排隊種族養成記

這是一則記憶猶新的親身經歷。

從日本回國,從上海浦東機場出來後,照例要坐地鐵二號線到虹橋趕高鐵,坐了一段後在廣蘭路要換乘。當時看到排隊的人多我就站在後面打算坐下一班,視線的最前方的是七八名死死圍住入口的鄉下打扮的大叔大媽。一班地鐵停穩後,門都還沒開到一半,只見一群人就如狼似虎般地從兩側蜂擁而入,一名準備下車的姑娘站在門口瞬間就呆住了,雖然想極力擠下車但卻完全動彈不得,只能任憑兩邊的人流死死地卡住自己,等到人群全部上完後才得以悻悻地走出車門。

望著那姑娘風中殘燭一般的嬌軀夾在兩股洪流中瑟瑟發抖、下車後一臉委屈的表情,還有點瞌睡的我不由得一個激靈,旋即一陣苦笑以對:天朝歡迎你。

當然,這樣的例子或許顯得比較極端,但是習慣了日本社會的公共秩序後,一回國就親眼見到這樣的情景,著實讓我有一種強烈的不適應感。這裡無意將中國與日本作不對等的比較,更不是想貶低中國社會的種種,只是在日式禮儀中如沐春風了一個多星期後,再來審視自家的一些鄉風民俗,總是有種恨鐵不成鋼的急迫感。這裡我就寫一寫我在日本觀察和感受到的那些「秩序之美」,因為比其嘴皮子上的愛國,在禮數面前的禮節與從容才是對國家形象最好的維護。

自動扶梯上的行與立

也許生活在大城市的人平時會對「左行右立」或者「右行左立」這類文明宣傳有所耳聞,但是像我這樣一直居住在小城市的人第一次見到這套規矩時,卻著實有種鄉下人進城的誠惶誠恐。

所謂「左行右立」或者「右行左立」,即是在乘坐自動扶梯時靠一邊站立,另一邊留給人行走通過,香港和西方國家多有倡導,在日本屬於基本的公共禮儀。說來慚愧,第一次意識到這套規矩還是前兩年第一次去日本的時候,那時坐電梯按習慣就大喇喇地站在中間,後來驚覺日本人都在排隊靠左站,頓時汗流浹背、無地自容,自此再不敢越雷池一步。

你可能會覺得這種看似井然有序的排隊方式並沒有什麼卵用,甚至會給人流量本就爆棚的公共場合平添擁堵,但是當你有趕路經歷的時候,就知道讓出一條道是多麼能救人一命的事兒。我某次在某車站地鐵出來的時候,離高鐵發車不到十分鐘,一路狂奔到出發層的自動扶梯時,抬頭一看不禁倒吸一口氣,幾十米長的電梯人不多,但是東倒西歪一片,完全堵死了通行的道路,好像在對著我一臉嘲諷:少年,你經歷過絕望嗎?所幸最後趕上了車,不然黑雲壓城般的自動扶梯將會成為我一輩子揮之不去的噩夢。

在日本,包括車站、商場在內的大部分公共場合,男女老少乘坐自動扶梯時幾乎都會排成一排靠左站立,右側留給人拾級而上快速通過,往往是下了車進了門,走著走著莫名其妙的就發現一坨人變成了一串人。這樣最大的好處就是,急著趕路的時候基本能在右側暢通無阻,當然在人流過於密集的地方,日本人也未必能如數遵守,但我看到的90%以上的場合,「右行左立」都是一種約定俗成的行為,不需要人引導和提醒,這種自覺的守序意識不得不讓人心生敬意。

前不久看到過國內報道,南京地鐵不再倡導「左行右立」,說是出於人流、安全和承重等考慮。順便一百度,這事兒這幾年還討論過不少,不少媒體信誓旦旦地說這麼坐自動扶梯其實是一種不文明的行為,國外不少地方也開始停止倡導,而且中國國情不一樣,咱不能啥都依葫蘆畫瓢云云。

看到這類新聞我就笑了,討論合不合理,咱先得討論做不做的到吧?中國地鐵發表聲明表示將廢止「左行右立」,說的好像中國人的平均素質已經能做到自覺讓道似的?這就像第三世界國家呼籲民眾不要驕奢淫逸一樣,民眾說唬誰呢,飯都吃不飽,還拿個大喇叭跟我說不準吃燕鮑參翅,你TM在逗我?

