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面上和平美好的櫻花國,也有太多看不見的暗涌

2009年1月,澀谷一家小酒館裡,曾做過《窮忙族》節目的NHK記者和主持人聚在一起喝酒,不知不覺聊出了「無緣社會」這個詞。

一開始只有七名記者,一名節目主持人和兩位攝像師,然而調查的結果卻觸目驚心:

「身份不明的自殺者」、「路斃」、「餓死」、「凍死」之類的「無緣死」,一年竟高達三萬兩千多例。

說出來很難想像,在大多數局外人的眼裡,日本是這樣一個美好的國度:

高度文明發達、人人都親切有禮、福利保障好,旅行時常受到陌生人的關照幫助,更別提服務業的貼心和溫情程度之高、設施之完善,無處不在強調著「羈絆」。

或許反過來看,正因為缺失「絆」,才要如此大張旗鼓地呼籲。

節目組的工作人員耗費極大心力,在警察局蹲點;關注《政府公告》上刊登的死亡通告,簡直比警察還細心地追查蛛絲馬跡。

他們知道,要報道的不僅是一單孤零零連骨灰都無人認領的死亡事件,追溯到源頭,一個備受寵愛來到這世界的孩子,是如何在人生的道路上一步步走到了舉目無親、死在公寓大半月都無人發現的境地。

紀實節目之後,部分採訪手札結集出版,便有了《無緣社會》一書。

在日本生活的時候,有很多瞬間體驗過那樣深重的孤獨感

這絕不是一個你在此間生活就能很快融入進去的社會,別說外國人了,不少本國人都漸漸走向了孤島絕壁的生活,想要和社會產生聯繫、產生羈絆,卻困難重重。

泡沫經濟後失去工作,之後一直找不到工作、輾轉做臨時工;不願麻煩他人,甚至是自己的子女;為了照顧家人不得不辭掉工作,只好靠父母養老金度日。

極端的案例中,有男子在父親死後藏起其屍體,繼續冒領他的養老金生活,並不是偷懶貪財,真的是走投無路而已。日本不存在「養兒防老」這樣的思想,導致許多老人不願麻煩子女照顧,自己一個人孤單到死。

大阪西成區是流浪漢的聚集地,1990年,那裡甚至發生過一場和警察的「西成暴動」。很多老人為了尊嚴不領取低保,寧可干日給的活,僅供維持一天的生活,還能晚上喝著酒聊天說:

至少今天還可以啊,明天就是地獄。

跟P先生去大阪的時候,無意間訂了一間在西成區新今宮附近的airbnb,走在路上就感覺這一帶氣氛有些古怪,街上大多是衣著破舊、騎著輛搖搖欲墜的自行車的老頭,車籃里放著一盒超市買的降價便當。大阪著名廉價超市「玉出」,甚至能見到年近80走路微微顫顫的保安員。

走去公寓的路上,突然發現一條小巷裡排著好長的隊伍,至少有上百人,鴉雀無聲,彷彿悲傷的送葬隊伍。仔細一看才發現,原來是申領救濟或日結工作的無家可歸者(ホームレス)。那場景無論多久回想起來都一樣震撼,大家看起來如此鎮定自若、秩序井然,沒有人說話、沒有一點憤世嫉俗的吵鬧聲,生如死寂。

這帶有很多流浪者是當年大阪世博會被招來的建築工人,後來泡沫經濟又被辭退,失去經濟來源後繼而被家人拋棄,也沒有別的一技之長。

跟在大阪生活了好幾年的朋友孔醬聊天時她說,「新宿站的末班車結束後,就能看的不知道哪裡跑出來的流浪漢,拿著紙板箱,去搶佔今晚過夜的一席之地。」

上一次去東京就住在新宿附近,每天走過CBD天橋時都會遇到一位露宿的老爺爺,兩個行李箱,一張摺疊床,因為床太小無法翻身,只好像屍體一樣直挺挺躺著,床下整整齊齊地放著一雙皮鞋。

箱子手柄上掛著藍色塑料袋,裡面是兩個梨一個蘋果,每天經過時,裡面的內容都沒有絲毫變化。他把家當整理得一絲不苟,儼然路邊的溫馨小家,早上會看見他對著小鏡子認真梳頭,收拾自己。有一天夜晚,只見他側著身子,躲在睡袋裡聽收音機,那微弱的電波傳到我一個路人的耳朵里,像某種無法言明的求救信號。

我一直疑惑,難道政府沒有採取什麼措施,這附近都是新宿令人咂舌的CBD高樓大廈,就這麼睡在這兒沒事?

