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文寫作之摘要和結論該怎麼區分？

撰文：Jason Wayne

所屬專欄：研之成理寫作實驗室

前言：

國內科研在慢慢走上正規的過程中，科研新人寫作學術論文時往往分不清摘要和結論，甚至簡單地把兩者互相複製粘貼。我這篇文章主要目的是描述兩者各自的特徵，從而輔助大家理解兩者的異同。我認為摘要的目的是通過相對淺顯的概念引誘讀者進入論文主體；結論的目的是給能全文閱讀的人一個總結並升華。深刻理解這兩個目標能幫助讀者理解其中每一句話的結構和功能的雙重作用。若能理解，論文作者所講的故事也許可以躍然紙上，讓讀論文變得少些枯燥，同時能寫出自己的學術故事。

1. 問題：粗糙的臉、乾癟的魂

如果您寫過，現在回頭看下自己寫過的畢業論文，或者認可度更高的學術期刊論文。摘要、章節小結和結論三者是不是有一種相視而笑、笑而不語的孿生默契？如果如此，不妨先停下來，思考下，看能不能想清楚以下問題：

1. 摘要和結論應該分別寫什麼
2. 按照這設想，兩者是否又有明顯的區別
3. 如果有區別，這個區別又該如何通過對文字和邏輯的編排來實現

沒有思考並自己弄清以上問題之前，解決之道似乎異常簡單：模仿前人。把師兄師姐甚至老闆的畢業論文拿過來，換上自己的數據和結論。《15天衝刺碩士畢業論文！》。這樣寫論文確實省時省力，但如果要做博士，或者長期科研，可能就是捨近求遠了——模仿過程中，問題會被當成答案。

2. 理論：摘要與結論的肉與靈

先說說各自的功能和結構，並捎帶著提下這背後的邏輯。

2.1 各自的作用

2.1.1 功能上，摘要是相親初見；結論是相識相知到相許。

成功的摘要有幾個基本存在目的：

• 投稿時，編輯判斷與期刊是否相關。無需讀內容，快速分揀，有點兒像簡歷初選。過了才能進入基本程序；沒過，就奔了紙簍兒了
• 刊文後，讀者判斷是否與自己研究相關。這是一個研究者的業務能力所在。期刊水平，以及同行認可程度分別反映在IF和引用次數上
• 資料庫索引。即便年代久遠，特定學校購買資料庫許可權不等，經費多的，可以購買全文；買不到全文的，至少有摘要。這功能是為做資料庫和買資料庫的工作人員服務的，與作者幾乎無關

前兩者與論文作者利益緊密相關。 但除了作為文章結構的一部分，可能還是很重要的一部分，摘要更重要的作用是作為寫作能力的體現：將一個少則三千，多則十萬字的文章壓縮成一個一二百字的邏輯體；邏輯體自洽之外，最難的，還必須體現壓縮前的風貌。優秀的文字、邏輯和構架能力總是讓編輯和審稿人在同等條件下給更多關注。

相對於摘要的商人般的「務實」，結論似乎有點兒務虛：功利性降低的同時，學術性比重顯著升高，書生氣十足。。

當一個讀者讀到結論部分時，ta至少已經讀過了標題，摘要，主要圖表等核心信息。這表明摘要的「引誘」功能已經實現，自然結論無需再賣弄風姿。「相親」時的「第一印象」已然無關的情況下，結論可以不必再囿於通俗性，多散發酒香不怕巷子深的艱澀學術味道。

總之，單就功能來看，摘要是文章的臉，是不是編輯的菜，是不是其他研究者的菜，都要先看臉，謂之第一印象；結論是文章的精神，價值不在於一時（當然，看你精神如何的前提是，看臉無「反感」）。