比如說上海虹橋站的扶梯前都貼有這樣的標示:

然而並沒有什麼卵用,你想趕路的時候照樣過不去:

對於這種「文明與秩序的象徵」值不值得提倡,國內多有爭議。但是要知道,所有規矩的核心都是人,規矩定的再好,作為執行者的人如果無法做到,也不過是一紙空文罷了。你有再多的科學依據論證坐電梯靠邊站這套規矩不合理,首先得有能夠貫徹這套規矩的能力與底氣。你說中國人太多,但是東京的人流量不見得比北上廣少吧?說到底,觀念的養成並非一朝一夕之事,中國的媒體與其討論該不該廢止,還不如多花點力氣在倡導公共秩序上。

其實「右行左立」的核心精神並不是守規矩,而是講秩序。以下面一張圖為例,日本人上電梯前通常會事先自覺排成一隊或兩隊,這個過程才是公共秩序的最大體現,因為比起蜂擁而上,列隊而行無疑能最大程度地避免擁堵甚至是踩踏的隱患。現在的確有不少地方已經不再提倡在電梯上行走,比如下面就貼著一張「歩かないで」,但是養成公眾層面的這份守序之心卻是倡導「右行左立」的初衷所在。如果人人都能從我做起維護公共秩序,那麼坐電梯需不需要靠邊站反而是次要的問題了。

乘車與讓座

還是坐地鐵的親身經歷。

幾年前第一次在上海坐地鐵,當我站在地鐵口自動門隊伍最前排的時候,旁邊突然插隊進來一個顫顫巍巍的老奶奶,本著尊老愛幼的精神,我的第一反應當然是讓老人家先進,作為無知懵懂的少年,我還天真的認為反正排在第一個嘛,怎麼著也有位子不是?結果門一開,年過花甲的老奶奶瞬間變成了霍元甲,一個疾風步竄進門一個托馬斯迴旋直接坐定,老實的我目瞪口呆地還瞅著對面的位子一步一個腳印,結果前後左右幾排位子五秒內嘩啦啦的被盡數塞滿,簡直是花式懵逼。

這樣被狠狠的教做人後,我也就自甘墮落成了沖門搶位的老司機,在虹橋或者浦東等空車開門的時候也是兩三個健步,生怕晚半秒就得坐一個多小時的11路——縱然有一顆紳士的心,也只有當一個老司機的命,沒轍,錯的不是我,是這個世界。

然而在日本坐電車,基本感受不到這種焦躁感。日本人普遍有種「愛坐不坐」的傲嬌,不會急不可耐地竄進車門,也不會見著空位就搶,而是排著隊等下車的人全部出來後,再不緊不慢地進門,慢悠悠地填滿整個車廂,往往最後進門看到過道上站著不少人但依然有空餘座位,這讓我等搶座老司機有種徹底失業的感覺。

在日本坐了十餘天的電車,這種不爭不搶的「慢秩序」給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習慣了在上海坐地鐵時的搶座戰爭,在日本看到眼前有人下車後反而有些不好意思去坐了。

日本還有個特點,雖然老齡化嚴重,但卻普遍沒有讓座的社會風氣,或者是社會並不提倡給老人讓座,甚至嫌棄這種行為。一來是日本人普遍不「服老」,六七十歲覺著自己身體硬朗不輸年輕人的大有人在,二來是日本社會「不給別人添麻煩」的意識根深蒂固,就算年輕人主動給老人讓座,老人也不一定領情,反而會覺得自己成為了需要「被照顧的人」而怫然不悅。

著名日劇《Legal High》里的開頭就有關於讓座的橋段,真知子在電車上站在一個空位旁邊看到一位老人上車便請老人就坐,但是老人表示不用,這時上車的古美門不由分說就一屁股坐下,真知子去勸其讓座反而被巧舌如簧的古美門噴的體無完膚。在兩人因讓座問題互掐的時候,旁邊的老人家則一臉「有啥好爭」地表示「不要緊」:

