標籤:

壯志千里(一)

引子一

1636年,髡軍北伐,是年克兩廣,割據一方,史稱粵宋,亦有稱後宋者。兩廣陷落,朝野震怖,首輔溫體仁素來結怨甚廣,眾臣競相彈劾其無能誤國,上嗔怒,溫黨惶惶不可終日。

其時,復社力薦前首輔周延儒復職,其首領張溥集江南士紳之力,耗費何止千萬,上下疏通,直達天聽。1637年,上召周延儒入閣輔政,復社聲名之盛,一時無兩。

周溫二人素有積怨,朝堂之上,事事相爭,齟齬不絕,時稱「周溫黨爭」。

引子二

崇禎年,髡人擎巨舶踏浪而來,泊於灘岸,巍峨如山。髡人自言乃崖山後裔,先宋遺民,立基業于海外巨島,不敢忘祖宗先地也。髡人整農桑、振商賈,興教習、收流民……澳人先據瓊州,上震怒,然施懷柔之德,期其悔返。豈料其後佔兩廣,天南之地,盡屬其手矣……

————《後宋奇談》,著者賈華京

朝臣誤國甚矣!北有東虜,西有匪叛,南有粵髡,堂堂華夏竟無可禦敵之兵,無可轄兵之將,無可充餉之銀,無可經濟之相。而今之計,唯有自強自立,富國強兵,方可續萬代正統,保一世黎民。

————《救國疏》,著者張溥

序章

今兒是四喜頭一次見仗。

東邊的太陽剛剛從山包上露出小半個紅燦燦的腦袋,懶洋洋地彈出一道道金光,映得草棵上的露珠閃閃地發著光。清晨的霧氣還未散去,空氣中滿是一股子怪好聞的青草味,帶著清涼的濕氣,鑽進每個人因緊張而翕張的鼻孔里。

四喜正手忙腳亂地往三眼銃里填著子葯,眼珠子卻往四處撒摸,手裡頭的葯葫蘆失了準頭,黑漆漆的火藥擦著槍口漫下來,略帶苦澀的味道染黑了他黃草編成的鞋子。

「你這伢子,慌什麼!」一旁的孫叔給了他一個爆栗,一把奪過了葯葫蘆。

四喜忙跺跺腳,抬頭看看孫叔,怯生生地擠出討好的笑臉。

「得啦!」孫叔搖搖頭:「你去後陣多搬點藥麵兒回來,今天怕是場硬仗。」說罷接過火銃,揪起衣角仔細地揩起上面殘留的葯末。

四喜答應一聲,轉身跑開去,他雖說也算是正八經穿衣領晌的兵爺了,可凡事還是很聽孫叔的話——又有誰不肯聽孫叔的話呢?不比身邊這些新募的兵丁,孫叔可是老軍伙了,之前跟韃子幹了幾場血仗,他都從死人堆里爬了出來,有人說他運氣好,有人說他命硬,如今連隊里的校官見到他,都得點點頭,很是給幾分臉面。

四喜從擠擠挨挨低眉聳眼的火銃手們身邊擠出去,跑過坐立不安的刀斧手們,穿過大呼小叫調試弦線的弓弩手人牆,戰陣的空氣中瀰漫著馬糞和火把餘燼的味道,細碎的灰塵彌散開來,在朝陽的金輝里閃閃發亮。

校官們呼喝著,迫著兵丁們站好隊伍,整點齊軍械,沒空搭理瘦弱得「癩毛猴子」般的四喜,讓他沒費多大勁就爬上了小山坡,子葯點的黃旗就斜插在坡頂。在等葯工打點火藥的功夫,四喜貪婪地呼吸著這清晨溫潤的空氣,眼睛望開去——戰陣最前邊或倚或坐的,是火銃手們,手裡大多支著那被稱為鐵尾火老鼠的三眼銃。間或偶有幾個拎著細長鳥槍的,看那神氣都與旁人不同——左軍不比中軍,沒那麼多鳥槍可配,能拿得上鳥槍的,一般都是和校尉有點子交情的。

四喜可不大喜歡鳥槍,那玩意雖然打得遠,瞄起來可麻煩得緊,後勁兒又大,上次他摸著鳥槍還是唯一一次練靶的時候,因為總打不準,狠狠地被校官踹了幾腳。四喜摸了摸隱隱作痛的屁股,狠狠啐了一口。他還是喜歡火銃,也不用練靶,大約摸兒對準了方向點火就行,要是裝著霰子,一打一片,厲害得緊。

火銃手後面,散站著拎刀持盾的刀斧手,畢竟是偏軍,刀斧手的人數相比中軍怕還是要多一點,只是各個唉聲嘆氣的沒一點剛強樣子——也難怪,等韃子們真要逼上來,用性命去擋的可是他們。

刀斧手再往後,可就是弓弩手了。弓弩手們大多是老油條,相比前面送死的「慫逑」們,他們的隊伍熱鬧得多,有高聲吵鬧的,有因為對弦不順大聲咒罵的,黑鐵的箭頭在箭筒里撞擊著,發出清脆好聽的聲音。

