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拔劍

真正的高手行走江湖,劍是從不出鞘的。

一旦出鞘了,就是他的死期。

01.

蘇畫九歲的時候就開始跟人打架。

那時候他還在私塾讀書,教書先生每天搖頭晃腦之乎者也搞得他心煩意亂,於是他就用打架來釋放心情。每天茶餘飯後,跟尚書大人的小兒子打完跟鎮北鏢局的四公子打。他什麼武功也不會,全憑著一股蠻勁,所以有時候打得過,有時候打不過。

蘇畫不喜歡念書,他討厭啰嗦的八股,婉約的小詩,狡詐的文字遊戲,每次他爹檢查他的學習成果,經史子集是一句也背不出來,蘇東坡辛棄疾和李太白倒背的挺溜。

他嚮往「男兒何不帶吳鉤,收取關山五十州。」的豪放氣魄,仰慕「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的絕世劍法。

傳說李太白行走江湖左手使劍,右手握筆,殺人後用血賦詩。他為此特意跟教書先生請教了寫詩的平仄問題,不過到最後也沒搞明白。

蘇畫打架從來不怕人多,只要約了他哪個地方打,他就一定會去。這不是因為他打架厲害,而是他覺得很帥,有種「雖千萬人,吾往矣。」牛逼轟轟的感覺。

所以後來他被幾個富商的孩子堵在衚衕里一頓胖揍,回家的時候鼻青臉腫,褲子都沒了。

他爹破口大罵,蘇畫你他媽的不好好學習是吧?你就想天天打架是吧?老子打你個不爭氣的!

他爹抬手一巴掌閃電似的拍過來,卻停在他臉前三指處。良久,嘆一口氣,轉身回了屋。

打那以後,蘇畫就不用去私塾念書了,他爹開始教他劍術。

他爹是蘇南。

蘇南是當今武林盟主,天下第一劍。

不過蘇畫只是天下第一的兒子,他顯然不及他爹天資聰慧,練到十八歲,也還是個業餘水平。

他爹說,你這個劍法只能殺豬。

這讓蘇畫有點難過。

在他的想像中,自己的十八歲應該身騎白馬腰懸寶劍,雲遊四海浪蕩江湖,看見狗賊抽劍制裁,遇見弱者拔刀相助。有人找事就一口氣報上名號:

在下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天下第一劍當今武林盟主蘇南的兒子蘇畫是也!

這聽著多帥氣?

可是自己練了快十年,只練成個殺豬劍法,連尚書家的小兒子都打不過。

拿什麼去闖蕩江湖?

蘇畫還記得他小時候問他爹,江湖是什麼?

他爹撓撓頭說,江湖……就是個大魚缸。

蘇畫不懂。他歪歪腦袋接著問,爹,你為什麼把你的劍都放倉庫了?

他爹哈哈笑起來,摸著蘇畫的頭說,

等你練成了天下第一劍,就會發現你再也沒辦法拔劍了。

後來蘇畫還是一個人出來闖蕩江湖了。

他爹給他安排了一門婚事,是兵部尚書徐大人的小女兒,比她小兩歲,據說生得玲瓏可愛,蘇畫從沒見過她。不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還是同意了,兩年之後成親。

作為交換條件,他爹答應讓他一個人出去玩玩。

蘇畫說,什麼叫玩玩啊,我這是行走江湖!

他爹從倉庫拿出塵封多年的劍,遞給他說,打架前先亮劍,再不行就跑。

……

於是蘇畫腰懸寶劍身騎白馬,一路南下。

走進這諾大的江湖,蘇畫才發現原來也沒什麼好玩。

一路上既沒有狗賊也沒有惡霸,梁山泊被開發成了旅遊景點,少林寺表演團的門票供不應求。

除了扶老奶奶過馬路,懲惡揚善的事他一件也沒做成。

這就是江湖嗎?蘇畫有些失望。

02.

直到有一天,他在一個江南小鎮停了下來。

這當然不是他想停,而是前面幾輛馬車都被擋住了去路。

為首的一個大漢揮揮手裡錚亮的大砍刀,此路是我開,此樹是我栽,要想從此過,留下買路財!

