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陵琴音】其一、火傘高張
序、
揚州,扈十娘的揚州,韋小寶的揚州。
我一路上一會兒哼哼兩句「郎君呀你是不是餓得慌」,一會兒唱唱幾聲「隨時隨地誓神劈願,哪理結果亦無打算」,一會兒嘀咕嘀咕「白公子、收拾東西回揚州」,一會兒嘟囔嘟囔嘟囔「辣塊媽媽、日你仙人板板」,不像遊客,倒像個神經病。
待下了高鐵,呼吸一窒。
難怪孟浩然要三月下揚州。
這八月,可熱死我了。
一、東關街里,冶春茶社
我在站外的烈日之下,好不容易等來了觀光大巴,下了車,又拖著箱子筋疲力盡的走到住處,已經完全沒有高鐵上哼唱的雅興了。
安頓好後,休息了片刻,我在最酷熱難當的中午頂著太陽殺出了屋子。
餓死了。
步行又是半公里,我來到了東關街。
街口不遠有家馬可波羅紀念館,年幼時吃那馬可波羅香腸,不知為何總能腦補出此人被剁成肉餡灌成香腸的凄慘樣子,便再也吃不下了。這展館,也先免了免了。
東關街是一條歷史名街、一條商業街,更是一條美食街。
只是這個光景,它倒是像極了一條鎮魂街,半個人影也沒有。
我被太陽曬得抬不起頭,只得躲在路一旁房檐窄窄的陰影下,一邊走一邊看起了兩邊店中都做的什麼生意。
這許得是關東街的一個尋常中午,大概是料到不會有什麼遊人,老闆們一個個慵懶的吹著電扇空調,有的甚至索性掩上了門窗,我瞧來瞧去,也沒瞧出些什麼花樣,無非是些紀念品、三把刀云云。
哎?三把刀?
罷了,趕路要緊,回頭再去看吧。
走到一半,實在忍耐不了這可怕的氣溫,我只好鑽進一家便利店買水喝,誰知結賬時候卻刷不了支付寶。在這包郵大省,竟遇到這種窘境,我只好尷尬的翻起零錢來。
依依不捨的告別空調房,我繼續踏上征途,六七百米的距離,讓我走出一股子悲壯的味道。
於是,不知又走了多久,終於的終於,我在這盛夏,到了冶春。
冶春茶社似是有兩百年歷史了。
但這對眼下的我來講,根本不重要。
它有吃的,有空調,此時才顯得比較重要。
站在空調前緩過神來,我才開始點菜,本著吃夠本的原則,我又不長記性的叫了超值套餐,並另點了碗揚州炒飯。
這是不是和那句滿大街洗腦的廣告:「來長沙不吃長沙臭豆腐等於白來」是一個道理?
超值套菜包含一杯綠楊春,一份美味雙拼,一盤冶春燙乾絲,一碗赤豆元宵,一隻蒸餃,一個三丁包,一個細沙包,一個松子燒賣,和一塊千層油糕。
這綠楊春,一口下去滋味醇厚,倒是不錯,只是過會兒再嘗,可能是這時才泡的開了,清苦的味道充斥舌尖。小小一杯,放了這麼多片茶葉,是不是有些過了?但苦味確實是頗為解暑,飲了還有些生津。
美味雙拼是餚肉和小菜的拼盤,小菜甜辣,餚肉是鹽水腌漬的豬前蹄,是個冷盤。賣相晶瑩剔透,肉質肥瘦相間,口感順滑不膩,味道卻有些說不上來,大概是我沒有怎麼吃過腌漬的豬肉,覺得好吃卻又有些不合口味。但還是另加了一盤。
冶春燙乾絲就有些難以下咽了,白豆腐乾絲雖然口感也是極佳的,卻沒什麼味道,蘸了湯汁也不入味,湯汁大半是醬油,許得還有些料酒白糖,吃得我直皺眉頭。
赤豆元宵便是紅豆粥和糯米圓子,是一道甜粥,沒有什麼驚艷之處,倒是中規中矩,像是早餐。
蒸餃無甚特別,倒是三丁包口感味道俱是不差,雞丁肉丁筍丁合作得很是愉快,咸甜脆也都在線,難怪傳說日本天皇也好這口。