太陽升得高了一歇兒,紅彤彤的光也有些變得刺眼。四喜用手搭起涼棚往右張望,那可就是中軍了,相比這邊一通亂糟糟的樣子,中軍的隊伍明顯整齊了很多,或紅或黃的旗幟高高聳立,簇擁著中間綴著流蘇的帥旗,上面鎏金立著一個大字,伴著風獵獵作響——四喜不識字,只是聽傳說昨個天擦黑剛開來一支隊伍,領隊的大帥捧著帥印進了縣城衙門,直嚇得知縣趴在地上玩命磕頭。這不,現在中軍里大半都是那大帥帶來的人手。

「兔崽子,瞅什麼呢!拿了東西滾蛋!」葯工整好了藥包,在一旁喝罵。

四喜撇撇嘴,捧起藥麵兒,暗地裡做一個鬼臉,蹦跳著跑下了山坡。剛到坡下,眼前一陣塵土飛揚,一隊馬兵飛馳而過,馬蹄子撅起滾滾黃土,嗆得四喜急躲在路邊,待這一小隊人奔往左邊去了,才在肚子里罵一句「遭瘟的慫逑」,飛跑回去了。

一路上四喜的耳朵邊飄過不少話:「你說這不擱城裡頭守著,好么央兒的跑出來野地里站著,是發什麼瘋?!」

「嗐,別叨叨。聽說這是昨個兒來的大帥讓排出隊來,說是什麼以壯聲威。」

「是哩,說是要跟韃子理論哩。」

「理論個逑!韃子要殺人放火,你跟他動動嘴,刀就不割你的腦袋了?」

「怕是把自己當是醉仙樓的翡翠兒嘍!」

眾人一片嬉笑,笑聲中露出不安的尾巴。

四喜看到孫叔的時候,孫叔早已整好了火銃,正在擺弄一隻黑漆漆的鐵叉,這是用來支火銃的架子,近身時也能當傢伙使喚。四喜跟孫叔說了聽到的話,孫叔臉也沒抬,只是搖搖頭,依舊忙著手裡的活計。

是啊,誰又知道呢,說不定韃子真能聽話退走呢——四喜琢磨著。

太陽升到一竿多高時候,韃子終究還是來了。

東邊的天地間,逐漸染上了灰黑的顏色,這顏色越來越深,霪得天際線越發粗厚起來,稍待一會,才終於能看清,卻原來是一條人馬結成的線裹著塵土緩緩而來。空氣中有一種極難聽清的低沉震動在回蕩。周圍靜極了,只聽得到不知多少人喉頭抽動的聲音。

四喜拄著火銃,也咽下了一口吐沫,他從沒見過這麼多人,也從沒想過人可以用這種方式出現,他側頭看了一眼孫叔,孫叔依舊微眯著眼睛,鐵青的臉上沒有一絲表情。

韃子的隊伍愈發逼得近了,能看清騎馬的和走路的都有些,並不像之前聽人說的韃子只會騎馬,不騎馬就會摔倒在地上,動彈不得。人馬間,刀槍映著陽光閃著明亮的顏色,帶著一陣陣寒意。四喜握緊了手中的鐵銃,覺得身子有些微微發抖。

忽然,韃子的隊伍里旗幟搖動,一聲聲號角響起,韃子的人馬就那樣齊齊站住了,雅雀無聲,像是一堵蔓延開去的灰牆。

同袍們緊張了起來,刀斧手抓緊了刀把,火銃手端平了鐵銃,弓箭手捏上了箭羽,戰馬低頭刨著泥土,噴出急促的鼻息。

中軍大陣里響起一聲號角,幾騎馬分開隊列緩步跑了出去,馬上的旌旗卷著風在空中飄揚。四喜眯著眼睛目送著那幾騎人馬與韃子隊里跑出的一小隊馬兵相交。

日頭越來越高,空氣中土腥味越來越濃,兩隊人馬就這樣在廣闊的平原上對峙著。

讓人毫無準備的,仗忽然就打了起來。

韃子的隊伍里忽然響起凌厲的號角聲,猛地,那堵人做的灰牆就爆發出一片怒吼和歇斯底里的嚎叫!