當然,日本的每節電車上基本都有「優先席」專給行動不便的人就坐,平時很少會有人去坐這些位子,這也是在普通坐席間沒有讓座風氣的原因之一。

日本社會嫌棄讓座,並非完全是敬老的意識淡薄,更多的乃是日本對「老」的認知不同使然。對於人均壽命超過80的日本人而言,「老」的門檻無疑比中國高得多,60多歲對於中國人而言是頤養天年的歲數,但依然活躍在工作崗位的日本人則大有人在。在電車上,讓座的年輕人當然會有,但老人不會將讓座視為理所當然之事,這比起某些乖戾到罵人甚至動手的中國老人無疑更讓人值得讓人去敬愛。

我本人一直不太有讓座的習慣,尊老愛幼固然是傳統美德,但是如果因此嬌慣出一批有道德優越感的傲慢老人,在我看來反而是一種禮崩樂壞的表現。

很多年前,我在放學坐公交車回家的路上曾遇到過一家子,我沒有給一個五六十歲的大媽讓座,她就主動過來問我到哪站下,做完這種暗示後我還是沒有讓,然後一家人就開始在旁邊嘀咕「現在的年輕人如何如何」。當時我就很惱火,時至今日我依然沒覺得給這樣的老人讓座有什麼不對。讓座是美德,但不是義務,年輕人固然要有敬老之心,但老年人卻不該因此有輕侮之意,因為禮儀與敬意都相互的,而不是父母對孩子那種單方面的無條件施與。如果有一天所有老人都被「美德」寵壞,動輒認為年輕人給自己讓座就是理所當然、不給我坐就是天理難容,那麼讓座只會淪為一種無原則的溺愛與嬌縱罷了。

排隊這件小事兒

排隊這事兒也是中國的老梗了,國內外媒體上隔三差五的就看到對中國式排隊的花式黑,拿排隊調侃中國人素質低的例子就像蘇聯人講的政治笑話一樣多。當然我們平時時不時地會碰到插隊的人不假,但是排隊目前在中國的年輕群體中已經算是認同度比較高的基本公共秩序,大家在買票、候車、結賬的時候,在自覺排隊上大抵都能達成共識,胡亂插隊的人往往都會遭一頓白眼。所以說在排隊秩序這點上中國做的雖然不及日本,但確實一直在進步。

至於日本人,已經不能用秩序好來形容了,活脫脫一排隊種族。無論是室內室外,不管人多人少,經常能在大街小巷看到一溜串兒不排隊不舒服斯基的日本人,讓我感受最明顯的就是下了電車之後,一群人走著走著到了電梯口毫無徵兆地就分成了兩排人,看多了腦海中不斷的就會腦補這樣的喜感畫面:

其實排隊這種禮儀在每個文明社會中都屬於再基本不過的常識,但是要說日本人哪裡做的特別好,我認為一是自覺性比較高,二是人為引導的十分到位。自覺和教育程度有關,而引導則體現了日本社會一貫注重的細節與體貼。

下圖是東京街頭的某公交站,國內坐公交車大家基本不會有排隊的意識,但是日本人在等公交車的時候也會自覺排成一長串,這類零引導場所前的隊伍完全就是百分百的自覺使然。

去某著名餐館時門口遇到的隊伍,由於中餐的食客太多,隊伍的末尾已經快排到下一家店的門口,一位服務員趕緊出來把隊伍後方的人引導到另一側的欄杆處,分流成了兩截隊伍。這種「牆邊長龍」在日本的各類商店門口比比皆是。

另一家餐館,右邊坐著和站著的都是排隊的吃貨,一直沿牆排到我所站的樓梯的台階上,進來的顧客都會被服務員引導到末端,一條隊伍井然有序。

某新幹線以及鎌倉江之電的月台,注意地上的幾條線。在國內坐高鐵,雖然大家也會在地標前排隊,但基本都是稀稀拉拉的一坨潰不成軍,畫上這幾條不起眼的線條後,再不注意的人也能成為維護公共秩序的一員。畢竟群體無法做到百分百的自覺,但是我們可以做到的是創造一個引導和方便人們去遵守秩序的合理環境。

