壯志千里(三)

紫之章(一)

周府蘭花,一向極好。

即便已在京城消失了七年之久,客人來訪時,依然大談當年幽香雅白之盛,便是沒機會見識那盛景的,也總是會以「吾師」「舊友」之名懷念一番,順便重重讚歎一番這花廳里素雅宜人,真不枉「君子」之名哉。

每當這時,周延儒都會微微一笑,招呼給來客續茶,而今天,他卻似乎忘了這茬。

來客仍在侃侃而談,大聲讚歎這世上居然有紫色的蘭花:「真乃祥瑞之兆,正與老師君子之風相合啊!」唾沫星子在淡淡的光線中拋出明亮的影子。

言談久了自然口乾舌燥,來客端起茶碗一抿,卻發現已經見底,眼珠一轉,規規矩矩放下茶碗,雙手合揖:「今日真是打攪久了,失態失態。學生就此告辭,改日再來給老師請安。」

周延儒捻須淡淡一笑,拱拱手:「劉富,替我送送賈大人。」來客忙不迭深鞠一躬,隨著劉管家去了。

腳步遠去,偌大花廳里,安靜得似乎能聽得見蘭花抽穗的聲音,假山上露水初凝,「滴答」一聲輕擊水面,打破了這無聲的寂靜。

「沒想到,這賈逢春也與張大人交情不淺啊。」周延儒氣定神閑地摩挲著手中的茶碗,到底是南方新進的骨瓷,晶瑩剔透,映著天井瀉下的天光,竟隱隱綻出如玉的溫潤。

「大人取笑了。賈大人與張先生的交情又怎麼比得過您呢——賈大人、張先生都是您的門生,最多也就是同門之誼,只是志趣相投,近來略投契些罷了。」客座上,一個白皙的書生略歪著嘴角微笑答道,言辭雖然頗為恭敬,可神情間卻是頗有幾分調笑意味:「賈大人對您可敬重得很呢,時常向張先生訴說對您的仰慕之情。」

周延儒臉上笑意更盛幾分,點點頭道:「是啊。自我辭官,逢春七年未登我宅門,轉回京後,倒是居然還沒忘了我。」說著輕輕將茶碗擱回桌上,手指輕叩桌上的名帖,道:「貴東昨夜送來的信我已看過了,今日歸先生特意來訪,不知又有何要事指教?」

那歸姓書生雙手一揖:「周大人言重了,哪裡敢來指教!只是信中所言之事重大,張先生怕大人有所疑惑,特安排晚生前來相談。」言語仍是恭敬至極,可表情也仍是滿不在乎。

周延儒仰頭望天,沉默良久。

時已近暮,斜陽暖光撇進青瓦綴邊的天井,在粉白的牆上掛起淡金的簾幕。

終究,一聲長嘆,周延儒回過神來,端起漸涼的茶碗,眼帘低垂,道:「此事關係重大,若是貿然在朝上舉奏,只怕一石激起千層浪,弄得不好,事未辦成,老夫倒要提前為皇上盡忠了。」

「若是一般朝臣,恐終不免此禍。正因如此,才須勞周大人親自舉奏,陳明利害,方可服眾。」

「旁的暫且不談,這髡人新佔兩廣,兇惡異常,怕是所圖非小,未必肯止步嶺南。今日若想取法於此眾,豈不是與虎謀皮,貽笑大方?」

書生臉上泛起笑意,微一拱手:「大人。此事倒無需掛心——實不相瞞,敝社地處江南,龍蛇混雜,路旅之上與髡人偶有交逢——近日髡人頗有和談相商之意,於我朝來說,卻是難得的喘息之機。」

「髡人不遵王化,屢屢犯我疆土,此輩之語,又怎能輕信!」

「髡人雖寡廉鮮恥,但素來極重信諾,話一出口,絕不反悔。」書生說得斬釘截鐵。

周延儒手摸名帖,思慮半響後緩緩點點頭:「你們若確實能認定此事,那也便罷了。只是此事須得先進宮面見聖上,探明聖意。不然貿然上奏,朝堂之上,群臣異議洶洶,怕是未待辯駁,即被駁回,悔之晚矣。」

書生一揖到地,倒像是戲台上唱大喏般:「仰仗大人!」

周延儒微微頷首,端起茶碗。門外劉管家唱道:「送客——」

「晚生告辭。」書生拱手而退。

「劉富,送送歸先生。」周延儒立起身來,劍眉之下,星目朗朗,目送著兩人走過迴廊。

「無禮至極!真乃世間一狂生!」屏風後轉出一青衣長衫男子,憤憤道。

周延儒卻不以為意,負手而道:「這歸庄年紀雖輕,在江南卻頗有文名,不可小覷。古人云『大才之人嘗有異癖』,所言不虛。」他環視四周,見周圍已無外人,問道:「前幾日,聽說盛隆銀號的宋掌柜來過?」

