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屆卡塞爾文獻展觀展記錄
五年如一瞬,上一屆卡塞爾文獻展給我的傷害未平,第十四屆卡塞爾文獻展又來了。卡塞爾文獻展,是納粹政府倒台後,由德國藝術家阿諾德.博德(Arnold Bode) 牽頭搞的德國現代藝術站,目的是接續因為納粹執政期產生的藝術斷層。第一屆文獻展還是1955年,其時德國藝術界已然蘇醒,這個展清理橫跨第三帝國時期的近五十年的藝術發展脈絡,故名文獻展。壓抑幾十年的藝術衝動一晌爆發,觀眾藝術家都是饑渴得不行了,威力可想而知。前三屆文獻展,展示現代藝術,承接過去,盛況空前。第四屆開始回到當代,這德國當代藝術的文脈就算是接上了。前四屆都由創始人阿諾德·博德策展,很是牛逼,由此,文獻展成為世界三大藝術展之一,參觀人數超過威尼斯雙年展和聖保羅雙年展。
也正因為文獻展是為了填補納粹執政期間的斷層,這個展覽政治意味就很濃了,比如今年就叫「向雅典學習」,先在雅典分會場展覽,然後回到卡塞爾繼續,政治含義很明顯。
這次卡塞爾文獻展我特別注意了參展人員構成,除了當代藝術展一如既往的年輕人之外,中年人和老年人也是相當的多,毛估估達到了30%的比例,想想如果上海雙年展里出現百分之三十的中老年人,這是不可思議的,這個現象也可以從文中我拍攝的相片和錄像中觀察到。
今年的文獻展利用了主場館Fridericianum前的草坪做了一個巨型裝置,五年前他們沒有利用這塊草坪,結果被青年藝術家們的帳篷佔領…今年學乖了,用被各種政府禁過的書做了一個1:1比例的帕特農神廟,效果相當震撼。我的觀展之旅,便從這個作品開始。
這個作品視覺效果是很好的,他其實是用塑料膜蒙出來的,然後再塑料膜里整齊的掛上禁書,一比一的比例按照雅典衛城帕台農神廟搭建,我們不妨稱之為禁書神廟。遠看晶瑩剔透,如綴滿寶石的水晶。禁書神廟,自然是象徵了智慧的豐碑,其實他的完成態並非白天,而是夜晚。到了晚上,透明薄膜內部的燈光亮起,熠熠生輝,這個寓意也很直白了:禁書是黑暗中的光明神廟。
卡塞爾文獻展的主場館是Fridericianum美術館,原本他的門楣上標的是「Museum Fridericianum」,這一次文獻展被塗成了「Being save is scary」:
進入場館的第一件作品是 Nikos Alexiou 的作品 "The End"。 是製作成動畫的拜占庭馬賽克圖案,幾何構成的鋪地圖案,這件作品顯然是在探討現代科技對古代藝術進行的再創作。剛進去的時候,頭頂上的投影儀安安靜靜的把動畫投射在地板上,很完整。
視頻效果更佳,很迷人:
https://www.zhihu.com/video/884993361482743808這時候大家心裡的想法都是:可以走上去嗎…卡塞爾文獻展是當代藝術展,年輕人很多,關注當代藝術的年輕人,總有幾個不怕突破規則的,我們這邊還在疑竇叢生,那邊已經有一群嘰嘰喳喳的妹子站過去了…然後越來越多的人站上去了,場面一度失控…心想這還看個球的展,圖案投射在人群里,搞得亂七八糟的。結果萬萬沒想到,居然出現了如下的神奇效果:
動畫投射在人群中,人群的影子投射在動畫上,這種古代圖案和現代人的互相投射,產生了一派光怪陸離的情景,站上去的觀眾一個個都在好奇的觀察動畫投射在自己身上產生的奇異裝飾效果。至此,古代藝術終於在現代科技和現代人的重新創作下,被徹徹底底的解構了。這也引發了人們對古代藝術現代化的反思:古代藝術被玩成這樣,還剩下了多少古代的東西呢?所以題目就是 "The End"。
黑幕系列作品
這次文獻展很有意思的一點是策展人挑選了很多互相關聯的展品。其中第一個被我注意到的,就是和"黑幕"有關的三件作品。
這件 Stathis Logothetis 的 「E273」
從正面看,可以看出來這個作品和委拉斯凱茲的《教皇英諾森十世》有直接淵源:
而委拉斯凱茲的這幅肖像正是以刻畫了教皇暗黑深邃的內心世界而聞名的。那麼這個作品顯然是和權力有關了,紅色的衣服,姿態端正,扣子扣的緊緊的,這是威權,權力所有者的象徵。背後是令人生畏,難以捉摸的,深不見底的黑暗。為什麼他沒有頭?權力背後的黑暗是什麼?轉過一個角度,權力背後的黑暗中隱藏的真相赤果果的展現在觀眾面前:
