒人,運的就不是很勤。

當晚凌晨那會,舅舅被一陣聒噪的叫聲吵醒,原來是那群鵝發了瘋一般,在後面大喊大叫。他就氣急敗壞地起了床,揚言到當晚就要大燉鵝湯。

開門以後,一股熱浪撲面而來,眼前全是紅彤彤的一片。原來是那堆落葉著起了火,燒的正旺。而著火的地方房子不遠,極有可能燎到牆上。

舅舅趕緊叫起旁邊的幾戶老師,大家端水送瓢,還好火燒的不大,忙了半天終於把火給撲熄了。舅媽那時緩過了勁,還說多虧了這幾隻鵝,不然房子都可能給燒到了。

後來學校查證,乃是某個年輕老師亂丟的煙頭所致。至於為什麼不是年長老師,據說是因為年長老師不會那麼晚出門。但到後來也沒查出是誰丟的煙頭,這事有些不光彩,我想沒人承認也是理所當然。

只是那幾隻鵝成了英雄,舅舅養了它們足足半年之久。直到年關的時候,學校拿到了不少資金,於是開始翻新校內設施設備。把菜園給填了,還規定以後不許在校內圈養家禽。

後來沒有辦法,就由外婆操刀,這幾隻光榮的衛士,在餐桌上完成了自己最後的使命。

每次說到這裡,舅舅就會感慨,還好你小子機靈,把那幾隻鵝給趕過來了。但其實不是我機靈,也不是師兄機靈,更不是師兄的父親機靈。我想這鵝本來就該屬於他,無論我趕不趕,它們都會以各種方式落在那個後院。

我不知道為什麼會這麼想,也許李老頭可以解答我,他懂的東西非常多。

那時天色變得略微陰沉,沒過多久就下起小雨來,空氣中混合著青草和泥土的香味。那天的雨極細,我們看不到任何東西,只有點點觸手可及的清涼。

我和舅舅雖然收穫頗少,但還是拎起鐵桶準備回家。走下水壩的時候,正好碰到趕鵝的老農。

他當時並未走遠,正指揮著一堆白花花的軍隊,它們井然有序,順著岸邊洶湧而下。那場景極美,就像從天空落下了一大片雲彩。

而指揮這片雲彩的,就只是一支細細的竹竿。

我想趕鵝人一定有巨大的本事,這一手我可能永遠學不來,但歲月如鋒,我一定會加倍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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