馬兵列成一條粗細不均的橫線,直往眼前撲來,馬蹄狠狠地砸在地上,嵌著白嫩根莖的草皮漫天飛舞。嗷嗷的呼喝聲、密集得分不清的馬蹄聲,像是一柄重重的鼓槌,狠狠地砸在每個人的心裡,砸在每個人的肚腑上,砸出了跳得快斷了線的心肺,砸出了滿口苦澀的膽汁。

馬上韃子的臉越來越清楚了。他們手裡的刀在空中划出耀眼的圓弧。

「砰!」不知是誰先開的第一火,但每個聽到這聲音的銃手都下意識地點燃了火繩,一陣爆豆般的槍銃聲響過,嗆人的白煙圍成了一條河,將所有人的眉眼都淹沒在了裡面。

對面的韃子卻一個都沒倒下,依舊嚎叫著疾沖而來。

「砰砰砰砰砰!」第二輪銃火爆發開來,完全無視校尉們「別開槍!放近了打!!」的呵斥和拳腳。

韃子們騎在馬上仍是毫髮無損,他們伏低了身子,策馬狂沖而來。

「砰砰砰!」終於,最後一輪銃火也迸出了銃管,打不打得中已經不是火銃手們在意的事情了,他們在刺目的硝煙中平舉起鐵銃,完全憑藉下意識點燃了火繩。正當所有人絕望地看著狀若瘋癲的奔馬狂奔而來時,中軍方向忽然響起了一片尖厲的鳥槍聲,大營的鳥槍手在校尉的皮鞭下終於堅持到了此刻方才開出第二槍。

伴隨著槍聲,十來匹奔馬像是斷了線的木偶,一頭栽倒在地上,將背上的士兵狠狠砸在地上,任由後來跟上的馬蹄將其踹成噴血的葫蘆。

「打中了!打中了!」隊伍里歡騰起來。

韃子的馬隊像是被針蟄了一下般放慢了腳步,緊跟著一分為二,划出一個弧度,前隊變後隊撤回了本陣,留下了漫天黃塵圍成的青紗帳。

「打勝了?!」四喜愣住了,腔子里的心臟還在兀自跳個不停,可驚訝已經擠滿了他的臉盤。

「打勝了!」有人大喊一聲,引出一陣歡騰。銃手們高舉起鐵銃和鐵叉,癲狂般蹦跳、高呼。密不透風的黃塵迎面飄來,撒下辣椒面一樣的塵土,卻沒人在意。

忽地,只聽不知何處傳來「嗖嗖」的破空之聲,血光四濺,幾個身體忽然被妖法定住般顫抖不止——他們還沒從喜悅中回過神來,此刻正驚訝地看著自己胸前和肚子上的箭羽。四喜面前的大黑脖子上也毫無徵兆地插進了一根木杆,兀自輕輕顫動,倒好像一直就長在那裡似的,大黑猶豫地試著捂住脖子,鮮紅刺眼的血就從他的指縫間噴出。他想說點什麼,含混的字眼合著飽含泡沫的鮮血從他嘴邊漫出,他看著四喜,虛弱地伸出手,但終究沒有抓住什麼,仰面軟倒下去。

「韃子射箭了!躲啊!」一個凄厲地破了音的喊聲驚醒了眾人,大家下意識地伏低身子。緊跟著破空之聲已密密而來,慘叫聲不絕於耳。

四喜正楞間,只覺一股大力將自己拽倒,待反應過來,才發現自己已經摔倒在柳盾後面,孫叔的手掌像是鐵環般緊扣著自己生痛的胳膊。

「呲呲!」兩支箭穿透了柳盾,尖利的箭頭帶著光滑的箭桿透出大盾尺把有餘,離四喜的眼睛只剩不到兩寸的距離,四喜已經可以聞到箭頭上的咸腥氣味,那是乾涸的人血味道。

「救命啊!娘啊!救我!」一個歇斯底里的聲音在一旁響起,像是被鐵鋸切割的鐵線般尖利。四喜轉過頭去,卻是二狗,他蜷縮在地上兩手抱住腦袋,閉著眼睛只顧著嚎叫。

「過來!二狗!過來!!」四喜用盡最大的力氣喊著,他下意識地想伸手去拉,手剛伸出柳盾,一支箭便擦著他的手釘在地上,蹦起的石子兒敲在他臉上,把他驚得往後倒跌在地。

「你狗日的不要命了!」孫叔在他背後厲聲喝道,一把把他拽得更近些——所謂的柳盾大多是用藤條編就,將將可以擋住韃子遠處利箭的勁道,雖然時常有箭透過盾去,可已經是這個灑滿鮮血修羅場上唯一能夠保命的地方。

四喜的喊叫終於被二狗聽到,他勉強睜開了眼,對上了四喜焦急的目光,便好似溺水的人見到那一捧柴草般從眼中爆發出了亮光,他被嚇到般戰抖著弓起身子,手足並用沖這邊爬來。

「快啊!快!」四喜的嗓子已經啞了。

二狗已經接近了柳盾,他眼中的亮光越發鮮亮,那是求生的慾望和重獲新生的喜悅,直到那支箭射穿了他的眼睛,從他下巴處穿了出來,潑出濃稠的鮮血。。

「呲!呲!呲!」三支箭就那樣飛來,直接將他釘在地上。二狗的手抽搐了一下,略有些暗色的血在他身下漫出,染紅了土地。

—————————————————————————————————————————

如果您覺得文章還闊以,不要忘記點個贊哦。

感謝您的支持和評論

推薦閱讀:

隱僧連載——50

TAG:小说 | 文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