願不願意你的孩子未來還做自己這份工作?

最近幾年,在一些活動現場,只要有機會,我就喜歡做個簡單的民意調查:願不願意你的孩子未來還做自己這份工作?——當然前提是孩子自己喜歡。

調查結果,舉手表示願意的,從來就沒有超過十分之一。尤為甚者,某次現場大概有二三百人,舉手的不過十個。

朋友聚會時,我也喜歡問這個問題。有人從事的是很光鮮、令人艷羨的工作,居然他們也不希望孩子像自己一樣。

箇中原因,可能是因為對自己所從事的職業、行業之底細過於了解,外人看到的是華麗的袍子,自己接觸的儘是暗處的虱子,所以厭煩嫌惡。唉,多少人身處這個世界卻嚮往另一個世界,迫於生活壓力接受現實的安排,但內心很清楚自己做的只是為了飯碗,想的更多是逃離,至少不要讓孩子再受這份兒苦。

還有另外一個原因,在這個技術爆炸、迭代升級加速的年代,許多行業前景不可預知,今天的熱門也許就是明天的過剩產業,不可過於留戀這個戰場。

前些天的北京國際書展,是出版業同行的一次大聚會,會展現場熙熙攘攘,從事圖書行業的人所佔比重高過一定數值,現場便瀰漫著一種特殊的味道。說實話,這是很讓我身心俱安、愉悅舒爽的氛圍。

和同行閑聊時,我又拋出那個問題。雖然這次採樣不具代表性,雖然最終沒有形成精確的數據化分析,但粗略感受下來,有許多做出版的非常樂意自己的孩子日後依然從事這個行業。這個比例遠遠高於我平時所做的調查,尤其是在出版界日漸凸顯其寂寞、清貧的當下。

難道是我們當局者迷,已經自戀(或自我安慰)到這種程度了嗎?

同行見面,基本以相互奚落兼自嘲為主,能有這麼高的比例,應該說沒有太多自欺欺人的成分。這些人又在業內浸淫多年,並不是那類只會抒發些對圖書真摯又廉價的感情、事實上連一本書都讀不進去的演技派。

這就值得探究一番了。

北京書展之後,我依然在思考這個人生,並且試圖跨越出版業本身,來探討一下什麼樣的職業讓我們自己甘之如飴,並樂見子承父業,薪盡火傳?

一個人進了一家書店,基本不會為自己做什麼限制,只許花規定數目的錢,只許買固定數量的書。如果出現在他眼前的書足夠吸引的話,他會買下許多本。如果沒有一本能夠打動他,就一分錢也不花。

不像下館子,到飯點就得吃,想多吃也吃不下。

所以,出版是一個弱競爭的行業,彼此之間不是有你沒我、你死我活的關係。雖然也存在為爭奪一部熱門書稿各顯其能,或者跟風、模仿得毫無尊嚴,以及同行相輕乃至相互詆毀,但大家的心態相對比較從容。沒有機會做這本書,那就把目光投向另一本。一起都把書做好,行業的繁榮就沒有天花板,共生共榮。

現在做企業的無不以把自己的公司做成獨角獸為目的,必將同業對手除之而後快,血腥與猙獰便滲透到骨子裡。但這樣的基因,做不好出版。

出版業也不存在贏家通吃的馬太效應,一本賣了三千本的書,並不意味著只有另一本賣掉三萬本書的十分之一價值;一家出版機構一年只掙了幾十萬元,也不至於見到能掙幾個億的大佬就必須俯首稱臣。在這個充滿算計的世界裡,能夠不必那麼勢利地行事,無需砍砍殺殺,心理確實要輕鬆許多。

在殘酷的市場競爭中廝殺血拚,躋身五百強再防備別人來攻陷自己,卧榻之旁不容他人酣睡,這樣的殺伐征戰讓別人去做吧。

出版是一個很殘酷的行業,要求你既得有真愛,又得有真本事。沒有真愛,熬不下去;沒有真本事,做不出來。它的殘酷就在這裡:你絞盡腦汁一籌莫展的事情,換另外一人,人家一拍腦袋就能搞定,漂亮,利索。你無話可說。

這是一個靠智力和時間吃飯的工作,跟燒錢無關,跟依附權力無關。想一下,這年頭還有多少這樣簡單純粹的工作?

