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他生莫做有情痴——《霸王別姬》

「春夢快將無痕。」

李碧華心裡明鏡一樣,知道人心最深、最險峻的所在,她縱情肆意沉溺其中,卻又端出來清醒熟稔的薄情面目,在那些高高低低的嘆氣聲里,情慾與現實的衝突佔據了主導地位,又使人寬慰,像浪潮拍打海岸,發出巨大的憂鬱濤聲,天地都是寂寥。這些聲音在她心裡,多半是種有規律的,鎮定的節拍,似乎每本書不過是她古老催眠曲的唱詞選段,那是男女的情話和嗔痴,精怪的枯骨和陰氣。

但是偶爾的,當她的心思稍微轉移開,放在時間、歷史這樣的格局上,出乎意料地,之前浪潮的聲音轉變了,其中絲絲縷縷的憐憫和仁慈都消失了,聲音更駭人起來,使人想起這個海島曾被沖毀,被巨浪卷吞沒,並且好像在警告世人:此處不得安身。無數人奔走至此,短暫停駐,匆忙愛上什麼人以求能夠停留,但這一切都是極短的——那曾經被淹沒的浪潮聲,現在像雷聲一般在耳旁轟鳴,使人在驚懼中猛然抬頭,所見不過還是那寂寥天地人生海海。

眼為情苗 心為欲種。

唱詞再美得驚心,一曲罷了,終要起身。

程蝶衣

「她生下他,但她賣了他,卻說為了他好。」

程蝶衣應該屬於心理女性化傾向者,這種傾向與其母生活環境有關,也和在戲班的經歷和所學內容有關,直到段小樓用煙桿搗進他的嘴裡——肉體、出血、性別認知,這幾乎是一場隱晦的閹割。

自此,之前的程蝶衣正式死去,書中寫,男人們當他是女人,女人們當他是男人,他卻不知道自己是誰,圍繞在他身邊的也儘是袁四爺這路子的看客。「一笑萬古春,」他不過戲子。

他和段小樓不同,是後者是借唱戲成名成角,不能唱還可與菊仙一同賣瓜,他明白戲唱的再出彩也只是戲,但程蝶衣早已經人戲不分。戲詞可以變,戲台可以變,但情義二字,和那些戲服一樣重重壓在程蝶衣身上。

段小樓能夠成全他,因為成全程蝶衣會帶領二人向更大的戲台去,能讓他完成自己的意願,程蝶衣在他心裡還是那個夜裡無處安睡的孩子,他的讓步、縱容和躲避,都有因可尋,最終還是難兩全。但程蝶衣不能成全段小樓,因為成全段小樓無異於自毀,這心意他已經捧出去,卻無人願意接手,他不是他的師兄,他是王,但他的王不要他。

故事後段的文革時期是整本書最後的高潮,李碧華筆下的衝突,從來都像一把直劈面門的刀,鮮血淋漓的美,讓人不忍看又挪不開眼:

在烈火和灰煙中,他看到小樓一張臉,畫上他也看不明白的複雜表情。但隔著那麼遠,楚河漢界,咫尺天涯。一不小心,一切都完了。蝶衣驀地住嘴,不斷喘氣,靈魂沸騰,再也說不上什麼。即便自他天靈蓋鑽一個洞,灌滿鐵漿,也沒這樣的滾燙痛楚過。

蝶衣從未試過這樣的絕望。他是一隻被火舌撩撥的蛐蛐,不管是斗人抑被斗,團團亂轉,到了最後,他就葬身火海了。驀地回首,所有的,變成一撮灰。他十分地疲累,拼盡剩餘力氣,毫無目標地狂號:「你們騙我!你們全都騙我!騙我!」

他一生都沒如意過。

菊仙

張國榮說:「菊仙是真虞姬。」

開篇李碧華寫:「婊子無情,戲子無義。婊子合該在床上有情,戲子,只能在台上有義。」

最終有情有義的,還是這兩個為一段小樓纏鬥數十年的人,一個戲子,一個婊子。菊仙的格局遠比段小樓要大許多,在段小樓遲疑是不是要娶她的時候,她已經為自己贖了身,鞋子都不帶的投奔於他,段小樓被日本人抓捕關押,她也放下恩怨去找程蝶衣求助,程蝶衣落難時,她剛剛小產,硬是撐著幫程蝶衣求袁四爺開口幫忙。