細沙包則是豆沙餡的包子,我從小便厭惡豆沙包,可這包子口感綿軟,餡料精緻,我竟幾口便吃了,有種打開新世界大門的既視感。如果說以前討厭豆沙包是覺得一份碳水化合物包著另一種碳水化合物的食物比較奇怪,細沙包的口感和滋味則讓我暫時將這奇怪的感覺拋到了腦後。只可惜松子燒賣我是依舊喜歡不起來,同樣是兩份碳水化合物,燒麥則顯得更加狂野暴露,口感也差上許多。
千層油糕也是我喜愛的,本以為就是一塊發糕,吃下去卻發現裡頭既甜又香,除了砂糖,還有豬油,難怪叫做油糕。
最後說到這揚州炒飯,我就只好豎起大拇指,各地廚子學這揚州炒飯,應該算是學到家了。最起碼我吃過的那些個飯館,都學得不差。
這些吃食,除了餚肉似乎便沒了菜肴都似是主食(乾絲勉強算是道菜,只可惜是在吃不動),但我依然津津有味的吃了,也不覺得一桌的豆米面有多麼乾澀,算是一次奇妙的體驗。
二、壺天自春,塵馬皆息
茶足飯飽,我順著東關街走進了個園。
個園初聽名字,有種無厘頭的感覺。不知十百千萬園在哪,只頭匹條園又在何處?
但實際上,這「個」,取得是象形,個園遍植青竹,而這竹也便是個園的「個」的真正含義。
進園,別有洞天。
首先是四句兩副黃氏家聯:「幾百年人家無非積善,第一等好事只是讀書。」與「傳家無別法非耕即讀,裕後有良圖惟儉與勤。」可見其家主之自謙,家風之嚴謹,用現在的話講叫正能量滿滿。鹽商那不可一世的囂張和紙醉金迷的腐朽,彷彿都並不存在一般。若真按著家風做,還真是個今人翻出來謳歌的大善人。只是後來個園幾經易主,黃氏一族,也不知哪裡去了。
門口正對著的是前廳,後面還有幾廳,眼下正是天氣酷熱之時,別說遊客,就是管理也沒有半個。我進了幾處廳室,都是空蕩蕩的。甚至連那傢具桌椅連個圍欄都沒有,心裡想著可能原物已經撤走換了高仿的吧,身子又實在疲累,索性一屁股坐在那接待來賓的清頌堂的太師椅上,客串了一回鹽商大少爺,只是總覺得少了點什麼,大概是沒個少奶奶對坐吧。
再往裡,居所被改造成了展廳,除了介紹黃家家史,還有名人名園展覽。說起這些名人,可都大有來頭,真是大佬遍地走,小佬多如苟。當然,那一位令「我們萬眾一心」的老者,也曾來過此地,但有些意外的是,好好學先生的照片赫然也在其中。那是06年,他帶著小眼鏡,身穿黑色風衣,兩手插兜,好一張標準的遊客照,不算英俊也不露鋒芒,遠沒有今日之霸氣。若我是園長,定要找機會邀他再來一玩,拍張好照片,撤下原來這張。省得不掛出來顯得不忠,掛出來看又顯得不敬,進退兩難。
南門入口進入是個園的住宅區域,東、西、中三路的屋子建得四四方方,我繞來繞去,也不知是否逛遍了每處。索性就不再管,去後院看這園林藝術去吧。
後院的園林大體上分四季假山區和品種竹林區。我對竹林假山皆不懂,也不願裝懂,乾脆找了個旅遊團蹭蹭導遊。
先說四季假山,春景是花牆外的石筍,春筍出土,又和竹林呼應,平添幾分春意;夏景在抱山樓西,疊石池塘,涼亭翠柏,再加上這「月」型假山,真有一絲夏夜的靜謐安逸;秋景用黃山石磊成,雄峻壯麗,蒼涼大氣,正是一派秋日風光;冬景由宣石堆出,好似群獅戲雪,山腳鋪以冰裂紋路面,不似江南冬日,卻是北國風光。
最令人驚嘆的要數冬景後牆上二十四個圓形的風音洞了。當風從後巷吹過,風音洞便傳出颯颯風聲,這冬景已不僅是眼中所見,更是耳中所聞了。古時匠人竟能有如此精妙的設計,我不禁看得痴了。
至於抱山樓,名字不錯,其他不說也罷。
