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開花落——100個邪邪的小故事96
一切都有因,一切也有果。世界上沒有哪兩個人是無端相遇的,哪怕是擦肩而過,哪怕是一個無意識的回眸。佛說……
許語山,老許。永遠的白襯衫,筆直的褲縫。他站在講台上,正侃侃而談。他講的是禪機,整個禮堂座無虛席,時而掌聲雷動,時而笑聲震耳。我坐在禮堂的角落裡,他的視線永遠不會掃到我。我手裡拿著望遠鏡,這並不奇怪,很多人都跟我一樣的裝備。我喜歡這樣看著他,旁觀者的角度。他還是和十年前一樣,妙語連珠,滔滔不絕。
我看著他,直到眼睛開始發酸。我想像著他為了這場演講而通宵準備時的情景。他的煙一定抽得更凶了吧?他那隻大茶缸里的茶換了嗎?是不是又圖省事,新茶疊舊茶地亂泡呢?累積的茶葉一定早超過了茶缸高度的三分之二。
我的望遠鏡在講台上尋找著。突然,一隻粉色的保溫杯映入了我的眼帘。他拿起了那隻杯子,嫻熟地打開保險銷,喝了一口水。
我的鼻子立刻酸了起來。那是我送他的第一個禮物,九十九元,是我代家教的工資。
突兀的禮物,甚至有些不禮貌了。那年,大一,我還是他的學生。他講課,講到興起,端起茶杯,卻澆了自己半身。遞紙巾的,拖地的,女生們一個比一個殷勤。是的,他是偶像,他是卧談會上經久不衰的話題人物,他是常常被拿來做標杆的大眾情人。
他當然知道這一切,他帶著那種被寵溺的微笑,紳士般地站在那裡,不慌不忙清理著。我看著茶漬浸濕了他的白襯衫,他前胸的輪廓凸顯出來。他說:現在當老師難啊,不但得講得好,還得有主動濕身的覺悟。你們看,我這一失手,最後面睡覺的同學都精神了!
大家笑,小小的尷尬,就這樣過去了。
過了兩天,又到了他的課。我在教師休息室門口磨磨蹭蹭。還有五分鐘就上課了。我心一橫,沖了進去。
裡面只有他一個人,正在教案上寫著什麼。我那衝進去的架勢,嚇得他一抖。他抬起頭看著我,狡黠地問:來接水啊?還做了個噤聲的手勢,表示他會視而不見。
常常有學生來混純凈水喝——當然被抓住是會被罰款的——他把我當成了其中之一。我囁嚅著,我的手中握著那隻杯子。終於,我深吸一口氣,說:許老師,我給您買了一隻杯子,有保險扣的。您用這個杯子喝水,就不會灑到身上了!
他一愣,還是接了過去。他說:謝謝啊,多少錢?我給你錢。說著就掏兜。
我說:這是我送您的!說完,我的臉已經紅得發燙了,我忍不住要奪路而逃。
這時,他說:白卉,你等等!
我驚呆了,他竟然知道我的名字!後來,他不無得意地說,記學生名字,可是當老師的基本功。我們這一班人,他在三節課之內就記下來了。
只是他一直沒有用過那隻杯子。很久以後,我想起來,就問他,他反問:你送我那杯子,為什麼連外包裝也沒有呢?
我說:我扔掉了啊!
他揉揉我的頭髮:小傻瓜,送人東西,哪有把外包裝扔了的?再說,又是水杯這種接觸皮膚和嘴唇的東西。
我說:難道你怕我下毒啊?
他說:誰知道呢?以前藝術系有個老師,就批評了她的學生幾句,就被學生下了毒,現在話都說不清楚了!打飯的時候,要茄子人家給盛了豆角,在食堂里大哭一場!
我說:你怎麼這麼陰暗啊?
他說:怎麼?不喜歡我了?
我說:你別打岔,為什麼不用我送你的杯子?
他說:你讓我怎麼用啊,那是粉色的啊!
我說:粉色的怎麼了?顯年輕啊,我特意買的這個顏色,讓你也裝一回嫩!