李碧華對菊仙是有偏愛的,偶爾的怨恨和不悅也只是一筆帶過,她是個心心念念從良的妓女,相夫教子就是她的執念,這份執念比起程蝶衣對戲的執念也不輸絲毫。她聰明,誰的弱點和硬處在哪一眼便知,但她不刻薄,她美艷,但並不以此為意,錦衣玉食過得,街頭巷尾賣瓜也過得。在流產之後,菊仙這個人物的性格已經開始由堆砌轉為升華,在文革、遊街、互相揭發這樣的大事面前,她表現得更加勇敢堅定,直到聽到段小樓親口承認不愛她,決絕赴死。

愛得起而放得下,這一直是李碧華小說中女性角色的特質。

段小樓

段小樓看似是劇中正義與血性的化身,實則無比虛弱,也應了他自己那句:「我是假霸王,你是真虞姬。」

小說的前半段,他幫蝶衣抵擋來自師弟們的欺凌,偷偷幫他踢掉壓腿的磚,在花滿樓中幫菊仙解圍,不惜得罪袁四爺,但在後半段里,段小樓的正義與血性被現實逼得走投無路,他揭發程蝶衣,與菊仙劃清界限,卑躬屈膝,放棄了之前的一切。如果是時間和苦難將人逼迫至此,但他人同樣承受了苦難,姿態卻不曾落得如此難堪。

段小樓做的一切,都是因為他身處的環境下,為了給人留下正義與血性這樣的印象而做,他對於蝶衣、對於菊仙、對於國家的感情,看似一片熱忱,實則都是涼薄。相比之下,蝶衣和菊仙的所作所為即便是有悖常理,但發自內心,並從一而終。當生存壓力不允許他繼續扮演心目中英雄的角色時,他最先並且最堅決地屈服下去了。

於段小樓來說,不過是迫於生存壓力對苦難低頭,不過是想要留得青山在,不過是求個生存之道,妻賢子孝;於菊仙來說,這是她唯一堅持的幻境破滅了,現實對她的嘲笑擲地有聲,有情有義也不過是做了一場戲給世人看;於程蝶衣,這是氣數要盡了,是前塵往事不能回頭,是「君王意氣盡,賤妾何聊生。」即便是有三尺寶劍,依舊是誰也報不到誰的恩,唯有以死為鑒,可知情深。

李碧華取得如此大的知名度,一方面取決於李碧華特有的繾綣美艷和殺伐決斷的筆法,另一方面也與當時香港的文學環境有關,上世紀五六十年代,香港開始經濟飛速崛起,市民階層成立,對於新文學的需求形成了全新的文學市場,尤其是對於情色、鬼怪、暴力,新編這樣刺激性的話題極其敏感。

因此李碧華的小說更多的是流於市井人群,極富有衝擊力和戲劇性的故事非常奪人眼球,再加之李碧華對於人性和情慾的探索,不同的受眾群體皆能有所得,她遊離於低俗與深刻之間,隨後,她的作品被大量搬向熒幕,《霸王別姬》、《青蛇》、《胭脂扣》等等都是香港八九十年代的經典電影。

與張愛玲的刻薄細碎不同,李碧華寫情愛痴纏,便是沒了理智抵死的溫柔,一顆心落在地上摔成八瓣還要擔心划了對方的手;寫惱恨怨懟,便是口不擇言刀光劍影,恨不得將對面人挫骨磨灰當風揚作塵才解恨。她把一切都看的如此清楚,如此確有把握,正當她畫筆在手,在她把情愛從眼前心底轉移到紙上去的頃刻之間,把世間一切都變了可愛可恨的模樣。往往讓觀者落下眼淚,並且使這些個情愛變成作品的過程,像是無數個小孩穿過黑暗弄堂,看不見彼此,也看不見盡頭。

程蝶衣、段小樓。菊仙,各自孤獨的滅亡了,正是在那樣的時代,所有那些向外擴展的,閃閃發光的,美的存在都煙消雲散,被嚴肅、激進、退縮取代了,以一種幾乎不被察覺的形式,在絕艷和冰冷的外表之下,李碧華寫的是一片黑暗,它蔓延伸展,深不可測。她的思路就是如此,但是我們經常上升漂浮在表面,那些閃光中的最後一次,就是那個時代最後的閃光。

「分不清智愚美醜,都是芸芸眾生。」

感謝蟲二

作者公眾號南水北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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