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筠閑人:蕎麥花開寫陳道明 背後的錢鍾書

蕎麥花開寫陳道明背後的錢鍾書

文/綠筠閑人

錢鍾書《談藝錄》雖是一部詩話,且是傳統詩話的集大成之作,然其所談,絕非止於一「藝」,絕非「談說詩藝」四字而可限囿:如《談藝錄》「八八 白瑞蒙論詩與嚴滄浪詩話」由「悟詩」而至「致知」,縱論古今綜論中西,於中土之儒釋道法,西土之柏拉圖黑格爾,胥不縱筆盡意,暢發理蘊——此為談哲學;又如《談藝錄》「六九 隨園論詩中理語」論「詩中理趣」,則道西哲中柏拉圖、亞里士多德、黑格爾於斯之解會,如層冰之於積水,愈後出愈轉精——此則不啻談哲學「簡史」;再如《談藝錄》「八六 章實齋與隨園」此段大議論,「夫言不孤立,托境方生;道不虛明,有為而發。先聖后聖,作者述者,言外有人,人外有世。典章制度,可本以見一時之政事;六經義理,九流道術,徵文考獻,亦足窺一時之風氣。道心之微,而歷代人心之微著焉。故不讀儒老名法之著,而徒據相斫之書,不能知七國;不究元慶祐元之學,而徒據系年之錄,不能知兩宋。」——此則論治史學不能「徒據」史籍史書,舉凡典章制度,六經義理,九流道術,莫非治史者之良工利具,焉可忽也。他如《談藝錄》「四九 梅宛陵」上溯《西遊記》第四回猴能「辟馬瘟」之淵源,點出「猴能使馬、羊無疾患,其說始載於《齊民要術》」,中貫以杜甫詩、全真教祖《風馬令》、梅宛陵詩、陳後山詩等,指出「自宋至明,此俗相沿不革」,不啻一篇「弼馬溫史考」,是又可資民俗學、古典文學研究者之一助也。掛一漏萬,可供隅反:錢先生《談藝錄》名為詩話,而其所論,何止於詩藝,淹貫文史哲,上下雅與俗,盡破諸藩籬,綜羅無不包。蕎麥君於學人,最重王國維、陳寅恪、錢鍾書三大師;三大家中,專於「集部之學」,而巋然獨峙中西古今者,洵為槐聚。是故蕎麥君此著之撰制,亦頗師法錢先生之為作,題名《陳道明的表演世界》,而所論析,又何止於陳道明,何止於演藝——其不止於陳道明,則如論《手機》中費墨時,旁通《大決戰 遼瀋戰役》,析說陳道明妙用小道具——費墨的眼鏡,連類及於盧學公飾演的衛立煌、宋春麗飾演的衛夫人韓權華關於眼鏡的動作細節,以見巧以外部道具動作細節折射人物內在波瀾這一表演藝術手法;論《中國式離婚》中宋建平時,旁涉前輩王冰老爺子、同輩李雪健、後輩張譯等多家之演藝片段,以見出「淡筆寫重」實乃演藝(推而廣之「文藝」)中一普遍現象,非為陳君一人之獨見,而為眾多優質演員之所共喻,正是「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其不止於演藝,則由論《楚漢傳奇》中陳道明之演藝,「旁涉」而考楚漢史上韓信拜將之實質,由論《水滸傳》中李雪健之演藝,「旁涉」而論中國史上「士夫深持名教必不作反」……由談劇談藝而論史考史,紅豆山莊兄贊蕎麥兄下筆「縱深九地;橫被八荒」,無乃如是乎!又蕎麥君此著中,論析文藝(演藝)現象時,徵引不僅於《文心雕龍》等傳統文論著作,輒有錢著《管錐編》、《談藝錄》等之滲透,余故有一言曰:蕎麥花開《陳道明的表演世界》此著,題一副標題也可:《從錢鍾書看陳道明》,或《以錢鍾書的學術世界,看陳道明的演藝世界》。識者知不佞推譽良友,大言不慚,而非空言欺世也。

非止於此。蕎君此著非但廣徵博引錢鍾書先生《管錐編》、《談藝錄》,即在撰作體例和文心運作上,也暗師其智暗效其法,主要是兩點:「發散闡釋」與「參觀互現」。筆者上段文「戲言」,蕎君此書題一副標題也可:《從錢鍾書看陳道明》;這裡不妨再擬一副標題:《陳道明背後的錢鍾書》~。據稱陳老師因拍攝《圍城》與錢老結緣,手中有錢先生留存於世間的唯一一套視頻影像;而蕎君此大著又「從錢鍾書看陳道明」——則錢老先生與陳君道明之「學緣」,亦深且遠矣!