他說:嗷,又嫌我老了?我哪兒老了?你說!你說!說!
他總是說著說著就撲過來,他的力氣那麼大。
他還在台上,已經開始講那些大家都愛聽,但不能傳出去的東西了。借古諷今,這也是他的招牌。下面的掌聲就沒有斷過,以至於坐在最後排的我,都聽不清他的話了。他的段子沒有重樣兒的,在還沒有段子手這個職業的時候,他就已經爐火純青了。
我從來沒有認識過他那樣的人,之前、之後,都沒有。大學裡滿腹經綸的老學究不少,但是他們的鋒芒早都隱匿在了酒瓶底一樣厚的眼鏡片之後。我不是要拿他來跟任何人對比,他是獨一無二的。我傾慕他,和大家那種玩玩鬧鬧的傾慕很不相同。那是我人生的第一次愛情。
我看著他,想像著演講結束後,他會去哪裡,會去做些什麼。他會去接他的兩個兒子嗎?許傾李和許慕李,多好的名字。他會帶著他們,跟李雲娟匯合,然後去吃飯、逛街嗎?一家四口,橫著走,能佔滿一條街。不,他們早就長大了吧,該上高中了吧?李雲娟也該老了吧?
我搖搖頭,讓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趕緊飛走。我曾發過誓,我再也不會去打擾他的生活。
那天,在上課前一分鐘,他終於硬是把一張百元大鈔塞進了我的衣兜。鬧得都有些臉紅脖子粗了,我只好收下。路過的學生都駐足在門口看著熱鬧,我訕訕地離開,一節課都沒有抬頭。
下課後,他整理著教案,身邊照例是圍了一大群人的。大家問了又問,意猶未盡。我磨磨蹭蹭收拾著書包。他的手抓住我胳膊的觸感,還殘留著。我的臉,依然滾燙。
終於,人都走光了。他沒走。他走到我面前,我感覺到他帶來的風。但是,我沒有抬頭。他說:怎麼,還生氣呢?
我抬起頭,不知怎地,突然兩行眼淚就沖了出來。
他又掏兜,掏了半天,空空如也。他說:想學學紳士,結果沒帶紙!
我撲哧一聲笑出一個鼻涕泡。
他說:咱倆打個賭吧,期末你要是考到全班第一,不、前三,我就接受你的禮物!
我問:一言為定?
他笑:當然!
後來,我並沒有考到全班第一。我的學渣本質一直沒有改變過。我能考上他的研究生,全是他無數個夜晚悉心輔導的結果。當然,他恪守著職業道德,始終沒有泄題給我。
一元錢,我從他那裡賺到了一元錢。這一元錢,是我用來買他這個人的,而我買到的,到底值多少個一元錢呢?
過了幾天,我們該上田野實習課了。本來他這種級別的人物,是不可能來帶隊的,可是,他來了,說是臨時頂替生病的一位帶隊老師,做我們的副輔導員。女生們一陣尖叫。
出發前,一個男生拉扯著我的背包。他姓梁,叫什麼我當然也記得,可是,我不願吐出那幾個字,就讓我們叫他梁同學吧。從一入學,我就受到了他的糾纏。據說,他曾向宿舍的同學誇下海口,還下了很大的注,賭的就是我。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樣莫名卷到這樣一樁事件里的,我自認循規蹈矩,從來不愛搶風出頭。從教學樓到校門口的大巴車,幾百米的路,他非要替我背著包,因為「你太瘦了背不動」。
我煩躁極了,一用力,包帶被拉斷了。梁同學說:這下好了,我得給你抱著了。讓你鬆手你怎麼就不聽?
我氣得要發瘋,他那故作親昵的語氣,他那嬉皮笑臉的樣子。我使勁奪過我的包,抱上了車。
老許的目光幾次掃過我們,但是,他什麼也沒說。
上了車,我趕緊坐在窗邊的空位。我身邊是個不太相熟的女生,她站起來讓我進去。可是,不等她坐下,就被梁同學拉到了一邊,他說:怎麼這麼沒眼色?你是250瓦電燈泡嗎?
