辦公室牆上的許知遠
如果還能偶爾出現這樣一個人,能夠持續關注內心不那麼安逸的那部分,關注彆扭,記錄彆扭,縱然格格不入,倒也足夠誠實,好像也不是一件壞事。
文 | 謝安石
編輯 | 楚明
1
許知遠曾經參與過一本商業雜誌的創刊,那地方我去過。進門的走廊是一整面的玻璃牆,上面貼著出刊進度、績效考核標準,還有不斷更換的WIFI密碼。我花了好久才注意到,玻璃牆的盡頭有人洋洋洒洒地寫了一大段話,開頭就叫「座右銘」,是錢穆關於時代的一番論述:
「我們生在今天這個時代,我們就應該在今天的時代中來做人、做學問、做事業。大部分的人不能認識時代,只能追隨時代,跟著這個時代跑。這一種追隨時代,跟著時代往前跑的,這是一般的群眾。依照中國人的話來講,即是一種流俗。每一個時代應該有它一個理想,由一批理想所需要的人物,來研究理想所需要的學術,干出理想所需要的事業,來領導此社會,此社會才能有進步。」
自從發現了玻璃牆上的話,辦公室有時看上去有點怪。忙著研究用戶需求的人們經常坐在玻璃牆前面開會,談論經營、資本、商業模式,苦苦琢磨中產階級是怎麼賺錢花錢的,然而牆壁上的訓話卻默默立在身後,用大字寫著理想、時代、不要流俗。
仔細想想,牆上的話沒錯,如果它出現在學校里;辦公室里的一切也沒錯,畢竟它還要經營。唯一的問題是,它們碰撞在了一起,在那面牆下留下這個衝突,而讓這種彆扭不斷發生的人,就是許知遠。
許知遠早已出名,是一個著名的知識分子。而在商業世界,你也很難忘記他的存在。有他出現的會議,現場總有一種奇妙的彆扭感,像是寒帶地區突然冒出頭的熱帶植物。
在即將宣布人事調動和財務狀況的會議前,只有許知遠會穿著牛仔褲和緊身襯衣,發表「商業時代多反思」的即興演講,號召大家多讀書、常思考。我沒記住他最後推薦的書,在場大部分人都沒記住,可能是因為這一幕實在是太奇特了——至少我從沒想過,在例行公事的會議上,會有人突然跳出來,讓我們想一想時代,想一想理想,而且他非常認真,絲毫沒在開玩笑。
就像他對自己的評價,他是一個不合時宜的作家。最近,更多人意識到了他的這種特質,而且這似乎讓他們很不舒服。
有人形容他是「最令人無比尷尬的公知」,因為在他的訪談節目《十三邀》里,一次次試圖發起討論,最終卻變成「尬聊」。他欣賞《喜福會》里的俞飛鴻,於是直面告訴她,「你真是很好看啊」,「跟你坦白件事啊,我還夢見過你兩次」,但轉過頭又問她,你在我心中這麼聰明的一個姑娘,怎麼居然去演那麼庸俗的電視劇,你怎麼面對這種遺憾?
「我覺得沒有問題啊。」俞飛鴻回答他,「我不覺得這些劇庸俗。」
俞飛鴻接受許知遠的採訪 圖 / 《十三邀》截圖
到了節目的第二季,他還是一樣。他堅持認為大眾文化中有「粗鄙化」傾向,並為此困擾。「稍微長遠一點的歷史時空,我們的貢獻可能是非常低的。對更普遍的思想和情感的追求上,(我們)是留不下什麼東西的。」
他反問馬東,你喜歡這個新時代嗎?一點抵觸的情緒都沒有?為什麼?