前面馬車上的人都被趕下來。

第一個車上,一個女人懷裡抱著孩子,神色慌張。

後一個車上,一個女扮男裝的小姑娘冷哼一聲,撇了山賊一眼。

蘇畫看了想笑,這姑娘以為自己是電視劇女主角啊?耳環都不摘就來男裝了。

他翻身下馬抽出寶劍,心想終於有自己表現的機會了。

抬頭再一看。

只見那抱著孩子的女子接過馬夫手裡的鞭,三招兩式如秋風掃落葉般打得山賊慘叫連連抱頭鼠竄。

蘇畫目瞪口呆,只好默默上馬。

正要走時,卻見那個女扮男裝的姑娘走過來說:我的馬車夫被山賊嚇跑了,我不會騎馬……兄台能否載我一程?

……

唉,上來吧。

誰讓自己是好人呢。

洛寧城十里繁花,燈紅酒綠。

蘇畫身後跟著一個妙齡少女。

怎麼樣怎麼樣,你肯定沒猜到我是女扮男裝吧?少女看著他嘻嘻笑起來。

她自稱姓余名仙草,年芳一十八,客居北京多年,此行是要回通州老家。

全是編的。

蘇畫沒有拆穿她,人在江湖哪能全說實話?更何況她一個弱女子。

長街上紛紛擾擾,一個女人抱著孩子飛奔過去,身後轟轟的人群追過來,把她逼到牆邊。

蘇畫細看,原來是之前那位秋風掃山賊的女人。

為首的一個紫衣少年,揮揮手裡的摺扇一腳踹上去道,蕭碧青,你倒是跑啊?

余仙草看得生氣,拉拉蘇畫的衣角,大俠你快上啊!

蘇畫看看紫衣少年身後的幾十號人,沒有說話。

旁觀的人議論紛紛,說這個蕭碧青原本跟丈夫經營十幾畝薄田,生活也算富足,結果傅家勾結官府偽造政令私吞地產,一畝地賠三兩銀子……蕭碧青的丈夫氣不過,聯合鄉人去官府討說法,事情越鬧越大,就被傅家殺了,至今死不見屍……

蕭碧青緊緊抱著懷裡的孩子,任紫衣少年踹在背上。

簇擁在他身邊的幾個大漢推開圍觀的人群,紫衣少年轉身抬手道,把她帶去府里。

兩個大漢正要拉蕭碧青走,她卻從腰間掏出一把短匕,衝起來刺向紫衣少年,老娘跟你拼了!

紫衣少年翻身躲開,一腳飛踢踹在她臉上,你他媽的真是活的不耐煩了吧?

說著便要抽刀,一副當街殺人無所畏懼的樣子。

干她媽的,蘇畫擠開人群,提劍擋下紫衣少年的刀。

自己行走江湖等的不就是這一刻么?

紫衣少年是江南第一世家傅家的少主傅秋生。

蘇畫的劍傅秋生當然認識,那是蘇南當年橫掃武林的寶劍。傅家蘇畫當然也知道,江南一帶屹立百年不倒的豪門。

兩個人報上名號,假惺惺的相見恨晚商業互吹。

傅秋生答應放過蕭碧青,限她三日之內滾出洛寧。

蘇畫拱手,傅公子後會有期。

送走傅秋生眾人,蘇畫扶蕭碧青起來,看看她懷裡的孩子,你趕緊走吧,走的越遠越好。

蕭碧青抬起頭,道聲謝,起身走開。

蘇畫聽見她喃喃道,這就是武林盟主的兒子?這天下還有江湖道義嗎?

蘇畫扯扯還在發愣的余仙草,走進人群中。

江湖有道義嗎?誰知道呢。

以前他以為道義就是是非善惡分個一清二楚,然後提刀擒惡霸,拔劍殺淫賊。

可是現實卻不允許他這樣。

他終於明白了,他是武林盟主的兒子,一舉一動都會牽扯到很多人,他殺了人跑了,他爹娘怎麼辦?他家那麼多人怎麼辦?

更何況他劍法不及父親七層,說不定當場就被打死了。

所以他只能說說話,讓人賣個面子。大家出來混都不容易,何必打個你死我活?

喂,你真的是蘇南的兒子?余仙草表情驚訝。

蘇畫心事重重,嗯,是我。

我是……余仙草欲言又止,算了,不跟你說了。

半晌,余仙草又走上來,你爹是天下第一,你怎麼不殺了那個什麼狗屁傅秋生!

你不懂。

余仙草撇撇嘴,我怎麼不懂?我也是武林中人啊!