原來這個權力的所有者,只是這一片黑暗的代理者,是這片黑暗外顯的,具象的觸角。那麼黑暗是什麼呢?黑暗就是權力天然的惡,是根植於人內心深處的慾望,人的肉身不過是他的木偶,是被他控制的玩具。所以這個權力的代理人沒有頭,從正面看,似乎那一片黑暗就是他的頭。也就是說,他沒有思想,他沒有屬於自己的腦子,他的思想就是那片黑暗,他的肉身是黑暗的寄生所。
第二件作品是Takis的作品「鑼」。鑼從正面看就是一塊黑色的大鐵片
就在你莫名其妙的圍觀這塊東西,並咒罵作者這鑼是個什麼鬼時,這貨會忽然以極大的聲音發出一聲巨響「咚!」。聲響之大,震得人直往後退。然後馬上又安靜了,變成了一塊沉默的黑幕。過一段時間,又會咚。像這樣:
https://www.zhihu.com/video/884960826086273024就我的理解,這個作品是在控訴不透明的政治,正如他的所表達的,不透明的政治外面看就是一塊黑幕,但他背後還是在運作,所以時不時的,隨機的,就會搞出點幺蛾子,整出個政策啥的,嚇你一大跳。這種驚嚇的感覺非常的真切,因為這聲音太大了,一個展廳基本看了這個就走了,時不時地來一下,小心臟實在受不了。大概面對不透明政治,感覺也差不多。當然咯這作品也不是針對誰,只是說在座的各位……
他的原理是這樣的:
看視頻:
https://www.zhihu.com/video/884998874027159552第三個作品是 Kostis Velonis 的作品 Life without Democracy,從正面看還是一樣的,一塊黑幕。
仍然一臉懵逼……
但從反面看
反面可以看到一個一個的楔形階梯狀木塊擺在格子上。
以我的理解,這是象徵著議會裡各個黨派的「席位」。所以這是一個控訴假民主的作品。為什麼呢,因為這些楔形席位底部的入口都是懸空的,是夠不到的,「不接地氣」。說白了,一般人就別想擠到這些席位里去了,議員不是誰都能當的。用更直接的題目,這個作品不妨就叫「民主的黑幕」。
以上就是三個和「黑幕」有關的作品呢,他們都位於展廳第一層,具有很明顯的內在聯繫。這一屆卡塞爾文獻展的策展人很注重這種內在的聯繫。另外有一層,是視覺傳達相關的主題。也體現了這種強調內在聯繫的布展思路。
視覺傳達主題展廳
這一層最容易理解的是這幅Panos Kokkinias的攝影作品《Nisyros》,Nisyros是一個希臘的小島,度假勝地。這個攝影作品照了遊客們擺pose的全景圖:
Panos Kokkinias的攝影作品《Nisyros》
這個作品有1.5米x3米那麼大,這裡面的小人其實是很清楚的,觀眾很容易就能沉浸到對局部的觀察中去。他有點類似於中國的捲軸畫,你會看到一個接一個的小空間:
放大一個尺度看是這樣的,從這個尺度看效果就已經出來了
再放大一個尺度,你就又能進一層,整個場景真是越來越滑稽:
再放大:
到了這個尺度,我們基本上能夠想像出來遊客們照出來的相片大概會是什麼樣子了。
簡單的說,這張作品包含了很多很多張作品,包含了很多很多個視角。這想法應該說是不難的,很多人去比薩斜塔,埃菲爾鐵塔玩,都會不懷好意的照那些擺pose的遊客們。但要能掛到文獻展上去,就得搞到極致。這張相片,你去看,眼神會津津有味的從一群人移到另一群人,會去猜他們在拍什麼樣的相片。目測得好幾百人吧,各種空間穿插那是相當複雜,很好的呈現了各種視角的複雜性。一般遊客去埃菲爾鐵塔和比薩斜塔拍能出這樣的效果么?不能。作者為了達到這個效果,可謂用心良苦,他從遠處拍基本就是仿射幾何的視角(無窮遠視角),這樣所有的小人都是同等大小,而且都很清晰,於是他們的視角也是平等的,沒有主次之分,這樣觀眾才能在不同的視角之間游移。如果透視太強,你只會盯著焦點處的幾個人看,就不會有這種可以遊動觀看的體驗了。
總之呢,聯繫之後的作品我們就會發現了,這個作品探討的是視角在視覺傳達中的重要性,尤其是在平面視覺傳達中視角佔有決定性地位。
肯定有人要說了,這明明是在諷刺遊客在一個超級擠全是人的沙灘上裝逼拍旅遊照嘛!當然不可否認作者有這個意思,但因為策展人的把這個作品安排在這一層,在和其他探討視覺傳達和媒介的作品相互對照之後,把這個作品中包含的諷刺意味大大沖淡了。策展人其實是在用其他作品暗示觀眾,不要被作品的諷刺性一葉障目,這就對觀眾思考的方向進行了暗示,相當於給這個作品進行了沒有文字的說明,非常的巧妙。
在同一層展廳,另一件作品更加厲害,這件Carlos Garaicoa的作品《Photo-Topography》,乍一看是這樣的:
看到這個,任何一個正常人都會覺得這是什麼城市的模型之類的玩意吧?而且破破爛爛的,感覺是什麼廢墟場景的模型。一共有九個這樣的泡沫模型。後來細看說明才知道,這是從九張相片的灰度圖三維化的:
牆上是九幅原圖,泡沫塑料是「投射」出來的三維泡沫模型。
比如第一幅原相片是這樣的:
三維模型:
仔細對比你就能發現,三維模型的高度其實就是黑白相片對應的像素點亮度的大小,最中間最亮的部分,顯然是255的亮度值,已經溢出了。而兩邊的片狀結構顯然是相片中反射高光的立柱。
再來看一組:
這個作品也是探討視覺傳達的,三維泡沫模型和二維黑白相片,他們蘊含的信息量其實是一模一樣的,都是取值範圍0-255的像素點,但傳達給我們人的內容卻發生了巨大的變化。二維和三維,是不是也可以算兩種不同的「視角」呢?最原始的廢墟場景,經過一層膠片的轉錄,變成了極具「廢墟感」的攝影作品,這一層轉錄就已經讓信息產生了畸變;在經過第二層二維到三維的轉錄,信息再次畸變。但最為奇特的是,雖然經過兩次轉錄,或者說兩次「視角」的轉變和對信息粗暴的扭曲,這種「廢墟感」居然仍然存在。
下面這組作品是Costas Tsoclis的《肖像》
當然這不是簡單的幾幅肖像,這是錄像,錄製的時候人基本是站立不動的,讓你產生一種這是靜止圖像的錯覺。但剛剛就在你看了半天看不出所以然的時候,畫面中的人像會忽然動一下,比如下面我錄製的這個視頻,左邊的男性肖像在第7秒的時候頭會動一下。就這麼動一下,給整個作品帶來了太多的內涵。
首先我的第一感覺是,原來剛才這麼久這個攝像頭前的人一直是在很緊張的「裝」,擺出一副「肖像」的樣子,然後鬆了一口氣換了個姿勢,又開始「裝」了。這不由得讓人思考是一種什麼樣的力量讓人覺得在拍「肖像」的時候必須是要一本正經的?這又讓人聯想到,平日的我們,生活在社會中的人,何嘗不是如此戰戰兢兢的呢?
為了引導觀眾把思路打開,正中間還有一條魚的肖像,它正在被一根魚叉插住,痛苦的抽搐。它的行為模式跟其他幾幅肖像一樣,就是如同一條死魚一般,半天不動,忽然之間似乎感覺到了魚叉的刺痛,抽搐一下。顯然這條半死不活的魚是用來比擬兩邊衣冠楚楚的「肖像」的,魚一動不動,是被魚叉插得半死不活,只能偶爾掙扎一下。人一動不動,是被社會艹的人模狗樣,只能偶爾動一動,透透氣。
https://www.zhihu.com/video/884962684745940992《肖像》顯然也是和視角有關的作品,把我們平常看肖像的「靜」的視角變成「動」的視角,觀看的體驗到的內涵會很不一樣。
還有一個類似的作品,是Bill Viola的《The Raft 》。是一個錄像作品,內容是一群各種職業的人在候車,大家都各行其是,非常安靜,和諧。忽然來了大水,把人群沖的七零八落,最後人們濕漉漉的重新站了起來。
這個作品放在今年卡塞爾文獻展,那絕對是說的難民問題了。這不能不讓人聯想到渡過地中海,濕漉漉的在希臘登陸的難民,片中豐富的人種構成似乎也是為了強調這一點。作品給人的衝擊力非常大,讓你能細緻的體會到被衝散的各種人從衣冠楚楚變得狼狽不堪的過程,拍的質量也很高,估計用的機器相當的好,但表達的還是太直白露骨了,個人認為算是精緻的作品,完全度很高,但創意有限。
https://www.zhihu.com/video/908932555233964032來看一個作者訪談:
https://www.zhihu.com/video/910620670797451264還有一個有趣的作品,Chryssa的Newspaper Book:
這件作品其實很簡單,就是金屬玻璃框里夾報紙。但他的「報紙」並不是真實的報紙,報紙的排版很密集,乍一看似乎這些報紙都是一樣的,但仔細看內容卻又都不相同。藝術家顯然是要創造一種「千篇一律」的感覺。但觀眾怎麼來理解這種「千篇一律」那就見仁見智了。比如可以理解為newspaper裡面並沒有什麼「news」,太陽底下沒有新鮮事,無非就是那點雞毛蒜皮罷了,所以哪一天的newspaper其實都一樣的。你也可以反過來理解,newspaper里的新聞看起來就是那點事情說來說去,但需要仔細看才能看出其中蘊含的信息等等。我個人傾向於前一種理解。。。
除了上面說到的這些作品和主場館,卡塞爾文獻展還有無數其他場館和作品,遍布整個卡塞爾,東西太多,實在說不過來,感興趣的可以去官網documenta14.de進一步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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