2.1.2 邏輯構架上，摘要涵蓋昨天（背景），今天（結果），和明天（外延）；結論則重述今天（強調發現、問題與改進），展望明天（下一步工作）。

經典論文的摘要結構：

摘要：

• 摘要交代背景的意義在於設定一個舞台，設置一個定義域，為整個故事建立張力空間，便於理解演員和情節的關係
• 結果是摘要以及整篇論文實打實的安身立命之處，自然是主要部分，唱念做打不亦樂乎；
• 外延是摘要這個一二百字的小故事的結局，觀眾們怎麼評價這台戲，是要有個說法、有個評價的，不然這一通折騰算是怎麼回事兒

結論：

• 強調發現，為了讓讀者在最後那幾分鐘（當然，先讀結論也是一個法子）記得這個故事大概講了什麼。畢竟，前面兩三千字細碎的知識堆在一起，核心內容已經被淹沒在細節里了
• 自爆局限、提出改進是作為科學知識高效傳承和發展的友好工具。作為一個特定問題的研究者，親身面對過一個個現實問題，就算是這個問題的老手了。爆出問題和方案不僅是一個優雅之舉，同時也反映了絕大多數人科研進程中的日常：問題多於答案
• 展望未來，某種程度上講對其讀者是一篇文章最有實用價值的部分。這種價值不在於其細碎的數據、知識點，以及邏輯鏈條的各個環節，而在於其用簡單的一兩句話，給出了一個問題的答案，即便其不完美。這是學術研究對學術體系之外的價值體現，也是站在現在，對將來的勾畫

註：以上各個部分是經典的論文結構才全部具備的。而平時我們讀到的論文，絕大部分已經不再是經典格局。

2.2 異同

相同點：兩者都是以鱸魚作為主體食材菜。

• 這裡的魚就是總結概括（summary，可用於替代conclusion職能）實驗數據和理論知識。不管煎炒烹炸的做法和火候如何，用的是同一種魚，且不同做法都需要基於這條魚本身的特性。如果仔細去計算，作為食材的魚本身，佔了整盤菜的七八成分量，不論是摘要還是結論
• 摘要的外延和結論的展望在結構和功能上是同素異形體。兩者都在爭取跳出數字和艱澀的知識，想要為更寬口徑的科技提供建議

不同點：整體而言，摘要盡量體現懸念、懸疑；結論體現大結局的清晰度和可能的續集引子。（多說一句，所有為吸引讀者的、故事性強的敘事載體，如小說、電影等，更加突出以上結構。)

• 結論不再談背景。背景是一個過渡介面，為避免唐突而設。一旦讀者看了摘要選擇繼續讀下去，背景便失去存在價值。好像把妹子騙到手後男生就不必再每天衣冠楚楚一個道理（雖然女生一直都注意打扮，贊）
• 摘要的實驗總結要體現從未知到已知的差距「誘惑」，表面成分較多，用於引起繼續讀下去的情緒是核心；而結論的實驗總結要體從已知到熟知的深入。兩者的區別在於深度
• 摘要的外延，帶有某種「忽悠」的屬性。其多數在談潛能、可能、未來，這種未來十之八九被編進了科學研究轉化為應用的分母兒。相比而言，結論的未來往往是體現更為切實的未來操作。比如，對現有發現進行一個定性評價，下一步要做哪方面的研究，提出現有實驗缺陷、如何改進實驗方法等。這些未來很多時候是能夠被付諸實踐的。其可執行性甚至高到絕大部分從事尖端研究的學者對下一步工作絕口不提，以便繼續保持技術優勢

3. 實例解析

舉一例，以作說明。

先看一篇2015年Nature的經典結構：The origins of high hardening and low ductility in magnesium （鎂高硬化和低塑性的起因）

摘要共計六句話。每一句話都同時完成了內容和結構的功能。為了非材料專業也能理解這其中的邏輯，我把摘要的主要意思演繹了一下。

1、Magnesium is a lightweight structural metal but it exhibits low ductility—connected with unusual, mechanistically unexplained, dislocation and plasticity phenomena—which makes it difficult to form and use in energy-saving lightweight structures.