不存在一本眾口一詞都說好的書,但一本書是否做得妥帖,還是會有公論。不存在一個秒殺其他所有方案的方案,但就在爭執與權衡中,一個「最不壞」的動議產生了。

它沒有標準答案,而是充滿模糊性,所以分歧一旦產生,彼此很難說服;它又像一個專利局,對其他成功方案的模仿讓你自己都說不過去,必須另闢蹊徑;它也不給你比較的機會,一旦做出抉擇,其他選擇就自動作廢,不會再有機會驗證其他的優劣——需要理性的分析和直覺的判斷,還需要有些賭性。

真是充滿刺激,又充滿魅力。

我喜歡自己從事這一類的工作,它不是按章操作的循規蹈矩,而是給你提供無限的想像力和可能性。

有冒險色彩的職業總是讓人著迷。

從本質上來說,出版是個「一對N」的工作,不像計程車司機一類的職業,下一個乘客才能再上一個人,即使一天拉二十四小時,業績也只能滿打滿算。這個N有無限彈性,一本書做出來,可能只有幾十人看,甚至無人問津,也可能有千萬級的人讀;可能在書架上塵封沉睡,也可能對某些人乃至一個時代造成巨大影響。

這種不確定性,使得每一本書都是挑戰,都是創業,都是一個獨立的項目,都是一家小小的公司。

做出一本超級暢銷書,其樂無窮;做一本別人不願意做的書、一本如果沒有你就不可能出版的書,同樣幸福得直哼哼。

能夠給你帶來職業快感的,是看到有讀者捧起你的書滿心歡喜,輕呼「這就是我想要的那種書」;比這更讓你滿心歡喜的,是有讀者驚呼「這樣的書居然也有人出」。

一本書的價值被你發掘、發現,在你手上得以彰顯,生機煥發,光芒照進人類的文明基石,你的生命附麗其中……雖南面王亦不易也,不是嗎?

讀庫的特約審校張鈞老師某年底做個人總結,發覺自己一年來讀的書,全是讓他審校的書稿。換言之,如果沒有這些任務,基本很難看進去書了。

在這個知識半衰期越來越短的年代,我們卻把越來越多的時間消耗在瀏覽朋友圈裡一個個平淡無奇的點贊,苦心等候,用心交換。

哪怕是出於業務職責,也可以強迫自己進行知識更新和靈魂冒險。做出版便成為一種修行,既度人,更度己。

幹這一行的人,也許做不到豐富,但至少不乏味;即使實現不了創造,但時時在變化,有新意。

2014年11月份,九十歲的黃永玉到佛羅倫薩出席《沿著塞納河到翡冷翠》義大利文版的發布。意文版譯者的父親是一位昆蟲學家,神采奕奕地跟黃永玉從下午兩點聊到晚上十點,問對方的歲數,九十五歲。次日,那個老頭又帶來一個老頭,仨老頭繼續探討人生。對方是個考古學家,一百歲。並且人家還不是頤養天年的退休狀態,九十九歲生日是在埃及考古現場過的。

某些行業,可以讓人延年益壽,且是充滿智慧和活力的夕陽紅。

是的,這是一個越老越值錢的行業。同樣可以確定的是,我們的壽命會越來越長,四十歲的人才算過了生命的一半,如何踢好人生的下半場,而不是混吃等死的晚年?

目前已經形成較為共識的觀點:未來幾十年內,出版行業不會消亡。

要知道,無需幾十年,我們目前使用的大多數東西都要消失,許多工作也會重新洗牌。在這個朝秦暮楚的年代,居然有個職業可以讓你干到退休。

出版是不是最後一個被人工智慧攻克的堡壘?不知道。但即使就看眼下,這也是一個附帶太多情感含量的行業。

它不是冷冰冰的錢物等價交換,一個讀者花錢買了你的書,還會對你衷心說一聲謝謝。這件只有幾十元的商品,可能會浸透他的淚水,充斥他的記憶,影響他的人生軌跡。只要你能做出足夠好的書。

寫到這裡,似乎像一個招生或招聘廣告了。讓我們各自找到得其所哉的工作,也認清所從事職業的迷人特質,享受其中吧。

推薦閱讀:

「你這個問題就有點缺乏詩意了。」
上海人在他筆下,有煙火氣,且體面
「好繪本如何好」微視頻第五集
「還我漂漂拳」與「面目全非腳」
媽媽就是平日生活里的英雄夢想

TAG:读库 | 出版 | 职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