「是,回報過東主。當時顧忌其來路,就只收下帖子謝客了。」男子微微躬身答道。

周延儒沉吟半響道:「也罷。你託人帶話過去,就說周府上有七百兩銀子想存到柜上。別的不必多說,他們想必會懂得。」言畢,略思忖後又道:「夜裡若是來人,不必通報,直接請到書房。」

「是。」


冷基晨來到周府,時已近三更。

晚春的夜裡有一絲略帶潮濕的陰涼,街邊商鋪早已上了門板,靜悄悄的夜裡,偶爾從遠處傳來「小心火燭」的吆喝聲,轎夫的鞋子小心地踏在濕潤的青石板路上,悠得轎子輕輕顫動。

周府門前早有人久等多時,不待冷凝雲邁出轎去,早迎到跟前深深一揖:「宋掌柜安好。」

宋大有借著門口燈籠的微光,看清面前作揖的是個頭戴便帽的中年男子,看上去像是管家一類的人物,忙回禮道:「不敢不敢。請問……」

那男子忙躬腰道:「宋掌柜折煞小人了。小人劉富,在府里當差。」

「哦!是劉管家,幸會幸會。」宋大有來之前早已做過功課,知道劉富是周延儒總管家務的心腹,倒是失禮不得。

「宋掌柜真是待下人和氣。請跟小人來。」劉富半側著身子,引著宋大有直穿廳堂,奔後院而去。

周府並不甚大,裝潢飾物也頗為簡樸,許是為了減少燭耗,門廊上燈火很少,只在各進院口掛了幾隻素麵燈籠,微微描出院子里各色花草的輪廓。

到得書房門口,劉富便止步不前,只是躬身掀開珠簾,側身在一旁。宋大有邁進屋來,只見得當門正對著一張書桌,桌上點著兩盞油燈, 映出一片暖洋洋的金色,屋裡雖也略嫌黯淡,相比外面可是亮堂的很多。桌前,一個相貌英朗的中年人正持書夜讀,此刻聽見腳步聲,略一抬頭,便站起身道:「宋掌柜專程來訪,著實辛苦了。」

宋大有快步上前,口稱:「草民見過周大人!」納頭就拜。周延儒本身立在桌後,扶之不及,眼看著宋大有跪了下去,忙轉了出來,雙手相攙,止住了宋大有第二拜,口中道:「何至於此!宋掌柜禮數太重了!」

賓主分席坐定,本該寒暄幾句,卻只聽周延儒道:「宋掌柜是宋人吧。」

「這……」宋大有一驚,本待支吾幾句,卻見周延儒略略擺了擺手,嘴角含笑道:「宋大有無需過謙,貴眾兵強馬壯,精工能商,又何需遮掩。」他凝視著宋大有的眸子,口吻變得有些冰冷起來:「貴眾屬意敝人代為朝議和談,在下若是連這點都看不清楚,貴眾還指望能談出個什麼子卯來?」

宋大有聽到這,忙規矩坐直,雙手一揖:「勞動大人了!還望大人看在天下黎民安危份上多多費心。」

周延儒正襟危坐,正言道:「和談一事一是關係貴我安寧,關係天下蒼生;二是關係我周姓一族性命,不容在下不仔細應對。閑言不必多講,且問冷掌柜一事——和談之事貴眾是否已持定論?」

宋大有略為猶豫了一下,回應道:「大人熟讀史書,應知我大宋法度——朝廷定策,群臣皆可各抒己見,君上不能自專——如今朝上確是沒有和談定論。」

周延儒眼角略有怒意:「至今尚無定論,便催促在下上本,豈不是拿在下一家性命兒戲!」

宋大有見周延儒語氣不善,忙解釋道:「大人莫要動氣。雖說尚無定論,但朝上諸位重臣都決意和談,我輩有信心定能促成廷論。」

周延儒定定直視著宋大有,看得宋大有渾身不自在,正打算說幾句話引開話題,只見周延儒忽地站起身來,雙拳合攏道:「敝族一脈存亡,全在貴眾了!」說罷行了一個長揖,直驚得宋大有忙不迭站起還禮。

「今日請宋掌柜來,是因尚有諸多細微之處,還要請宋掌柜細細講來,還望宋掌柜知無不言。」……

周府書房的燈直亮到五更。待送走了宋大有,周延儒想起冷臨走時所說「有一物相贈,望大人莫要嫌棄」,令劉富拿來禮單,單子上除了各色新奇南貨外,另有一匣單用紅筆標註的「書房珍玩」之物,取來打開,卻是兩隻南貨店裡貴達百餘兩之價的汽燈。劉富按照一旁的小箋點亮了火頭,白得略有些刺眼的光亮洞然照亮了整個書房,將那兩盞油燈映得黃黯無光。周延儒凝視著汽燈,又看看劉富,臉上陰晴不定,深思良久,吩咐道:「備轎,我要即刻入宮面聖。」

崇禎十年 五月 十四

卯時,大學士周延儒朝前入宮,上令停早朝,摒退左右,聽其奏於啟祥宮內殿,至未時方止,未用午膳……是夜,上夜讀於御書房,通宵達旦,至卯時,起,召群臣早朝……

——《明 起居注》,著者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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