女生尷尬地走開了,梁同學坐了下來。
老許也上了車,他坐在了我們後面。
車開了。
梁同學不停地跟我說話,我閉上眼睛,戴好耳機不理他。突然,音樂停了,我睜開眼睛,看到他拿著我的mp3,耳機的插頭已經被拔了下來,在空中晃蕩著。我怒道:還給我!
他說:你別聽歌了,咱倆聊聊天吧!
我說:快還給我!
他把mp3裝進了自己的褲兜。他說:你要,就自己來拿吧!
我一回頭,老許饒有興緻地看著我和梁同學。
其實我很怕實習課,因為我暈車,但是我沒有告訴過任何人。我怕被轉系,這是有先例的。身體不好的、暈車的,還有匪夷所思的——八字弱的,都被迫轉了系。
被梁同學這麼一折騰,我感覺胃裡都翻湧了起來。我用力去扳窗戶,不料這是空調車,車窗都被封死了。
梁同學說:你幹嘛?要跳車?不至於吧?給給給,還給你!
我接過mp3,對他說:快讓開!
不料他馬上用雙手封住面前的空間:不許換座位!
垃圾桶近在咫尺,可我卻等不及了,我只得轉身,一張口,早飯悉數吐在了自己的身上和腿上。
梁同學立馬跳了三丈遠。
老許馬上對司機喊:小周,停一下車!
然後遞給我紙巾:白卉,你是不是暈車了?
我面紅耳赤,接過紙巾慌亂地擦拭,邊擦邊搖頭:我就是早上吃的不合適……
他問:哪個是你的包?
我指了指行李架上那個帶子斷掉的包。
他對我說:下車!說完取下我的包扛在肩上,先下了車。
我茫然地也下了車,剛走到路邊,車就開走了。
我下意識地追了幾步車,又折回來。我說:許老師,我能行,別不讓我去!
他笑了:哪兒不讓你去了?我就是讓你休息一下,回去換身乾淨衣服,然後,咱倆再去趕大部隊。不然,你這麼坐十幾個小時的車,你受得了,我都受不了!
我的心一陣狂跳——他是不是說,「咱倆」再去?難道,他是為了我一個人下了車?我在路邊坐了下來。他從自己的包里拿出一瓶純凈水,擰開遞給我。我喝了幾口,不適的感覺慢慢消退了。
老許說:你那個男朋友可不怎麼樣啊!
我連忙說:他不是我男朋友!我沒有男朋友!
他說:好好好。可是,你暈車,以後野外工作怎麼辦啊?你要不要考慮轉到歷史系去?
我說:不,我不暈車,我就是早上吃多了!
他又笑了,他說:其實我也暈車。說著,他很小幅度地掀開白襯衫,我看到他的肚臍上,赫然貼著一個肉色的膏藥。
我問:這是……
他說:這是暈車貼啊,挺管用的。我包里還有好幾個,等會兒給你一個!
老許抱著我的包,我們走回了學校。
兩個小時後,我坐在了老許的車上,我們重新出發。我已經洗過了澡,換了一身乾淨衣服。我的肚臍上,也貼上了暈車貼。那次,我真的全程都沒有再暈車。老許已經在校門口的修鞋攤子上修好了我的背包,眼下,背包就被我抱在懷裡,我看著那些細密的針腳,有一種莫名的感動。背包抱在懷裡,也能減輕暈車的感覺,雖然我不知道原理,但這是貨真價實的經驗之談。老許顯然也知道,他說:以前我上學的時候,就有個大包。坐在中巴車上面,往腿上一放,正好頂住我的胃,這樣,再餓也不暈車了。
我問:您為什麼不吃飽了再坐車?
他笑:能吃飽誰不想吃飽啊?唉,我跟你有幾百個代溝,聊不到一塊兒去!
我一陣沮喪,沒了話。
我的頭髮還有些潮濕,老許就關上了車窗。他說:我開車啊,絕對不會讓你暈的,因為我自己就暈車,知道怎麼開會暈。轉彎的時候,你要向相反的方向轉頭,你試試?
