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美原住民卻要向一個中國人學本族語言?

隨著社會制度的改變,當今的社會主流價值觀和百年前相比發生了極大的改變。

中國社會向來不愛歌頌的商人,在新的時代地位變得空前的高。

人們對成功商人的崇拜從「馬雲爸爸」、「思聰老公」等稱呼中就可以體會到。

甚至有人放言:「一流人才經商,二流人才當官,三流人才搞研究。」

文人學者在當代社會的變革中似乎漸漸地被邊緣化,漸漸變得舉步維艱。

若是熟悉歷史,定會想起些許知識分子們的無力抗爭。

回首百年前的另一場社會變革,當年文人學者所追崇的理想也許更值得我們品味。

上個世紀,我們的祖國出現過一位難得的語言奇才。

據不完全統計,他至少精通世界上一百多種語言,其中包括許多幾近失傳的古語言。

他赴美留學,四年內從學士直升博士,在美國教育史上都頗為罕見。

在這四年里,他通過田野調查意外地發現了當時被認為已失傳了的重要印第安語。

他用自己的方式從最後一位懂得這種語言的長者口中記錄下了寶貴的資料。

幾十年後,這些原住民的後人們竟然還要從一個中國人寫下的資料中重新學習祖先的語言。

畢業後他回國做學問,接到中研院歷史語言研究所所長的邀請擬聘研究所官職。

然而所長三番五次上門遊說,他不但不念知遇之恩,甚至沒給好臉色。

最終他沖著年長的所長豪言:「研究人員是一等人才,教學人員是二等人才,當所長做官的是三等人才。

所長不但不惱怒反而躬身長揖,邊退邊說:「謝謝先生,我是三等人才。

____________

這位語言大師不是熟為人知的趙元任,也不是300年一遇的才子陳寅恪先生。

他雖與趙元任地位不相上下,被譽為「中國非漢語語言學之父」,卻沒有趙元任一半的名氣。

這個沒有多少人知道的名字叫李方桂

圖:李方桂

李方桂祖籍山西,生於廣州。

其祖父、父親一門兩代進士及第,母親曾是慈禧太后的代筆女官,書香門第都不足以形容這樣的家世。

李方桂自幼聰穎,據說7歲時就能蹲在椅子上陪父親的同事打麻將。

8歲時,當時在廣州當官的父親因為深感朝政的黑暗,內憂外患日甚一日,決定辭官回鄉。

如此看來,李方桂7歲就上麻將桌也許並非他興趣所好,而是替父應酬。

父親變賣了房產,拖家帶口告老還鄉,打算回到山西昔陽老家做一名鄉紳。

可沒想到路至保定遭遇兵變,所帶銀兩以及財物被洗劫一空。

李方桂其母擔憂子女未來的教育,勸丈夫重回官場,但兩人意見出現分歧,最終分道揚鑣。

圖:李方桂家鄉山西昔陽以大寨聞名全國

李方桂跟隨母親回到北京娘家,靠著變賣珠寶首飾購置了一處四合院,自己居住外也放租以維持生計。

生活清貧卻也沒改變母親「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的觀念。

母親堅持將李方桂送到附近的小學讀書,之後又進入京師大學堂的附屬中學學習。

可以說李方桂幼年時接受的教育是北京最優秀的。

中學畢業後,李方桂原計劃報考協和醫學院,將來做一名醫師。

但老師建議他報考清華學堂,那是美國人用「庚子賠款」創辦的一所留美預備學校。

不說教學質量,光畢業後公費赴美留學這一點就足以吸引家境衰落的李方桂。

圖:早年的協和醫學院

毫無壓力地,李方桂和另外兩位同學考上了清華預科。

兩年預科過去,李方桂的理想仍舊是做一名地位崇高的醫師。

但在當時,大凡學習醫學的學生除了學習各種自然科學基礎課程外,還要學習拉丁語。

正是在學習拉丁語的過程中,李方桂心中語言學的種子發芽了。

圖:清華學堂舊照

李方桂跟隨清華學堂一位優秀的拉丁語教師學習了一年拉丁語,隨後又學習了3年的德語。