再說竹林,竹林沒什麼好蹭的導遊,只好自行遊覽。東北竹子不多見,我此前更是不曾見過。小時學國畫,基礎就有畫竹子,可我見都沒見過,畫得是怎麼也不像。畫來畫去,不像竹子,到像是刺蝟爬桿。這下可算是見著真的了。我摸著竹葉竹節,腦中努力回想起當初老師教的那些些筆畫,有種歷經多年,一朝頓悟的奇妙感覺。
竹林真美,可我擎著手機四處抓拍景色,卻還是覺得缺了些什麼。明明陽光正好,景色正艷。缺了什麼呢?正巧這時兩位身穿旗袍的女導遊打著紙傘從小徑經過,我愣了半晌,趕緊抓拍。
原來景緻有了,卻少了點綴景色的人。
難怪山水畫中總有涼亭相稱,便是寒江大雪也要有一蓑笠翁,有了它們,美景彷彿有了靈魂。
三、嗅豈卻步,品自銘心
出了個園,天色還早,可是實在太熱,我只好躲回旅館。
一路上路過東圈門,正是他的故居,只是我弄錯了門牌,竟跑到他鄰居門前,等到回了旅館才發現不太對勁,只好暗下決心,明天再去。
等到太陽落山,沒有了曝晒,我才有膽量再出門行動。
先祭五臟廟。
左繞右繞,我來到泰州路一家名叫「吃品芝麻鍋」的店。據說揚州人愛把「吃」念成「七」,而「鍋」讀起來又極像「官」,這「吃品芝麻鍋」,原來竟是吃貨屆的「七品芝麻官」么?只是這家店的店門真是不好找,我跟著地圖,穿街繞巷,差點走到了後廚去。找到大門,真有一種柳暗花明的感覺。
吃品芝麻鍋店面不太大,人卻很多,我在裡頭尋了個座位,便開始點菜。
這家店應該也是家淮揚菜館,只不過和其他菜館不同,他家的招牌不是別的,而是臭豆腐。揚州這款臭豆腐,並非全國空運而來的長沙油炸臭豆腐,而是臭豆腐湯鍋,甚至名字也不同,喚作臭大元。
在吃之前,我其實是有些抵觸的,畢竟半年前在重慶洋人街堵車時被長沙臭豆腐大喇叭洗腦半小時的陰影還沒有散去,再加上前些年曝光的那些噁心的臭豆腐製作方法,讓我對這種食物有一些偏見。
可來都來了,豈有不吃之理,於是我硬著頭皮點了一份菌菇臭大元。
一口下去,我明白,這菜點得值了。
菌菇臭大元,聞著就沒有太多臭味,入口則更是滋味鮮美。豆腐軟而彈,湯汁醇且厚,再加上香菜的提味,真是一鍋不可多得的美味佳肴。果然人不能挑食,不然錯過什麼,自己都不知道。
醬香香鴨頭,是一道冷盤鴨頭,中國人從來不捨得浪費食材,這就是原生文明和殖民地上生出的新興文明在飲食上最大的不同。頭、腳、內藏,美國人一點也不愛吃,中國人、法國人卻極其鍾愛。中國有鴨頭雞爪豬蹄下水數不勝數,法國也有鵝肝醬這樣的黑暗料理。鴨頭上那點兒肉,其實味道和口感都是極好的,這道鴨頭醬香濃郁自不必說,單說口感,就非常難得。
田禾小公雞不知是怎麼調味,自從我學會了做黃燜雞,便對雞肉的做法有了認識,這些雞肉鍋,多半是先炒再煮,只靠各種調料來區分不同。而這鍋雞肉,既像是黃燜雞,又像是雞公煲,倒不難吃,只是沒有多麼驚艷。
最後便是這蒜香脆皮肉,味道雖然也是不錯,可是肉是不是少了些?不知道的還當是個「肉香脆皮蒜」呢。
四、千燈碧水,兩岸紅樓
填飽了肚子,我又回到東關街。
夜裡的東關街,涼快之後,反倒終於有了人氣,街上人頭攢動,商鋪燈火通明,熱鬧了起來。
揚州竟也是個不夜城呀。
於是登上了白天沒有登上的東關門樓。東關街的門樓十分氣派,只是門樓兩側都是斷裂的城牆,也不知這究竟是重建成這個樣子,還是真的古迹毀成了這樣。
門樓裡面是一個小型的博物館,可惜現在是晚上,已經閉館了,只有一點點前言可以看。也許是我想當然,但這樣的炎熱夏季,博物館為什麼不肯多開一陣呢,明明這才是遊客都冒頭的時候啊?若是覺得員工下班了,招些好忽悠的大學生志願者,總是可以的吧?