我試了,不知道是真有效,還是暈車貼的作用,果然不暈。於是,我在車上不停轉頭,他的車開得又快又穩。我至今還記得那輛車,一輛黑色的二手凌志,型號是LS400。
那也是我的第一輛練手車。大三的暑假,他對我說:你應該去學車。畢業了想幹這一行,暈車這麼嚴重,只能自己開車。
我就去了,一個多月,拿到了駕照。當然,這跟他常常開著那輛凌志到郊區,陪著我偷偷練車感也有關。拿到駕照以後,我就經常開著他的凌志,載著他去學校的分校區。他去上課,我就在圖書館一邊看書一邊等他。他開出的書單,一本接一本,看完他還會考我,題目那麼刁鑽。他戲稱自己是國寶級待遇,有了專職司機。我對他說:我們要是在高速上出個車禍,就成了大新聞了!
他說:那怕什麼?石榴裙下死,老許真風流——我就圓滿了。
我笑:你還真是沒追求啊!
他也嘿嘿笑:人得知足。
只有跟我獨處的時候,他才會有這種嬉皮笑臉的樣子。他說,這才是他。講台上那個才子只是他的面具,家裡那個賢夫慈父也是面具。
我說:我就沒有面具。
他說:怎麼沒有?課堂上你是學生,學生就得循規蹈矩,這也是面具。
我說不過他,只得作罷。幸好這時,他的手機響了。他接了電話,就要走。我從來不問他要去哪裡,也不問他什麼時候回來。這是一開始就說好的。
他走了,我從床上一躍而起,趴在窗戶上。兩分鐘後,他到了樓下,走向他的車。車動了,倒了出來,然後出了小區的大門,沒影了。我活動一下酸痛的脖子,坐回床上。我自言自語,我告訴自己:沒事兒,他還會回來的。你不是也煩他一天到晚在你眼前晃嗎?煩他抽煙,嗆得你咳嗽嗎?煩他打呼嚕,吵得你睡不著嗎?
我又站起來,搖頭晃腦地活動著肩膀和脖子。
這套位於學校對面的兩室一廳的房子,是學校分給他的福利房,不過,他只是中午歇歇覺用。我不知道,李雲娟有沒有懷疑過他。中午,兩個小時,其實也能做很多事了。一開始我們只有中午,後來有了晚上,有了整夜。一切都有一種覆水難收的趨勢。
門似乎響了一下,我頓時定在了原地。他說過,李雲娟沒有鑰匙。可是,我還是很擔心。這種擔心在我們在一起的六年里,沒有一刻停歇過。帶著擔憂入睡,醒來繼續心有戚戚。我早就告訴過他:我什麼也不要,我只要陪著他,就夠了。我知道自己是個怎樣的角色——被唾棄,被鄙夷,往前數三代,說不定要被遊街,數十代,很可能被浸豬籠。
後悔嗎?不,絕不。我不知道自己對老許,到底是怎樣的一種情感。他給我的,是一個全新的世界。老許,老許的溫文和儒雅,老許的學識和風度,現在回想起來,這些光環也許就是他最真實的部分,也許,根本不是他。他問我:你每個周末都跑到哪裡去了?打手機也關機?
我說:帶家教啊!
他問:為什麼要帶家教?
我語塞了。除了沒錢,還能有什麼原因?可是,我能跟他這麼說嗎?一提錢,一切都要變味兒。所以我說:為了多跟人打交道唄,鍛煉一下自己,我太內向了。
他說:別去了,你這麼在外面跑,我不放心,誰知道你帶家教的人家,是好人還是壞人呢?萬一……
我打斷他:我都答應了的,把這個學期帶完吧!
他悶悶地點點頭。
他也說過:一聽你的名字,就知道命薄如紙,改名吧!我給你好好想一個!
我問:為什麼?
他說:白這個姓,本來就不好起名字,起什麼都有竹籃打水一場空的意思。卉呢,古時候是形容粗鄙的——卉布家鄉多已作,此行須換芰荷衣——出門都不能穿的粗布衣服。唉!