在接連給出「喜歡現在」的肯定答覆後,馬東回答他,「我沒那麼自戀。」
馬東接受許知遠的採訪 圖 / 《十三邀》截圖
這個不合時宜的許知遠源源不斷製造彆扭,甚至一度取代了票房超過50億的電影、快過生日的馬雲、出新專輯的霉霉,成了朋友圈刷屏關鍵詞。
如果真的打開視頻就會發現,許知遠對這些彆扭非常清楚,甚至這些都是他揪出來的自我批評。「我今天看這段的時候,我是不是不該做第二季了?我就回到我的寫作狀態裡面了,我都開始講很多陳詞濫調了……」
2
對很多更熟識他的人來說,這個尷尬知識分子的莫名「走紅」也令人困惑:這不就是許知遠嗎?難道你們第一天認識他?
對很多人而言,可能還真是第一次認識他。許知遠,男,出生於1976年,曾經在許多優秀的媒體工作,後來跟在這些媒體中「比較談得來」的朋友一起創辦了單向街書店。他不是人們熟悉的那種八面玲瓏的場面高手。他會彬彬有禮地告訴上司,他要離職去哈佛遊學,同時一腳把鞋踩在上司的茶几上系鞋帶。他並不覺得這有什麼問題,「報紙是自由人的自由聯合,不是僱傭與被僱傭關係」,而且鞋帶鬆了啊,放著不系嗎?
他25歲的時候出的書叫作《那些憂傷的年輕人》,34歲的時候仍是《祖國的陌生人》。
2015年,《南方人物周刊》辦了一場中國青年領袖評選,他們選中了許知遠,與他一同領獎的大多是演員、歌手、導演等。連番的感謝、榮幸、寒暄、恭維話結束後,輪到許知遠上台領獎,他的獲獎感言是這樣的:
「活動太冗長了,我好幾次都想走。看到大家對娛樂、對明星那種發自內心的追求,對世界完全沒有個體精神和審美,沉迷在膚淺的大眾狂歡里。坦白說我剛才聽那個對話,包括你們對那些問題的反應,我覺得是很可悲的事情。為什麼一定要和父親和解?在西方是殺父啊,做你自己啊,痛苦就是人生的一部分,無需改變,它就是伴隨你一生,不能假裝微笑。要對這個世界保持憤怒啊。我們已經陷入了一種假裝點贊的習慣,這是多麼可怕的一件事情。」
主持人迅速問台下觀眾,你們對世界憤怒嗎?觀眾回答,不憤怒。
「如果他們因為我剛才的話立刻改變了,那是一種新的愚蠢。」許知遠說。
2015年,許知遠參加《南方人物周刊》中國青年領袖評選 圖 / 網路
這就是許知遠,直到現在,他還在堅持自己的彆扭,試圖反思眼前的世界。他依然是一個專欄作家,但文章不知道還會被多少人看。尤其在那些被工作、通勤、應酬、打王者榮耀、追美劇佔據後殘存的碎片時間裡,許知遠的專欄文章顯得異常沉重。那裡沒有太多輕鬆的主題,更沒有大量高清配圖和表情包來減輕信息量壓力。他關心抗爭者,焦慮那些消解在膚淺娛樂表達中的意義,所寫的每一個字都是這個作家對於時代的愁思。
3
兩年前,許知遠再次回到自己創始的那家商業媒體,跟編輯部的記者開座談會。在那間日常評估KPI的會議室,他的提問又開始彆扭了——年輕人,你現在焦慮的是什麼?
最後,只有一個同樣來自北大、哲學系畢業的男記者回應了他。聽上去跟許知遠那種時代焦慮完全不同,他的焦慮是,昨天三里屯有人捅死了人,每天通勤都要路過這裡,我現在不敢出門啊,怎麼辦?