這段經歷讓李方桂對語言學產生了極大的興趣,等到畢業時,他早已將醫學拋到了九霄雲外。

清華學堂五年的學習生活轉眼就結束了,同學們紛紛糾結於選擇留學哪所名校。

而李方桂早已做了自己的決定,不是芝加哥大學也不是哥倫比亞大學,而是一所名號並不算響亮的密執安大學*。

*註:密執安為密歇根的另一種譯法,密執安大學也稱密歇根大學,但與密歇根州立大學不為同一所。

圖:密執安大學也是丁肇中的母校

原因很簡單,李方桂就是奔著這所學校獨有的實驗語言學專業。

之後的兩年里,李方桂研究了古英語、中古英語方言,他發現通行各國的英語不過是日耳曼語的一支而已。

追根溯源,了解語言的發展也是探尋文化歷史的過程,語言學是何等的有趣。

1926年,李方桂以優異的成績畢業,被授予「全美最優秀學員集團會員」的光榮稱號。

之後便轉入芝加哥大學,繼續傲遊於語言的海洋當中。

李方桂開始系統性地學習歐洲古語言,包括常人聞所未聞的奧斯肯語、翁不里亞語、古義大利方言、古波斯語、古教會斯拉夫語……

轉眼間就修完了所有印歐語相關的全部課程。

圖:印歐語分布示意圖

但他還並不滿足,又將目光放在了更加偏門的印第安土著語言

印第安人的語言沒有文字,很多歷史流傳下來靠的是口口相傳以及一些藝術化的形勢。

而當時的印第安文化已經被殖民者侵蝕得差不多了,很多種土著語言都幾乎失傳。

一旦這些語言消失,那再也不會有人能了解到他們的歷史。

李方桂雖然研究的是語言,但本質上卻是在保護原住民的文化和歷史。

1927年,李方桂師從愛德華·薩丕爾教授攻讀美洲印第安語。

圖:一表人才的薩丕爾教授

在加利福尼亞西北的一次田野調查中,他意外地發現了胡伯谷馬佗里印第安人的部落。

從部落僅剩的兩名會古語的長者口中調查了他們獨有的印第安語,並用拉丁拼音的方式記錄了下來。

圖:馬佗里印第安原住民

就在那次田野調查結束後,那兩名馬佗里印第安人便相繼去世了。

李方桂手裡的調查筆記成了這門語言存世唯一的資料,以至於部落的後人們想了解祖先的語言必須查閱一個中國人撰寫的資料。

李方桂足足花了三個月時間才完成這份寶貴的調查報告,意外地拯救了一門重要的印第安語。

同時,這份報告也為他的博士論文提供了寶貴的材料。

不過,李方桂光沉迷研究印第安語,反倒忘記了去考德語和法語的書面考試。

這兩門考試是在芝加哥大學拿博士學位所必須的,這讓李方桂的博士學位遲到了幾個月的時間。

即便如此,李方桂還是在4年的時間裡獲得了本碩博三個學位,驚為天人。

留學畢業後,李方桂迫不及待地要回到祖國,他的導師薩丕爾教授表示支持,還特地從洛克菲勒基金會給他申請了一筆頗豐的學術基金。

圖:洛克菲勒基金會

剛一回國,名氣還不算大的李方桂便受到了時任中研院院長蔡元培先生的家宴款待。

宴會上,蔡元培當場就任命李方桂為中研院的研究員。

只可惜李方桂拿著洛克菲勒基金會的錢,正式的職務不便擔任,倒是做了一個不拿薪水的名譽研究員。

圖:蔡元培

這李方桂剛一回國,便在廣州街頭受到了一位講瑤語的海南人啟發,萌生了研究的念頭。

隨後他發現中國南方的少數民族語言之間有許多相似之處,隨後又拓展至南亞各地的語言。

研究期間他拒絕了洛克菲勒基金會的資助,正式成為了中研院的研究員。

起初還接受了趙元任先生提供的經費,取道東南亞做研究。

短短几年後,就已經名揚全國,與趙元任先生一起並為中國語言學的雙雄。

圖:李方桂與趙元任

1940年,當時還在雲南、四川做田野調查的李方桂已經通曉多門少數民族語言,對他們的歷史文化也頗為了解。

當時中研院正籌備成立民族學研究所,時任中研院代院長朱家驊看中了李方桂,托傅斯年前去說服。

