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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甜的冰棍是童年

短裙搖曳的夏,如約而至。

「爸爸,我想吃冰棒,可以嗎?」

兒子有蟲牙,不能吃甜食。所以,凡屬甜的東西,都會跟我請示。

不忍拒絕他的渴望,我給他買了一根。看著兒子吃得那麼歡,關於冰棍的記憶,就像夏日的雲朵,一一飄過心頭;也像心底的蟬鳴,在腦海深處聒噪。

那時候我大概十一歲,上四年級。暑假一到,整天赤腳到處跑,指甲蓋有時候會被踢掉,腳趾頭血粼粼地也渾然不覺;水塘邊熟練地把短褲一抹,白白的短褲印子,跟渾身的黑魆魆的底色,形成鮮明的對比。水塘是夏日消暑的好去處,不過總是會被母親拿著竹枝在旁邊逮著。跑啊!往池塘邊扎猛子,剛探出頭,差點被母親一手拎起來;騎在水牛身上突圍,水牛還沒過癮,斜著一躺,滾起泥巴來,只好驚惶地滑下牛背。這一場圍追堵截,一般從暑氣未消、水還帶著溫熱的傍晚開始,到放肆攪碎一池塘清冷的月光結束。照例是少不了一頓「竹枝炒肉」,凄厲的哭喊聲中,往往伴隨著這樣的咒罵:

「你個悖時的短命鬼,這個塘有露水鬼,浸死幾個了,你還敢來啊。」

竹枝抽打的味道,基本模糊了。但記憶里夏天的另一種味道,卻是越來越清晰。

遊走在鄉間的叫賣聲,是雍常夏日裡最清涼的渴盼。甚至連賣冰棒的叫賣聲,聽著都覺得帶著一絲涼意。

「賣冰棒——」「賣冰棒——」,聲音響起的時候,其後面已經跟了一串光膀子赤著腳汗津津黑黢黢孩子了。

戴草帽,搭毛巾,攜箱子,這是賣冰棒人的普遍特徵。賣冰棍的背著白色四四方方的泡沫箱子,箱蓋上留一碗大的圓孔,圓孔同樣用泡沫做成的圓栓塞住,塞子用紅綢布包著,一端紮緊作為把手,便於取放冰棒。箱外以破棉襖包裹,以防冷氣逸出。

「冰棒多少錢?」

「綠豆一毛五,白冰棒一毛。」小伙的聲音還有點羞澀。

第一次問父親要冰棒吃,竟然被扇了一耳光。

伯母是個很精緻的人,到了夏天,就會炒蠶豆或者炒豆子作零食,哥哥姐姐們嚼得嘎嘣脆,我怯生生地往門邊一站,伯母就抓給我吃。賣冰棍的一來,哥哥姐姐們都有冰棍吃,嘴巴用力吸吮,發出極為響亮的聲音,先前還汗如雨下,吃了冰棍之後,汗雨初歇。我疑心那是極好的東西,也回家問父親要。

父親黑著臉向我招手。我以為父親開恩了。然而,父親一記響亮的耳光,把我的幻想全部擊碎。

「娘偷人的,不準看別個呷,你偏要眼饞。」

大姑姑是村裡的老高中生,是當時的文化人。她制止住了父親,把我拉進懷裡,跟我講道理:「別個有個星子,你也要個星子?不該比的,不要比。要比,就比讀書。」

我後來才明白,剛剛包產到戶的家庭,根本拿不出一分錢買零食。就在要冰棍的前幾天,母親還在告訴我,沒有夜飯吃了,我們吃粥。第一次感覺到飢餓的威脅,我哇哇大哭。

我想吃到的東西,削尖腦袋也要吃到。直接問爺娘要,哪怕是在地下打滾子,這個路子是行不通了。但我又想出了另一個辦法,那就是賣冰棍。

俗話說,釣麻蟈還要個棉花坨坨,說的是幹啥都要有本錢。賣冰棍同樣要本錢。本錢怎麼來?我開始了資本的原始積累,那就是夏枯草。每天放牛的時候,努力地摘夏枯草。摘的時候滿滿當當一籃子,晒乾了輕飄飄。到最後,我的勞動成果被母親笑眯眯地沒收。

夏枯草太輕飄飄,不足以承載少年創業的夢想。沒想到我在四處瘋傳的謠言里發現了新的機會。那年夏天,到處流行神色慌張、著急而短促的耳語:

「塑料涼鞋下面有毒藥,會得癌症!」剝開來看,確實也有一坨黑色的神秘的東西。

流言跟瘟疫一樣蔓延。於是大家把不太捨得穿的涼鞋、拖鞋紛紛扔到地窖里,或者水渠里。水渠里的各色涼鞋堆積如山。我剛好撿了不少,賣給了收破爛的。

母親看我這麼大決心,把之前沒收我賣夏枯草的2元錢還給了我。就這樣,我湊齊了5元錢,買了泡沫箱子,還剩2元錢,用來進貨。

昏黃的煤油燈下,母親用背帶給泡沫箱子做了個紮實的肩帶。母親說,就是這個背帶,一手把我背大的。

冰棒廠在供銷社大院後面。這是大院平時難得一進,今天大清早,因為進冰棍,總算是來到這個神秘的、只有城裡孩子在裡面滾鐵環盪鞦韆踢毽子打乒乓球的院子。捏著母親給的本錢,大腦里就像面對一張從沒做過的試卷,一片空白。還好旁邊也有個進貨的,我選擇了模仿,他進什麼,我也進什麼。整個箱子,連同我空蕩蕩的心,很快被塞滿了。

永遠記得我賣出的第一根冰棍。

平時學著買冰棒的叫賣,我們學得像模像樣;自己開口叫賣,張大了嘴準備喊,聲音到了嗓子眼,又變成了只有自己聽得到的蚊子叫,耳根發燒,滿臉通紅。幸好我跟著早上那個進冰棍的後面,他高聲喊一句:「賣冰棍!」我低頭學一句:「我也是。」大人們說,這誰家的孩子懂事,曉得出來賺錢了。他們的評論,更讓我害羞。後來發現,越是怕丑,越是賣不動。我不再跟隨別人,從屋檐下走向了田間地頭,叫聲越發嘹亮清脆了。

第一個顧客來了。一個孩子拿著一元錢,很著急地東張西望,說要買綠豆冰棒,一個勁地說快點快點,等下大人回來看見了。找錢給他時,他硬說給了我兩元錢。那時節,對於農村人來說,兩元是個不小的數目。父親理髮,才收五毛。我賣一天的冰棒,都難賺到兩元錢。可那個小孩拍著胸脯,對天發誓,硬說給了我兩元錢。沒有辦法,只得按收了兩元錢的數找了他的錢。

晚飯時分,我回到家裡,把這事告訴了爺娘。父親生氣地責怪我:「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傢伙,出門就上當。」姑姑卻在一旁同情我說:「萬事開頭難。慢慢來,莫著急。」頓了頓,姑姑又說:「也許那孩子搞錯了,小孩子應該不會耍狡。」

果不其然,姑姑說中了。幾天以後的一個星期天,我又去那棵桃樹下賣冰棒,那孩子拿著一張兩元的票子給了我。他說,他當時在木箱里翻錢時,看錯了,只拿了一張一元的錢,沒有拿走那張兩元的票子。他一迭連聲地對我說「對不起」,又買了一個冰棍,以表示歉意。

父親眼裡的江湖,是險惡的;而我眼裡的江湖,是良善的。人生中賣出的第一根冰棍,竟然無意中塑造了我的價值觀。

事實證明,我沒有上當,而且能夠賺點小錢,父親對我刮目相看。我也越發攢勁。

從一個院子到另一個院子,從近的村子轉到遠的村子,有時翻山,有時越嶺,有時趟溪,腰彎成了弓形,汗水淌成了小溪。遠遠的田野里,看到很多人在插秧或者收稻子,疲憊的雙腳又充滿了動力,沿著彎彎窄窄的田埂走過去,運氣好,往往可以做成一單大生意:因為這種情況下,多半是有人家在請幫工,一次可以賣出幾根,甚至十多根。一條田埂,抵得上我轉悠幾個村莊。

看著他們吃冰棒的愜意,我使勁咽口水。喉嚨幹得冒煙,心裡有一萬個想吃冰棍,到了樹蔭處,拿出冰棒,放在嘴邊,看看縷縷白煙,嗅嗅絲絲涼意,摸摸蝕骨沁涼,硬是捨不得吃。只有熬到了井邊,趴下井沿,一口氣咕咚咕咚喝個飽,脹得肚子里晃蕩晃蕩響。

趴在井沿喝水的時候,井裡倒映的烏雲、井邊低飛的蜻蜓告訴我,要下雨了。一百個不情願,但雨還是說來就來。我的心,也變得拔涼拔涼。雨後,又是母雞進柵的黃昏,冰棍失去了存在的意義。

我學會了降價促銷。「綠豆冰棒,只要一毛哩!」「白冰棒,只要八分了!」

買冰棒的人,樂得用少的錢,買一些半拉冰棒外加一些冰水。也有老人家說,拿雞蛋換行不行?我滿口答應。

一場雨,讓我的利潤減半。冰棒溶得快,我的信心也滑得快。回到家,弟弟們看著還剩十來個冰棍,眼裡透著過年一樣的狂喜。

小心翼翼地撕下紙包裝,拿個碗端著,生怕浪費一滴。仰著脖子喝到最後,伸長舌頭舔乾淨,似乎還不過癮,又倒點水搖勻,不浪費每一絲帶甜味的幸福。

我得說,那些湯湯水水的冰棍,是我童年夏天中最美好的味道。

作者:陳衛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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