後來才發現箱子背後貼著告示「2月22日之前必須搬走」,我離開那天是20日,之後再沒有回來這裡,也不知道老爺爺是否搬走,搬去哪裡了。

除了流浪漢,還有一種叫做「被差別民(ひさべつみん)」的賤民,地位非常低,通常是從事喪葬和屠宰方面的工人,找不到正常工作,連子女也是一樣,很難和普通人通婚。

就算整體氣質如此高雅的京都,就在京都站東面與三十三間堂中間,有一片叫做「崇仁地區」的被差別民部落。明治維新之後,打著「四民平等」的旗號廢除了身份階級制度,但卻給他們按上了一個新的稱號,叫「新平民」。

島崎藤村的小說《破戒》說的就是有關新平民的故事,裡面的父親告訴兒子,這是無論如何也不能讓別人知道的秘密,「他們自己居住在村落外自成一群,有事進村落時絕不能踏進人家玄關,村落里的人有事去穢多(えた)部落時,也絕對不會喝他們奉的茶,就連抽煙也用火柴,而不會跟穢多家裡借火。」

這批人難以在正常的社會中生存,許多隻好走旁門左道,據說現在日本暴力團體中大約有70%上的成員都來自被差別部落以及在日朝鮮人。

日劇《東京女子圖鑑》說的其實就是這種現象的放大版,日本的階級固化遠比中國強得多,因為直接從封建時代過渡到資本主義社會,幾乎沒有打亂後重新洗牌,上下流通並沒有眼見的那麼容易。

很小的時候,關於日本留學,會聽大人們說起一些很恐怖的傳言,比如留學生只能找到公寓背死人的工作。NHK幾年前拍過一個紀錄片,有關家境普通的中國留學生在日本的生活,兼職難找、四處碰壁、房租物價高昂,不少學生不得不放棄學業回國。

說實話,我在京都遊學的一年半時間裡,儘管也過得很辛苦,卻也沒有遇到太大困難,更沒有被差別對待。但日本不是無憂的天堂,和書里寫的一樣,就在我身邊,發生了一個人活活失去音訊的事,沒有人知道她最後去了哪裡,發生了什麼。

這位老太太姓「林」,日語里發音為hayashi,是我在菊乃井打工時洗碗場的前輩。第一天去的時候就被她的威嚴嚇到,身高不到一米五,身形瘦小,穿著一雙空蕩蕩的大雨靴,弓著背,削尖的面孔配上一對細長的眼睛和細長的眉毛,渾身散發著一股刁難新人的氣場。寒暄了才兩句,立馬開始指導我工作流程,言語間偶爾還充斥著不耐煩。

我心想,壞了,看來這日子不好過。

相處久了才發現林桑是個典型的刀子嘴豆腐心,她是洗碗場的leader,對幾位兼職者工作要求高,客人多的時候,臟盤子臟碗嘩嘩地涌過來,林桑就袖子一挽,立馬進入一級備戰狀態。

閑下來的時候,愛跟我聊天開玩笑,像自己的祖母一樣,偶爾也會把藏起來的好東西留給我,比如客人原封不動退回來的鰻魚飯和杏仁豆腐,「葉桑,你去那邊吃吧,」邊說邊給我使眼色。

她進入菊乃井工作十幾年,整間餐廳除了副料理長,屬她資歷最深,排的班也是最多的。一來二去相處下來,倒是意外地發現,我們倆在幽默感上有著跨越年齡的一致頻道!儘管我是個常常說得牛頭不對馬嘴的外國人,聊到有些段子只有我倆會笑得花枝亂顫。

上班路上,有時會遇到林桑拖著一個行李箱,哼哧哼哧地走著餐廳前的上坡,她家住宇治,每天晚上趕末班電車回去,「你是一個人住么,能告訴我你家的電話號碼么?」有時我會纏著林桑問。

「絕對不能告訴你!太可疑了,你是不是北朝鮮派過來的!」林桑故作嚴肅。

日本的老太太無論年紀多大,一定會認真地化好妝來上班,「你看我的眉毛,每天都畫得不一樣呢!」林桑老是在取笑我不化妝的時候,誇讚下自己的手藝。

快到年末的時候,大家都在喜氣洋洋地準備過新年,突然有一天沒見林桑來上班,聽說是身體不太舒服。新年後第一天開工,我就急著尋找林桑的身影,被告知她依舊因身體原因請假,想過跟經理要林桑的聯繫電話問問緣故,猶豫再三又作罷,心想,大概總有更親近的人會照顧她吧,我只是一起打工的外國人,會不會顯得太自作多情。

一個月過去,林桑依舊沒出現,從其他老員工嘴裡,我也漸漸聽到一些若有若無的消息,林桑生病住院了,期間菊乃井的女將還去醫院探望過她,履行著東家對老員工的情義,後來再打她電話就怎麼也聯繫不上了,她唯一在宇治的親戚也不清楚她的行蹤。

直到我離開京都,依舊沒有林桑的訊息,對我來說,就是一個昨天還在笑著打趣說「你真是好啰嗦」的人,突然就生死未卜了,而我完全不知道她的住址、電話號碼、是否結婚有小孩,甚至不知道她的全名,一個人曾天天見面的人就在你面前憑空消失了,和這個社會完全斷絕了聯繫。

希望林桑還安好,或者在另一個世界裡不那麼孤獨。

文 | 葉醬 圖 | 闊夫塔

Cover | Tokyofor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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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面上和平美好的櫻花國,也有太多看不見的暗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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