在我眼中,排隊這件小事兒不僅關乎個人素養與社會秩序,更體現著一個民族對於平等精神的認同程度。不管是皇親國戚還是腰纏萬貫,就算天皇在隊伍面前也無特權,這無疑是對「人人生而平等」這一「不言而喻的真理」的堅定捍衛,也是早已根植於日本人潛意識中的一種「秩序信仰」。從這個角度來說,在凈化官本位與拜金主義這兩顆觀念的毒瘤之前,「中國式排隊」的自我救贖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日本人的「禮貌」在世界範圍內有口皆碑,但其最令人敬佩之處不在於高峰而在於高原,在於整個社會對於禮儀與秩序這些基本規範上的共識度之高令人咋舌。

在各種連鎖高端的第三產業遍布世界的現在,在世界各個角落的大城市中的酒店商場中能享受到優質貼心的服務並不是什麼稀罕的事,但日本的出類拔萃之處在於,幾乎在縣市町街的每一個角落,從鬧市的星級旅館到街角的蕎麥麵館,日本的商家在接待顧客時的一絲不苟都如出一轍。在日本旅遊時你會發現,無論走到哪個城市哪家商鋪,日本人畢恭畢敬的服務模式都像複製粘貼出來一般的整齊劃一,很少會遇到冷淡懶散的店家,特別是隨處可見的百年老店,待客之道往往是一代代傳承的職業信條,而正是這種對服務精神的恪守,才能讓日本層出不窮的「長壽企業」香火不絕。這與一些服務態度上下反差天壤之別的地方形成了鮮明的對比,足以說明日本的基礎教育與禮儀觀念在全社會無孔不入的滲透與浸潤。

日本人待人接物的核心觀念是「不給人添麻煩」,為人處世要時刻照顧和顧忌到別人的感受,盡量不要讓自己的一舉一動給身邊的人帶來困擾,這不僅是文明社會的象徵,也是一個人成熟的標誌。所以我們在日本會看到老人家不喜歡別人給他讓座,因為這會打擾坐著的人而過意不去,坐電梯的時候會靠邊站,因為不能堵路而給需要趕路的人帶來不便,隨時隨地都會排成一隊,因為雜亂無序會讓自己與別人都十分困擾——這種「與人方便,與己方便」的意識,在潛移默化中維繫著人際關係與公共秩序的和諧穩定,構成了日本社會中一種令人賞心悅目的「秩序之美」。

相反,在不給人添麻煩的前提下,幹什麼事是自己的自由。中國人有個特點,對於不合群的小眾事物的集體排他意識很強,大概是「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的潛意識影響,很多本土文化體系不熟悉的「異類」往往會遭到一定程度的抵制與偏見,像動畫這種世界性的影視形式大概也只有中國人才會固執地認為是「給小孩子看的東西」。相對於這種排他性,日本社會對於異類們的接納與包容度明顯要寬容的多。比如過度沉迷於二次元和偶像文化的「垮掉的一代」,雖然被貶稱為「死宅」並多少會遭人白眼,但社會依然能慷慨地留有秋葉原和AKB48劇場這些供「非主流」生存的土壤,人們對於街頭的Cosplay與招攬顧客的女僕也能安之若素,這是我認為日本人非常了不起的一點。

誠然,日式禮儀也存在不少令人詬病的問題,比如過於在乎社會評價的繁複死板的人間關係,表面彬彬有禮但內心保持距離的「外熱內冷」,強調年功序列與上下尊卑導致的校園職場欺凌等等。日本的自殺率每年都名列世界前茅,日本人的「焦慮」之情這近年頻頻見諸於報端,媒體每天都會憂心忡忡於各種社會問題,從某種角度來說,日本的某些根深蒂固的傳統觀念與氛圍讓整個「社會」給人帶來的各方面壓力都不亞於中國,隨著世代的更迭,日本能否一直延續創新與活力也是一個未知數。

但無論如何,身為「排隊種族」的日本人身上固有的那股認真到近乎死板的執拗勁兒依然是能讓每位遊客心生敬意的存在,作為老牌資本主義強國,比起眼花繚亂的現代工業,這種根植於大和民族古老「崇物」觀念所展現的含蓄與內斂之美反而是我對這個國家最為欽佩的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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