鎂這種金屬減重效果好，但有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基本問題導致其塑性差。

一句話切入背景，提出表觀問題。其中low ductility, difficult, energy-saving lightweight是這篇論文和相關研究的問題與目標。單詞簡單，屬於材料類和工業界的常識。因為這裡務求面向更寬的讀者群體，所以學術知識方面的用詞要足夠接地氣。假定個基數：材料類的在讀博士，到這裡，10000人可以無障礙通過。

2、We employ long-time molecular dynamics simulations utilizing a density-functional-theory validated interatomic potential, and reveal the fundamental origins of the previously unexplained phenomena.

我們採用長時分子動力學+密度泛函的方法，揭示了那些說不清道不明的現象。

進入論文數據和知識區域第一步：總括研究+展示發現。核心研究方法是MDS+DFT，reveal origins of unexpained是其重要成果，reveal一詞甚至可以認為是文章質量的定性之詞。也是因為後半句的實現，這篇文章才發在Nature而不是發在Computational Materials Science。這裡開始涉及晦澀的術語，分子動力學和密度泛函需要材料物理和材料化學方面的人才會懂得比較多。前面的10000博士可能就只有不包括我的1000人能輕鬆理解句子本身的意思和價值了。

3、Here we show that the key <c+a> dislocation (where <c+a> indicates the magnitude and direction of slip) is metastable on easy-glide pyramidal II planes; we find that it undergoes a thermally activated, stress-dependent transition to one of three lower-energy, basal-dissociated immobile dislocation structures, which cannot contribute to plastic straining and that serve as strong obstacles to the motion of all other dislocations.

有這麼個不穩定的叫做位錯的高能量原子級別的結構，在溫度和力的作用下發生變化，製造出一個「變種同類」。這個變種不喜歡運動，不光自己不喜歡運動，還橫在跑道上擋著別人運動。

摘要中最細緻的理論部分，闡明微觀世界的發生了什麼。位錯，滑移，是金屬原子尺度的行為。想要說明宏觀現象，自然要從微觀找原因。到這裡，能夠順暢理解的人大概還有200。

4、This transition is intrinsic to magnesium, driven by reduction in dislocation energy and predicted to occur at very high frequency at room temperature, thus eliminating all major dislocation slip systems able to contribute to c-axis strain and leading to the high hardening and low ductility of magnesium.

鎂金屬的世界裡就是很容產生這種變異，而且這種變異在自然條件下就能發生。這就麻煩了，那些本來能夠正常履行職能的正常結構被這些變異體搶了工作崗位。但正常結構願意出力幹活兒，變異體尸位素餐，結果就是生產變得不順暢，民怨沸騰，矛盾升級。

由微觀升級到宏觀，由機理外化到現象，從而回到文章標題。room temperature, low ductility 是宏觀範圍的概念，也是文章所提問題的表象一層。這裡，是摘要專業性最強，也最為艱澀的部分，可能只有100人能理解。

5、Enhanced ductility can thusbe achieved by increasing the time and temperatureat which the transition from the easy-glide metastable dislocation to the immobile basal-dissociated structures occurs.

要恢復秩序，就要去除變異，而方法就是剔除利於變異的因素。

宏觀層次的解決方案。這裡，能理解的人數又回到200。原因在於即便同屬一個專業，深度也不同，潛心於精細問題的人總是少於宏觀概念的人。

6、Our results provide the underlying insights needed to guide the design of ductile magnesium alloys.