我不服氣,說:卉也有花卉的意思啊!
他說:有一個歧義,就不能用來起名字。不然,這一生都要為其所制。
每當這種時候,他總是搖頭晃腦。我抿住了嘴。他始終不知道,卉是我已故父親的姓氏。我不想再講那些跟外婆相依為命的日子了,也不想探討什麼親情的缺位對於心理的影響。書本都是空談,有血有肉的人,不適合生搬硬套。老許就是老許,全天下只有他這樣一個人。白卉就是白卉,她傻,她痴,但是她無怨無悔。
那天坐著老許的車去野外實習,路程有十幾個小時。一個人是不可能連續開十幾個小時車的,所以,晚上,我們在一家旅館住了下來。這又是一件陰差陽錯的事。兩個同樣名字的旅館,學校定的那家中轉旅館,和另一家小旅館。已經交了錢,才發現烏龍。前台小姑娘尖牙利齒,寧死不退錢。
只好住了。兩個單間。老許說:這下壞了,晚上大灰狼要吃小白兔了!
不過,他開著這樣的玩笑,卻是站在門外,等我反鎖好了門,才走的。
君子。不知怎地,我心裡有著異樣的感覺。一路上他滔滔不絕給我講了很多典故,他說,知道這些,對於專業很有幫助。他講聞雷泣墓,講天地玄黃,講尾生,講荊軻,也講了柳下惠。我看著他的側臉,只剩下張大嘴聽著的份兒。我暗暗思附——這傢伙到底在暗示什麼?
然而,一夜無夢。
沒想到,兩個月後,回到了學校,一切都變了。我跟老許開了一間房,半夜還因為太吵讓人投訴了——不知道是誰編出來的,謠言這東西比流感病毒傳得更快,而且會自己長出鼻子和眼睛來。
一間房,半夜、太吵。老許聽了,一笑而過,他說:這人想像力不錯,可以當個三流小說家了。
我在哭,一輩子沒受過這種侮辱。那是課間,我跑去問他,有沒有聽到謠言。一屋子的老師都抬起頭看著我。他茫然極了,搖著頭。後來,他說,他當然聽到了謠言。他沒有想到,我能跑去問他。他說:小傻瓜,這種時候,躲還來不及,你還攪混水!真不知道你是不是故意的!
他說話,經常是這樣,一句一個層次,聽到的當時,哪一層我都沒理解,後來,慢慢琢磨,才一層層明白過來。
野外一個多月,老許並沒有特別照拂我。只是,他似乎訓斥了梁同學,後者終於不再糾纏我了。
回學校後,謠言不斷升級,又有人考證出,我曾經在教師休息室與他因為一百塊錢而撕扯。不知道從哪一天起,我變成了眾矢之的。本專業的所有女生,商量好了一樣,都不跟我說話了。我回到宿舍,如果沒帶鑰匙,即使屋裡有人,也會任我敲上一個小時的門。我在水房泡了衣服,取個肥皂的間隙,盆裡面就被人倒了墨汁。我去食堂,坐在哪桌,那一桌的前後左右都空空如也。
我堅持了一整個學期。期末考完試,我走出考場大樓,一些紙片從天而降,落在我頭上。我突然在上面看到了自己的名字——那是我的試卷。
一切都已經肆無忌憚。
我顫抖著,想要把碎片都收集起來,可是很多都刮到了灌木叢里。我擠進裡面,手臂都劃破了。我不停地撿著,強忍著眼淚。
很多人圍觀。有人在拍照。
突然,一隻有力的手拉住了我,是老許。人群頓時靜了下來。他問我:你幹嘛呢?
我哭著說:我的卷子被人撕了。
他說:什麼?
我攤開手掌,給他看那些碎片。他問:誰幹的?
