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眠故事丨亡心寺

好久沒更新了,開更~會陸續更失眠故事和序劫~

文 /小巫

圖 /來自網路

失眠故事丨亡心寺

老和尚說:「你就這麼想聽我的故事?」

我緊攥手中刀:「不講,我就殺了你。」

「可我入佛門太久,出家前的俗事……記不清了。」

「不怕死?」

「出家人怕死,這不是笑話么。」

「那我就燒了這廟。」

「為何如此執念?」

「亡心寺。亡心即忘。如果連同之前的親情恩義,人倫善念,通通忘掉了,那這寺廟存在下去還有什麼意義?」

老和尚不說話,走到佛像後,示意我過來。

他用焚香點燃一盞油燈,光影綽綽下,我看到木桌上放著一排四個小瓷壇,一塵不染。

「這座寺廟從未忘記過值得記住的事。」老和尚朝瓷壇行禮,「我的故事不值得說,但是這些人的故事值得你聽一下,聽完之後,再燒不遲。」

我將刀狠狠插在木桌上:「說!」

老和尚雙手合十,昏黃的光打在臉上,輪廓半明半暗。

「這廟本是座長寬不超十步的泥菩薩瓦屋,建於何時不得而知。不遮風雨,無人打掃,路人過客拜完留些許貢品便去,由此殘敗不堪。一百多年前,一位乞丐乞討至此,靠偷吃菩薩的貢品為生,久而久之竟有了佛心,自學了文字,日夜吟誦佛經。他用畢生乞討來的錢將泥菩薩廟修葺一新,擴至半畝,取名亡心寺。就像你說的,亡心即忘。」

老和尚指向第一個瓷壇,壇身刻著三個字,「忘卑賤」。

「第一個瓷壇里存放的就是他的舍利,他去世時身邊僅有一名弟子,這名弟子本生於官宦之家。後來家族因文字獄牽連,大廈傾倒,全族被發配邊疆,當時皇帝念其初生,讓其乳母帶之行乞。十六歲時乳母病亡,他流落至此,被住持收為弟子,剃度為僧。住持去世後,這位弟子接過衣缽,成為第二任住持。他佛法精通,成為遠近聞名的大和尚,廟宇也擴至三畝,弟子數人。四十歲時,族人找到他,勸他一起加入太平軍,殺清妖,報父輩仇。他婉拒,說出家人早已斷了紅塵,族人氣憤,臨走時斬下他雙手手掌,放話說讓他今後再也無法合十。後來,天下大亂,戰爭肆虐之處,民不聊生。長毛們從均田地的義師,成了屠城的惡軍。他對弟子們說,有些業力藉助正義之名施行,最終會演化為魔障。情誼可以助長仇恨,道義可以喂飼邪念,如不得超脫,終難見彼岸。「

老和尚指向第二個瓷壇,上刻「忘恩仇」。

「第三任住持,是義和拳匪。」老和尚打開第三個瓷壇,取出一截指骨。「他練拳瘋魔,以為自己刀槍不入,上了沙場看到拳友們在洋人火槍下紛紛倒地才猛然清醒,趕忙逃出京畿,撿回一命。那段時間朝廷抓拳匪很兇,他無處可去,隱姓埋名來到這裡。他大字不識一個,也不認真念經,卻很討師父喜歡。師父說他有佛性。後來鬧蝗災,饑民眾多,寺廟裡的弟子為了能吃飽飯都離開了,只剩下師父和他。他說自己不能走,不然留下沒手的師父一個人可怎麼活。那年,饑民衝進寺廟搜剮食物,找不到便欲殺了方丈吃肉。這時他沖了過來,奪下一把刀,手起刀落將兩人斬殺。他說,這裡有肉了,吃去吧。饑民走後,他跪倒在地,砍掉自己一截小指,說,師父,對不起,我殺生了。師父說,那你得認真學識字了,多念佛經才能消除業障。」

我看向壇身,上面沒有字。

「可他一輩子都沒學會。」老和尚說。

我視線轉向最後一個罈子。

「這裡面是我師父也就是第四任住持的舍利。他是清末秀才。後來進了雲南講武堂,在蔡鍔將軍手下打過仗,腦袋中了一槍,子彈嵌在太陽穴里,命大沒死,但落下了頭痛病,平常頭痛欲裂,只有念佛經才得減輕,於是乾脆來這當了和尚。他來時,亡心寺正值敗落,香火稀疏。拳匪住持將廟中事務交予他後便離開了。走時對著上任住持的舍利壇說了句,『師父,我算跟你有交代了,來世有緣再見』。於是新住持就這麼上任了。」他苦笑一聲,搖搖頭。「他不說話,只念經,這一奇特行徑漸漸遠近聞名,老幼婦孺都說亡心寺來了個怪和尚,問他什麼都不說話,只念阿彌陀佛。於是人們送他外號,不答方丈。」

老和尚擦拭著本沒有灰塵的舍利壇,「忘渡人」三個顯得特別乾淨。

「不答方丈平生只回答過我一個問題,回答完就去世了。」

「什麼問題?」

「我問的是,這些舍利壇有什麼故事。」和尚直視著我的眼睛,「他的回答

,就是我講給你的這些。」

「我對這些不感興趣,只想聽你的。」

「忘了。」

我拔下木桌上的刀,刀尖沖著他:「裝傻?」。

「真的忘了。」他笑,「我來到這個寺廟可能是為了躲避災禍,大概得罪了什麼人吧。當時我就躲在這佛像後,不答方丈在跟一些凶神惡煞之人講話——那個一跟別人講話就頭痛的和尚竟然在跟人講話——後來他們發現了我,把我打了個半死。不答方丈跟他們求饒,香客們也群起指責,他們才沒把我徹底打死。後來佛祖保佑,我恢復的還不錯,就是這裡壞掉了。」他指了指自己的腦袋,「失憶了,想不起來之前的事了,算了,不去想倒好,人生在世,最沉重的背負就是記憶。」他用桌布將罈子蓋上,「不答方丈去世前給自己的罈子刻了『忘渡人』,他說自己一輩子只顧減輕自己頭痛,沒去渡他人苦厄。」和尚稍頓,「其實不然,他渡過一個人,那就是我。」

我垂下刀尖,問:「你想給你自己的舍利壇刻什麼字?」

和尚席地而坐,合十,雙目緊閉:「我忘了過去的事,甚至你不問起,我連自己『忘了過去的事』這件事都忘了。一輩子就這麼過來了,我的舍利壇上,就刻『忘忘』吧。」

「忘忘。」我笑道,「你是狗么。」

我將刀投在地上,轉身離開。身後傳來和尚的誦經聲,鑽進我的耳朵眼,聲音越來越大,最後彷彿雷鳴。

踏出廟宇,陽光傾灑。

「那就讓我們各自相忘吧,父親。」

我叫沈石頭,隨我母親姓。在我出生之前,父親因跟鄰村械鬥,失手打死人,逃了。臨走時對母親說,等他。

可這一走就是十七年,母親到死都沒等到他。一個月前,我聽人說遠在南方,有人在一座廟裡見到了他。

我提刀前來,想手弒這個讓我母親辛勞一生的負心人。途中經歷荊棘跋涉,甚至掉落山崖,頭破血流,險些喪命,才艱難到此。

誰知,負心人竟是亡心人。

也罷。

留他一命禮佛,當給母親超度。

正想到這,一位香客與我擦肩而過。

「又來啦?」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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