圖:五四青年傅斯年

這傅斯年是民國時期學術界最活躍最有影響力的大人物,是當年「五四運動」的學生領袖。

他尤其嫉恨貪官污吏,曾在國民參政大會上炮轟孔祥熙貪污,並將他轟下了台。

如此事迹再加上他身材敦實,因此人送外號「傅大炮」。

同時傅斯年也是中研院歷史語言研究所的創辦人、所長,還是當年李方桂的舉薦人、領導。

圖:左起,傅斯年、梁思成、李濟之、李方桂

按理來說傅斯年這號大人物前去說服李方桂是件十拿九穩的事。

可沒想到,傅斯年三番五次地勸說也未能成功。

李方桂不但不領情,還十分不給面子,說道:「我認為,研究人員是一等人才,教學人員是二等人才,當所長做官的是三等人才。」

言語中表達了自己拒絕出任所長的意思,還貶低了傅斯年。

「傅大炮」一番好意反遭炮轟,換作是誰都會暴怒。

可傅斯年聽了,反而躬身給李方桂做了一個長揖,一邊退下一邊說:「謝謝先生,我是三等人才。」

圖:傅斯年

李方桂此舉倒不是為了激這位德高望重的前輩,而是他心中的文人學者就應該是潛心做學問的。

不拜官不問政是他傲骨的堅持,不容得半點玷污。

而愛才如命的傅斯年也非常尊重著一份罕有的純粹,依舊給予李方桂極高的評價。

「中國非漢語語言學之父」的名號正是出自傅斯年與人的談話里。

圖:李方桂與妻子

李方桂對侗傣語等少數民族語言的研究是狂熱的,經常奔波西南各地,出沒于田野鄉間。

因此他每次外出調查都會帶一身虱子回家,他的夫人就將他的衣物放在蒸籠里蒸。

有一次,棉衣還沒出籠,趕上傅斯年來訪,李方桂就只好裹在被窩裡與他研討問題。

此外,李方桂還對漢藏語系的音韻學頗有研究,發表了不少對上古音的研究成果。

是唯一一個能在印第安語、侗傣語、漢藏語系三個截然不同的領域都做出了基礎性奠基性貢獻的語言大師。

另一位語言大師趙元任也毫不吝嗇贊言:「中國語言學家之中,只有極少數人,研究範圍能涵蓋漢語的南北古今及其它相關語言,其中之一就是我的老友兼同事李方桂。」

圖:李方桂一家與趙元任一家

當然還有後半句:「我曾經發現李方桂在想問題的時候有一個特別的姿態,就是他總是把頭微微向右抬起25度的樣子,直到30年代末期,我第一次見到布龍菲爾德,才發現那個布龍菲爾德的角度,才知道方桂是從哪裡學到那個沉思的姿態的!」

圖:趙元任與抬頭25度的布龍菲爾德

戰亂年代,李方桂為求清靜地做研究,不得不離開祖國,定居美國。

先後受聘於哈佛、耶魯、普林斯頓等知名學府,在那裡度過了自己的後半輩子。

李方桂先生關於藏語最重要的著作《唐蕃會盟碑考》出版時他已經走到了生命的盡頭。

他躺在病床上收到此書,指著封面上的署名激動地對身旁的護士說:「我的名字,我的名字。」

圖:李方桂夫婦金婚合影

兩個月後,剛過完87歲生日的第二天,李方桂先生就離開了人世。

那是1987年的8月21日,迄今整整30年。

有媒體撰文援引外電報道:「碩果僅存的『少數民族語言學之父』李方桂的去世,代表了人文科學領域語言學時代的歷史結束。」

圖:1972年李方桂獲密歇根大學榮譽博士學位

華盛頓大學教授喬治·泰勒說:「我們只要想起方桂那沉靜而寬厚的風範,內心就激蕩不已。他是一位世界級公民,世界級學者!是國際學術合作力量的一座燈塔!是一位人格高尚的人!」

他還說:「如今我們痛失了一位傑出人物,我們唯一能夠彌補的是,永遠紀念他、了解他。」

可當今的學者,已經沒有多少人能記得起李方桂。

而當今的學術,也很少能有李方桂的那一股純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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