我們的結果為指導高塑性鎂合金的設計提供了基本洞見。

衝出專業知識的框架，回到最初的表觀問題，指出本論文為解決該問題的價值貢獻。

這裡，能理解的人又回到了10000。

以可理解人數為表徵的知識深度變化10000-1000-200-100-200-10000。就不難理解深入淺出是怎樣實現的，雖然嚴格講摘要是淺入-深入-淺出三部分。

關於摘要的深度：如果能做到淺出淺入，務必剔除深層次的概念和術語。這裡是摘要的領土，太專業就會像Richard的Pied Pipper beta一樣：專業人士認為吊炸天；Monica認為界面不如翔。提醒自己，對論文理解最好的只有自己。所以，時刻考慮別人的感受，尤其是編輯和審稿人。

每一篇文章都在同時做兩件事：提問題+解決問題。前面第1句提出宏觀問題；第2句給出解題工具和方法；3句在觀世界討論起因問題；4句回到宏觀，回到標題討論問題起因；5給出解決宏觀問題的可行方案；6給出這種方案的在專業圈子之外能產生的實際價值。

整篇文章在做這個閉路循環。摘要，如其名字，則是這個循環的微縮版，不多也不少。

下面看結論。結論共計四句話。同樣，結構和內容兩種功能同時完成。

1、In summary, use of a new DFT-validated interatomic potential in long-time MD studies reveals a rich set of intrinsic structural transitions of the key <c+a> dislocations in Mg that explain long-standing experimental puzzles and are responsible for low ductility in Mg.

用一種方法揭示微觀世界某種行為，從而解釋了宏觀性能的一個疑團。

對比摘要，再加上一些本專業常識，就不難體會到，這一句話橫貫全文，概括了整篇論文。結論的第一部分revisit the most important findings的功能完美實現。但這裡注意這個總結和摘要第2句的總括不同。摘要告訴你做了什麼，還沒著急告訴你所得結果，這是摘要廣告性的體現；後者做了什麼，得到什麼結果一起放送出來，散發著學術筆記風味。有<c+a>這種小圈子內的專業術語，也有long-standing puzzle這種全人類都會感興趣的福爾摩斯式字眼兒，陽春白雪，亦下里巴人。這一句話總結堪稱完美的典範。

2、The easy-glide pyramidal II <c+a> undergoes thermally activated, stressdependent transitions into various lower-energy products lying on basal planes.

重述微觀行為。

為什麼要說摘要說過的內容？因為記憶的硬碟里更容易存儲開頭，和結尾。開頭還不知道未來會發生什麼；結尾雖然已經知道了，但對於花了半小時讀一堆半懂不懂的字眼兒和八成不懂的學術知識的讀者，現在奉上一個take home message，是文章結束時最明智的選擇。

3、The dislocation structures are in good agreement with experimental observations, the differences between experiments are explained, the temperature range where the transition is operative agrees with experiments, and the product dislocations are immobile and so cause high strain hardening by serving as obstacles for all other dislocations, leading to low ductility.

這一句基本都是在用別人的實驗數據為自己的模擬結果背書，想要說明一點： 我的模擬結果可靠。同時最後半句話重述更多人關心的宏觀行為。

相對於摘要增加了新的內容。摘要里有無石破天驚是關鍵；已經有了，就要考慮這個新發現的質量有無保證。典型的科學式處理。

4、This new overall understanding opens opportunities for design of Mg-based alloys based on the mechanistic concept of energetically stabilizing the easy-glide <c+a> dislocations on pyramidal II planes.

這些新的理解為設計鎂合金掀開了新的篇章。

再次給自己的工作做一評價。酒香，要喊出來。

需要指出，本文結論未提及自己論文的缺陷、未來研究以及改進等內容。整體而言相當於摘要的實驗+ 外延兩個環節。顯然，這種結構和經典結構也存在出入。但科學界不會要求刻板的遵循模板結構；即便追求，也多跟作者切實的實驗思路和進程相關。

4. 參考書目

【1】 Wallwork A. English for writing research papers[M]. Springer, 2016.

【2】 Schimel J. Writing science: how to write papers that get cited and proposals that get funded[M]. OUP USA, 2012.

【3-N】 各期刊論文若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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