蘇畫停下來,像是在自言自語:我爹在我很小的時候告訴我,真正的高手行走江湖,劍是從不出鞘的。

蘇畫看著余仙草的眼睛,沒有說出這句話的下半句。

通州距洛寧80里。

蘇畫身騎白馬,帶著余仙草飛奔過去。

這當然不是因為他大發善心,非要把余仙草送到家不可,而是因為半個月後通州要開「江南武林大會」,主辦方就是傅家。

按江湖規矩,上屆武林盟主死了,才會在順天辦武林大會選武林盟主,蘇南二十年前憑一身劍法成為武林盟主之後,武林大會就再也沒辦過了。

如今傅家表面說所謂「江南武林大會」不選盟主只比武藝,其實狼子野心路人皆知。

……

到通州時已是黃昏時分。

這坐江南的小城在初春的寒光下喧鬧著,街頭的青磚黑瓦反射著朦朧的光。

蘇畫走進一家客棧,開了兩間客房,大廳里說書的先生搖搖手裡的舊摺扇,正講到成祖皇帝親征漠北的事迹。

故事裡的江湖,總是讓人嚮往。天下第一的書生,練了一身好劍法,娶天下第一的美人。一身武功的漢子,不屑於陰謀詭計,光明磊落大口喝酒大口吃肉。

蘇畫想到自己,唉,兩年時間已過大半,他很快就要回去成親了。

余仙草拍拍他,怎麼,聽書聽傻啦?

蘇畫看看她說,你不懂。

切,余仙草撇了他一眼。

03.

半個月的時光飛逝,傅家在他們府上把一切都已準備妥當,通州城裡高手雲集。

蘇畫每天就在客棧大廳里喝茶聽書發發獃,余仙草每過一會就來拍拍他,大俠,今天來了幾個蒙古人!濃眉大眼的!

蘇畫說好,知道了。

大俠,剛才街上又來了幾個喇嘛!他們的衣服真難看!

蘇畫說,嗯,難看。

大俠,少林寺的和尚也來了!

蘇畫說,哦,和尚。

大俠,那不是……蕭碧青嗎!

蘇畫說,嗯,蕭……蕭碧青?

順著余仙草指的方向,蘇畫從大廳向客棧外看過去——一個女人正抱著孩子走在街上。

她又來這幹嘛。蘇畫不明白,這不是找死嗎?

我偷偷跟去看看!余仙草起身追出去。

唉,明天大會就開始了,蘇畫呷一口清茶,坐著發獃。

翌日,天朗風清。

蘇畫是被街上喧鬧的人群和馬蹄聲吵醒的,睜眼看看,已是日上三竿,他正要起床,忽然傳來急促的敲門聲。

蘇畫!快開門!余仙草大喊著,出事啦!

蘇畫推開門,怎麼了?你這麼慌張。

傅家現在正滿城的追殺蕭碧青呢!說是她今天上午藏在傅秋生進城的路上,一箭射廢了他的胳膊!余仙草滿面焦急。

她現在在哪?蘇畫整整衣衫,抓起桌上的長劍。

應該在出通州城的路上!都怪我昨天沒跟上她……

蘇畫出了客棧翻身上馬,朝出城的方向追過去。

你等等我啊!余仙草在後面追著喊。

你就在這等著吧,我一個人就行了。話音落下,蘇畫一騎已沒了蹤影。

通州城三面環水,出城只有洛寧方向一條路。向北直行十二里外,有個渡口,這才有別的岔道可以走。

蘇畫縱馬飛奔。

近些年水路失修,河道堵塞,清風河的渡口往來傳船隻越來越少,蘇畫卻遠遠看見岸邊熙熙攘攘圍了一群船夫。

不好!

蘇畫提著劍奔過去,推開人群。

只見岸邊泥濘的土地上,蕭碧青靜靜的躺在一片血泊之中,身上有數十處傷口,血正慢慢滲出來,染紅了雪白的絲綢衣衫,再流到地上。

蘇畫沉默良久,出錢安排這幾個船夫葬了她。

傅家府上張燈結綵,人群喧鬧。

蘇畫匆匆趕回客棧,一番詢問卻不知余仙草去了哪,只一人來了傅家。

他提著從未出鞘的寶劍,看看燙金的「傅府」兩個大字。

他要為蕭碧青討個說法。

自己如果連這都不管,那還闖蕩個什麼狗屁江湖?