我看向那些圍觀的人。
老許說:別撿了,我給你安排補考。說完,他拉著我的胳膊,衝出圍觀的人群,頭也不回地走了。
老許拉著我上了他的車。
他臉色鐵青,飛快地開著車,對我說:安全帶。
我繫上了安全帶。到了一個藥店門口,他停下車,就進去了。
一個交警突然跑過來,沖我敬了個禮。我還沒反應過來,一張罰單就貼在了車上。
老許拎著個袋子從藥店出來,看到罰單,胡亂塞在衣兜里。我說:對不起,許老師,我還沒注意,就已經貼上了。
他說:不管這個,到底誰撕了你的卷子?
我說: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許老師……我想退學。
他示意我伸出手臂,在傷口上塗著碘酒。他說:為什麼?難道還是因為野外實習的時候那件事?
我點點頭。突然之間,我再也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緒。我趴在副駕駛台上,啕號大哭起來。
老許看著我哭。他說:丫頭,這不算什麼事兒!啊?別想不開!
我把自己的遭遇告訴了老許。我說:太欺負人了,我什麼都沒有做錯,為什麼?
他說:這世上啊,就不是個說理的地方。你還小,沒經過什麼事兒。這事兒怪我,是我考慮不周。怪我!
我哭得都有點兒缺氧了。我說:我想退學。或者,休學,總之,我再也不想見到她們!
他說:為了這些人休學,不值得啊!
我說:不然我會瘋了的。
他說:這事兒先放放,反正馬上放假了,你先回家,好好想想,等開學了咱們再說!
我沉默了。我不能回家,我的表弟也回來了,我回去沒有地方住。可是,我也不能回宿舍,因為宿舍里有兩個人不回家。二比一,再跟她們待下去,我就會徹底癲狂。
考試之前,我就已經收拾好了東西,一套換洗衣物,牙刷毛巾,現在都裝在我那個被老許拿去縫好的背包里。
車開出很遠,我才發現,老許在往火車站走。
他給我買了票,我遞過去的錢被他推開。我握著這張票,火車還有一個小時開。他要陪我等,心裡一百個不想讓他走,可我還是好說歹說勸走了他。
我排了半天隊,退了票,一轉身,老許就站在我身後。他問:你不回家,要去哪兒?
我說:許老師,您別管我了。
他說:要是我沒看到,就算了。碰上了,我就一定要管!
我說:我也不知道我要去哪兒,您別管我了——再讓人在這兒看到咱倆!
他問:你為什麼不回家?
我說:不想回。
再次從他的車上下來,我們又回到了學校。不過,車拐進了學校對面的小區。那是我第一次來到這套房子,安樂小區,名字真是不吉利。他給我倒了水,說:你這個小丫頭還真挺奇怪,說說吧,到底為什麼不回家?
我簡要地說:我回去沒地方住。
他問:為什麼?
我說:我的床,我表弟要睡。我已經說好了不回家。
他奇道:你爸媽不讓你回家,把床給你表弟睡?
我小聲說:我爸爸已經去世了,我媽媽又結婚了,我跟著外婆生活。
他連忙說:對不起,對不起啊丫頭。
我說:我不介意的。
他想了想,說:我這兒你可以先住著,反正空著也是空著。
我看了他一眼。他馬上又說:不要錢,我借給你住的。
我說:我怎麼可以住在您家?
他說:算是我賠罪吧,畢竟把你牽扯到這麼一個混蛋的事兒裡面了!
我不知道自己是帶著什麼樣的心情,留在了安樂小區的房子里的。老許的房間,兩室一廳。兩張單人床,沒什麼傢具。只有書,滿屋都是書。書架一副不堪重負的樣子,地上幾乎連下腳的空間都沒有。後來,我整理了一次他的書,浩大的工程,我想起了一個句子,諂媚的汗珠,可是,他對我說:我現在找什麼都找不到了。
那天,老許請我吃飯。我們在小區樓下的小館子里,吃著簡單的兩菜一湯。老許從不在吃飯這件事上面用心,每次外出,他都說,隨便點,趕緊點。他總說:吃飯就是攝取能量的方式而已,一個人太追求吃,就變得原始了。
老許還有許許多多的奇談怪論,不過,他是對的。我們這一行,野外工作的時間那麼長,太講究吃,心態一定會慢慢崩塌。
鄰桌有很多學生和老師在吃飯,不時有好奇的目光投射過來。他毫不在意。
吃完飯,他就走了。我握著他那把嶄新的備用鑰匙,在樓下站了很久。嶄新,還沒有撕掉塑料膜。
那晚,我洗漱完畢,閉著眼睛從書架上抽出一本書,不知道是幸或不幸,那本書是《自由情侶》。
Essentiallove和Contingentloveaffairs。書里有些內容被記號筆標註了出來,是誰做了這些標註呢?