會議室哈哈大笑,沒人留心記錄,除了許知遠。
在不久後發表的專欄文章里,許知遠為這個生活中轉瞬即逝的細節賦予了意義。「他在教科書、書本上建立起的中國意識,似乎正遭遇挑戰。而昨天,三里屯光天化日、沒頭沒腦的兇殺,讓他陷入了極度的沮喪」,「虛幻的國家前途、個人未來、凌亂又未知的恐懼,交雜在一起。他似乎還沒想好怎麼表達自己內在的茫然。也有可能,這只是暫時的情緒,兩天過後,當血跡被沖洗乾淨,那對可憐的夫婦被徹底遺忘後,一切又恢復正常」,「那個手持武士刀、憎恨美國人、不知姓名的行兇者,是個驚悚、難以忘懷的形象,它似乎戳破了關於社會、關於生活的所有幻覺」。
這樣的記錄者是令人佩服的。他捕捉到了一個人的狀態,一種當事人自己都沒有察覺到的狀態。無論好壞,這都是他對時代的敏銳。在一個處處都是聰明人的世界,人們能用滴水不漏的聰明話化解所有提問,每一個流程、每一個表情都能做到精密算計。如果還能偶爾出現這樣一個人,能夠持續關注內心不那麼安逸的那部分,關注彆扭,記錄彆扭,縱然格格不入,倒也足夠誠實,好像也不是一件壞事。
但這樣的許知遠是一個好記者嗎?恐怕不是。因為至少在那一天,他在正式刊發的文章中犯了一個事實性錯誤,寫錯了對方的年齡。更要命的是,這個錯誤是註定出現的,因為他壓根就沒去問。「應該是二十四五歲」,這是他對於眼前發現的想像估值,然而和他生命里遇到的很多事情一樣,他想錯了。真實從不來自設想,也不應該來自設想。
對他來說,尋找意義可能大於一切。這和他無休無止的拖稿習慣一樣,都是他的壞毛病。但我們似乎也無法因此責怪他,畢竟,現在的他已經不是一個記者。他是一個焦慮的記錄者。他的這次「想像」換來的是同事的調侃,「被許老師官方減齡的男青年」。一旦這種「把世界套進自己的邏輯想像」的毛病再度發作,場面就變得失控了。
不過,正是在數不清的尷尬場景里,有一個毫不打算掩飾的許知遠。許知遠挺誠實,他知道自己對世界懷有偏見,並將這一點直接寫進了節目的開頭。他也希望他所面對的人們,也能一樣誠實。你可能不喜歡這樣的做法,但這就是他,一貫如此,做記者的時候是這樣,做商人的時候也沒變。即便知道有鏡頭對著他,一切都會播放出去,他都沒變過。
俞飛鴻:「怎麼還做這麼一期節目呢?」
許知遠:「被逼的啊,因為我們開一個不掙錢的書店,然後需要別的業務,來支持這個書店。」
俞飛鴻:「怎麼一種堅持會讓你做這個,就在現在那麼快速化的快餐年代,做一個紙媒的書店?」
許知遠:「因為別的也不會幹啊!就是,哎,其實我蠻喜歡生活在過去的一個人。」
如果你曾見識過某些妙語連珠的畫面是如何誕生的,你就知道他只要藉助後期的力量,就完全可以不這麼彆扭,至少不讓外人看出來他的彆扭。他完全可以讓人聽不到他的真實想法,看不到他的尷尬,但是他沒有。我們今天之所以看到了他的尷尬而不是精明,這也是他的一種選擇,這很許知遠。
我總覺得,人們其實並不排斥這樣的一種存在。比如那面寫滿時代論的玻璃牆,雖然幾經變遷,卻完全保留了下來。這段話周圍的其他通知都消失了,但不知道為什麼,這些字卻沒有人擦掉。
唯一有所變化的是,要「領導時代」的本應是「一批理想所需要的」人物,這半句被人抹掉了。但還沒人把它填上。究竟由什麼樣的人「領導時代」,沒人知道。
或許,再也不會有人知道了。原有編輯部已經搬離了這個寸土寸金的地方,這裡即將出租。不知道以後的租客,還願不願意保留這番話。
擦掉或是留下都很正常。只是我覺得,如果那面牆上沒了許知遠,沒了這份彆扭,只剩下績效考核,我們未見得會更舒服。那或許是一個更乏味的世界。
每人互動
你怎麼看許知遠?
文章為每日人物原創
侵權必究
想看更多,請移步每日人物微信公號(ID:meirirenwu)。
推薦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