先說天女散花型發散闡釋。錢先生談藝體例,乃以著作本身為文本出發,縱貫古今經史子集,橫向泛濫「二西」之書,形成一種「天女散花型」的發散型闡釋妙境。錢先生闡釋學的妙諦,不在闡釋文本本身,而在以文本為「出發」,集古今中外無邊勝景,所謂以一花見一世界,籠天地於形內。如《談藝錄》「二 黃山谷詩補註」,逐則評論黃庭堅詩,卻並非止於山谷詩本身,乃以山谷詩為談藝之「切口」、「引子」,天女散花,九天風光:如論山谷詩《再次韻楊明叔並引》:「蓋以俗為雅,以故為新,百戰百勝。此詩人之奇也。」,則發散至於吾國梅宛陵、蘇東坡,外國之希克洛夫斯基、歌德等,雖天女散花而一以貫之,要皆不離文藝上「以故為新,即熟見生」這一現象也;又如接下來論山谷詩《次韻高子勉第二首》:「行布佺期近」,則發散至於吾國劉勰《文心雕龍》之「宅位」、「附會」,外國如古希臘、羅馬文律以「部署」或「配置」為要義,以明山谷「文章必謹布置」之論實乃「東海西海,心理攸同」。蕎麥君談藝亦有此妙。如蕎君《夢斷青樓》專文,以劇情線索為經,以文藝評析為緯:2集論九條由蓄鬚到剃鬚「鬍鬚之變」,則「發散」至《無間道3》「沈澄」片末之剃鬚、《刺陵》華爺黑白閃回畫面中之無須,以見以鬍鬚之變折射人物之變,實乃演員陳道明之一深心妙用;3集論九條之「一字調」,則發散至《桃花滿天紅》中陝北老腔「人面桃花」、《刺陵》中陝北民調「蘭花花」、《手機》中河南墜子「羅成算卦」,見出愛給人物角色加「唱腔」道具實乃演員陳道明一大私家愛好和絕活兒~非止於此,蕎君並更由陳道明幾部戲中「唱腔」發散至中年演員張涵予之「我本是卧龍崗上散淡的人」、青年演員張譯之「人面不知何處去」,以求呈現同一文藝手法的「交互映發」,從而昭示出文藝創作共同規律的存在;4集論九條以「自打耳光」為善念未泯之「外在表現」,則發散至陳道明在《末代皇帝》、《二馬》、《康熙王朝》、《楚漢傳奇》等劇中的「自打耳光」,見出這一文藝(演藝)現象實乃演員陳道明表演點子庫中耀眼一員~。

次說橫向映髮型參觀互現。錢先生著中時見如「參觀《管錐編》論『史記正義』某某條」等字樣,如《談藝錄》「二 黃山谷詩補註」論文章之「行布」,則曰「參觀《管錐編》論《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第一五『末句方著題』、一三八『警策』」,正可見錢先生是有意識地以自己的全部著作建構一座宏偉而謹嚴的學術大廈——其謂謹嚴,是《管錐編》、《談藝錄》、《宋詩選注》、《七綴集》、《舊文四篇》等所有錢氏著作,內部自身是可以橫向觀照、交互映發的。如多棱晶體,迎光一照,通體粲然。正可謂:以一人而見世間萬象,以全著而見學術萬象。所以那些說錢鍾書學術沒有系統的人真可謂是庸人凡眼也。錢鍾書的系統正在於他所有的著作萬變不離其宗——「談藝」,在「談藝」這個界域內他無取於外,是可以自足的,是自成系統的。中人以下,不可語上。左右逢源參觀互現之妙,「談藝」「管錐」彼此打通之妙,太息俗人難乎為言也。蕎君撰作此著則如寫《陳蔡之嘆》一文,由孔子厄於陳蔡而弦歌之聲不絕,及於夫子與三大弟子之問答,再而及於夫子之幽默,認為王繪春版電視劇《孔子》(1990)太過於表現孔子的苦大仇深,於夫子幽默之神味,未之及也,而假論若陳氏演此段戲,當不至付夫子之幽默於闕如——蕎君行文並綴一筆「詳參本書中筆者專文《陳道明演出中的幽默》」,亦可謂一書自成一自給自足之學術系統,處處勝景勾連,「春水渡旁渡,夕陽山外山」,每多彼此映發之妙也。