第二天中午,他來了。我看了一半的書被倒扣在桌子上,他一眼掃見,問我:嗬,能看懂嗎?小丫頭?
我說:還沒看完。
他說:這本書寫得算好的了,後半部分比較精彩。你要對這方面的內容有興趣,我可以開個書單給你……
那是他第一次開書單給我,從此,我進入了一個全新的世界。什麼女生之間的排擠,撕卷子這種下作的手段,一下都離我的生活十萬八千里遠了。他把自己的借書證給了我,一次能借20本書。老師打發學生去圖書館跑腿,這種事太平常了。他跟我約好,我有10本的限額。
跑腿,讀書,那是一個平靜而快樂的假期。我經常通宵讀書,第二天再找他討論。我讀的每一本書,他都讀過,而且馬上就能說出書裡面沒寫出來的那些話。他說:不簡單啊,小丫頭。現在能沉下心來讀書的年輕人不多了。
書單,每周一個。這成了我們之間的一個小小紐帶。即使在我們吵架鬧彆扭的時候,他也不曾忘記給我開出書單。他的借書證一直拿在我手裡,現在還在我的錢包里,是我離開時唯一忘記歸還的東西。他一定是去掛失補辦了,我想像著他為這件事奔走時的樣子,某種程度上,也是最後一次為我奔走了。
一切都發生得很緩慢。那是假期,他卻每天都去講課。邀約不斷,題目很多。他是一個跨領域的學者,這也是所有知識分子最想企及的境界了。
幾乎每天中午他都來,哪怕是待五分鐘。
思辨,幼稚的思辨。他饒有興味。他說,我有著一顆還沒有被陳腐知識塞滿的亟需格式化的大腦,一切都是新鮮的。他說話的時候,眼珠總是微微轉動,視線不曾離開我的眼睛。我總覺得,那是一種侵略性的逼視。
到了期中,專業老師把我叫去,問我的小論文是誰捉刀。我在受辱的同時也得意萬分,我說:都是我一個個字寫出來的。專業老師說:後面參考書目裡面,所有的書你都讀過?
我點點頭。她不信,考我,後來又叫來專業教授,一起考我。沒有什麼問題能難倒我。一時間,我又一次出名了。這次,不再是不名譽的事件。
不過,這種狀況並沒有持續很久,期末我就掛了科。博覽群書和死記硬背,兩者並沒有什麼關聯。
老許搖頭,說:你這樣怎麼能考上我的研究生呢?有掛科的底子,錄取的時候要減分的!
我驚呆了,不止是他擅自為我安排了人生。我從來沒想過考研這件事。我說過,我沒有錢。我的外婆也早已明確地告訴過我,大學是她能擔負的極限了。可是老許給了我一個新的憧憬。我以為我們只有三年,他卻拋出了另一個三年。
驢子面前的胡蘿蔔。
我對老許說:我不想考研。
他瞪大了眼睛:為什麼?
我對他說:我沒有錢。
這句話一出口,就像全身的衣服都被剝掉了,我在那裡瑟瑟發抖。
六年里,老許一直在經濟上支持著我,讓我不至於潦倒。他支持的方式也很特別,總是搜腸刮肚找出一些工作來,然後開出報酬,問我做不做。比如,按年代搜集一個人的生平論著,寫一個總結性的文件,又比如,去收廢品的大爺那裡淘書。
只有一次,他大發雷霆。每次上台前,他都要熨燙自己的襯衫和褲子。看得多了,有一次,我就代勞了。他回來,看到我在燙衣板面前忙活,突然大吼:你在幹什麼?