傅家府上人群來往不絕,蘇畫尋著一位弟子報上名號,要見傅家家主。

弟子引著他穿過大院,到了後花園的亭子里,說家主今天確實很忙,可能要等一會才來。

蘇畫正坐著間,卻看見傅秋生捂著包紮好的胳膊,身後跟著兩個弟子走過來。

呦,蘇公子光臨府上,不知有何貴幹?傅秋生冷笑著。

蕭碧青是你殺的?蘇畫平靜的說。

是不是我殺的跟你有什麼關係?你卻是偏要為那個賤人出頭不可了?傅秋生冷哼一聲,這裡是通州,可不是你爹罩著的順天府。

蕭碧青是不是你殺的?蘇畫不動聲色。

是又怎樣?你不要以為……

傅秋生話未說完,蘇畫已拔了劍。

這一劍他積攢了二十年,勢如電光,傅秋生還沒回過神,劍鋒便刺穿了他的喉嚨,血汨汨的流出來。

傅秋生倒在地上,身後兩個弟子飛也似的跑掉。

現在外面正忙著武林大會,這兩個弟子去通報傅秋生他爹,要過來也得一會,蘇畫有時間跑出去。

他收了劍,忽然意識到,自己殺了人了。

這算是江湖道義嗎?

不知道,也許算一點吧。

蘇畫終於明白父親說的那句話是什麼意思了,真正的高手行走江湖,劍是從不出鞘的。這不是說他們不想拔劍,而是說,他們解決事情已不需要劍。

而一旦出鞘了,就是他們的死期。這是說,當一個人需要抽刀拔劍以死相搏時,他早晚會死。

比如蕭碧青,比如傅秋生。

一個人要是殺了人,就免不了會被人殺。

蘇畫信步走出後花園,卻迎面正撞上傅家家主傅季然。

傅季然看見他,不由分說便是一掌。

糟糕!自己來時先命一個弟子通報要見傅季然,這時他應是在來路上碰見了報信的兩個弟子。

蘇畫翻身便逃,他劍法只學了父親幾層,斷不是這老傢伙的對手。

可是哪裡還逃的出去?院子各處早已被傅家人封了路,遠遠的幾個和尚數著念珠。

蘇畫無路可退了。

他拔劍,拔劍,再拔劍,卻只刺的中傅季然的殘影。

三招兩式間勝負已分。

傅季然一掌呼呼的生著風,把蘇畫擊飛十丈遠,撞上院子的高牆,跌落下來。

這一掌帶著內力,打的蘇畫吐了血,他已經動彈不得,意識模糊了。

父親說的沒錯,自己練劍二十年,第一次出鞘,就要死了。

唉,江湖。

地上傳來轟轟的馬蹄聲,蘇畫被嘈雜的人群喧鬧淹沒了。

恍惚間,有人抱住了他,呼喊著什麼。

觸感很柔軟,帶著香草的氣息,應該是個女孩子。

再然後就什麼也聽不見了。

04.

蘇畫醒的時候,窗外正淅淅瀝瀝下著雨。

還是在客棧的客房裡,他轉過頭,看見余仙草趴在桌子上,睡著了。

嘀嗒嘀嗒嘀嗒嘀嗒。

他想坐起來,卻渾身沒一點力,只咳嗽了兩聲,又躺下了。

你醒了?余仙草聽見聲響,揉揉眼,跑過來。

傅季然呢?蘇畫問,你沒事吧?

余仙草吃吃笑起來,大俠,你是不是被打傻了啊?你都傷成這樣了還問我呢!

余仙草扶蘇畫坐起來。

那天你被打暈之後,江南總兵就帶兵進來了,查傅家勾結官府貪贓枉法,欺壓百姓結黨謀反,就把他們都抓走了,嘻嘻,余仙草頓了頓,你現在還疼嗎?

不疼了。

大俠,你怎麼不問江南總兵為什麼會突然帶兵來啊?

蘇畫閉上眼不回答。

大俠,我現在可是你的救命恩人!你怎麼報答我?

大俠,要不你教我劍法吧?

……

蘇畫不想說話,他在想別的事情,他與父親的兩年之約就要到了,再過幾天傷勢痊癒,他就得回京城,然後跟尚書大人家的小女兒成親。

他沒有理由拒絕這門婚事。

姑娘,你走吧。蘇畫看看她,等我傷好了,我就要回京城了。

余仙草聽了這話,忽然嘻嘻的笑起來,那正好順路啊,我也要回去!

蘇畫扭過頭去,不說話了。

怎麼?你不願意帶我了啊!余仙草哼哼的說。

半晌,蘇畫深呼一口氣,說,

我要回去成親。

我也回去成親啊。

那你就更不能再跟著我了。

余仙草伸出雙手,把蘇畫的臉扭過來,兩個人四目相對。

蘇畫,余仙草面帶羞澀,歪了歪頭,緩緩的說:

我就是尚書大人的小女兒,徐芊芊。

你願意,娶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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