上文說,蕎君此著在撰作體例和文心運作上,師法錢先生「發散闡釋」與「參觀互現」兩記妙招——事實上,未知蕎君注意到否,他整個的研析陳道明演藝的基本手法脈絡,正合於錢先生文藝研析的基本方法論,「闡釋之循環」。錢先生在《管錐編》第一冊「左傳正義 三 隱公元年」中寫道:積小以明大,而又舉大以貫小;推末以至本,而又探本以窮末:交互往複,庶幾乎義解圓足而免於偏枯,所謂「闡釋之循環」(der

hermeneuti-sche Zirkel)者是矣。——這正是錢先生金針度人,自述其文藝評析研究基本方法論。特別需要注意的是,這一文藝研析法並非錢先生之獨擅,而是具有普遍的規律性的方法論意義。如上所述,蕎君撰寫此著藉錢著為助,一是大量引征錢著文段,以文藝旁通演藝(從錢鍾書看陳道明);二是撰作手法上師法錢氏之「發散闡釋」和「參觀互現」(陳道明背後的錢鍾書)——此皆「有意識」地引征、效學錢氏。但他研析陳道明整個的基本手法,卻並非有意識學錢,然卻不得不如錢氏所揭示。蕎君曾對我感慨他的「讀陳之路」:最先,他不過是想為陳道明在十幾部主要的作品中演出各寫一篇表演評析。隨著研析、寫作的不斷深入,整部書稿的結構框架和最終面目,乃遠遠突破最初預想——譬如,陳道明在每一次的演出中都有一些共性的東西,是為其人作為藝術家的不變特質,蕎君把這些特質拎出來加以歸總,就是「積小以明大」、「推末以至本」,卒而成章,就是本書中《陳道明演出中的重複強化》、《陳道明演出中的貫串道具》、《陳道明演出中的幽默》、《陳道明演出中的唱腔道具》等文。蕎君感慨,在寫陳道明之初,他從未想到最後竟會寫這麼些篇類似自然科學中總結一般性特點和規律的綜論性文章。複次,以這種共性「返照」具體細部,就是「舉大以貫小」、「探本以窮末」,如蕎君「大膽推測」《黑洞》內核由原著之「兄弟情」,換為劇集之「父子仇」,為劇集貢獻「弒父」這一犯罪心理動因的,正是陳道明,復作「小心求證」——他先是「對勘」了張成功原著和劇集,發現原著後半段涉及父子的文段,都是親情,而非深仇,這一點劇集與原著截然相反;繼而連類引征了陳氏其他三部劇集(《一江春水向東流》、《沙家浜》、《卧薪嘗膽》)中類似的「弒父」情節(連《黑洞》在內,這四部劇集的署名編劇,皆不相同),以見齣劇集中聶明宇「以犯罪完成弒父」確乎最大可能出乎陳道明之構思手眼,陳氏多部作品中「弒父」情節之重出,正緣陳氏藝術表達中「弒父」情結之一貫。——如此小大本末「交互往複」,真乃「庶幾乎義解圓足而免於偏枯」,對陳道明其人其藝,真可謂是解剖剔骨,抉摘無隱,毫無無遺憾了。我把這層意思說給蕎君聽,說他不期然而竟走上了錢先生指出的正確的路,他乃恍然,哦,原來果真如此耶!這正是:無意學錢而不得不如錢!這正因為錢鍾書先生慧眼觀照,抉發提煉的是中西方共有的普遍「文心」,他揭示了文藝研析這一門「學問」的普遍規律,後學之士,只要是踏踏實實走文藝研析的路,其方法之科學,則必不得外乎此也~。這也正是「文藝研析之學」同樣具備自然科學中如數學物理一般的科學性的一個生動例證。善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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