站在門樓上向下望,一側將東關街盡收眼底,另一側則遙望街對面的東關古渡,兩邊都是極好的俯視位置,只可惜天已經黑了,除了燈光,見不到太多其他的東西。
下了門樓,我又向街里走去,白天見東關街里賣的三把刀,這回總算有力氣細看了。誰知一看,原來這三把刀竟是廚刀、修腳刀和理髮刀。揚州也曾幾度繁華催生了這些行業,而幾經衰落又迫使一代的揚州人懷揣著它們背井離鄉。在揚州人心裡,做飯、修腳、理髮,早已不光是技術,還是一門藝術,更是屬於揚州城和揚州人民的獨特文化記憶。
要說東關街另一處知名的店鋪,就要數謝馥春了。謝馥春是一家化妝品店,只是賣卻不是唇彩遮瑕粉底眼霜,而是胭脂水粉。這家成立於清朝道光年間的老店,多年來一直堅持著走中國傳統化妝品的路線,價格也比較親民。只是這價格親民了,應該就不會如何高端,網上有姑娘將其奉為神品,也有人把它貶得一文不值,我對化妝品實在沒有了解,也不太好意思多逗留在這鶯鶯燕燕的地方,只好尷尬笑笑,轉身離場。
走遍這東關街,發現里除了商店,其實還有一處可以參觀的地方,便是這冬榮園。這冬榮園原是鹽商住宅,也叫陸公館,曾是沈從文岳母陸英的家,現在大多數地方都被改造保護了起來。這冬榮園,進門便是對陸家的簡要介紹,再來則描繪了陸家大小姐陸英的出嫁過程,廳中甚至還擺著一頂轎子,只可惜內院現在成了個賣瓷器的鋪子,我在裡頭轉了轉,大門卻關上了,嚇了我一跳,趕緊推門出去。那店主順勢鎖了門,得,我倒成了今日最後一位顧客,就算是虛驚一場吧。
原路返回,走到門樓洞下,見橋兩邊玻璃下,儘是些唐五代和兩宋的城門道路遺址,原來這門樓,也和寺廟似的,毀了又建,還在這裡啊。但願這守城用的東關,永遠不要再經歷什麼戰火。
街對岸,是東關古渡,與這邊的門樓不同,那邊則立起一塊牌坊,牌坊下有一塊世界遺產的銅碑。古渡下有一排精美的雕刻,展現的是隋煬帝下揚州的壯觀場面,只是邊上有個熊孩子指著隋煬帝的鼻子不停地大叫著秦始皇,這就有一些尷尬了。可再一想,隋煬帝和秦始皇,倒也有那麼幾分相似。建長城、修運河,受困於那時的生產力,很多偉大的想法雖然利在千秋,卻攪得那一代的人苦不堪言。難怪皮日休詩句中說:「若無水殿龍舟事,共禹給功不較多。」後來的京杭運河,可真是為中國提供了極為便利的南北水上貨運通道啊!
隋朝,這轉瞬即逝的唐朝前奏,怕是被大眾嚴重低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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