我嚇得一哆嗦:我……給你燙衣服啊!
他說:放下!放下!
說著,劈手奪過燙斗。他說:記住,永遠不要為一個男人做這種事。
我呆在那裡,想了很久,才明白。他是視我如珠如寶的,但是這份如珠如寶中,卻有著不和諧的疏離。
我一直都沒有寫到那個點,那個一切發生改變的點。我迴避著,回憶是痛苦的。那是在我大二那年的下半學期。其實我們的關係持續了五年零五個月,但是,我把它四捨五入了。迴避也沒有什麼用,六年,還是六天,都只不過是他的Contingentloveaffairs。那天是我的生日,我卻想要送他一個禮物。至今我也不知道,這個禮物他是不是真的想擁有。他說過,朦朧有朦朧的美,坦誠有坦誠的美。我第一次驚訝於他用詞的不準確,後來想想,準確的詞,無法出口。
沒什麼好說的,我灌醉了他。
從此,我不再是「小丫頭」,我變成了「小傻瓜」。
小——傻——瓜。
我也一直沒有談到李雲娟。這個名字在六年的時間裡,不曾從我的腦海中離開片刻。有時候,我覺得我不是跟老許生活在一起,而是我們三個人生活在一起。我從未跟李雲娟說過一句話,只是遠遠見過她幾次。可是,她的一切,我了如指掌。老許從來沒有迴避過在我面前談論她。李雲娟是另一所大學的老師,分子生物學,理科,陌生的領域。
有一段時間,毒蘋果般的忌憚之心,讓我幾近癲狂。這種感覺在我剛考上老許的研究生的時候尤甚。跟幾個師兄一起做項目,我的意見總是無足輕重。又是小團體,又是被排擠。我一度想要在這個小團體投下一顆炸彈,對他們挑明我和老許的關係。幸好我沒有這麼做,不然早已萬劫不復。
老許說,中國人的劣根性,改不了。
這也是老許的可愛之處了,他是那麼八面玲瓏的一個人,又是那麼憤世嫉俗。他和很多國內的學者一樣,幼稚地認為大洋彼岸的月亮更圓更亮。這一點我卻比他看得更清楚——體製成就了他,雖然也制約著他,但他是如魚得水的那種人,得了便宜還賣乖,這種事讓他的光環減弱了,卻多了色彩。
我和傾李慕李兄弟倆的關係倒是很好。我常常開著老許的車去學校接他們,這也是很正常的事,老闆攤派學生,司空見慣。
第一次見他們,還不到我的腰部高,兩根雪糕就收買了兩顆童真的心。
傾李,慕李;皮皮,球球。我更願意用小名去稱呼他們,他們的名字,於我而言,總有一種宣誓主權的意思。
每次李雲娟都在窗戶上看著。九樓,她的笑臉依稀可辨。她當然感激一個幫她接送孩子的免費勞動力。我看著她的笑臉,心底湧起莫名的憐惜。我是真的低入微塵吧。皮皮和球球揮手跟我說再見,我把車子開走。背上總有灼燒的目光。
兩個孩子的味道還留在車裡。我接到了老許,我們散步,邊走邊談。我對老許說,我以後要是也能生一對雙胞胎就好了,最好是一男一女……
老許正色說:我跟你講過,李雲娟用了克羅米芬,可是我沒說過,她為此付出了很慘重的代價。她會比同齡人早絕經至少五年,你知道這是什麼概念嗎?
我說:但是,雙胞胎……是值得的……
他說:這世界上,沒有比你自己的生命更重要的事了!李雲娟懷上的是四胞胎,減胎,那是殺人……
我們的情緒頓時都壞到了極點。
老許對於床笫之事並不熱衷。他描述我和他的這六年,他說,不能慎獨,已經不是君子了。當然慎初也就無從談起,只有慎微還在掌控之中。
我不悅:你怎麼說得我跟病毒一樣?
他看著我,笑笑,不說話。
我曾經想要擁有一個孩子,最好有著我的樣子和老許的眼睛。我並不貪心,我只想延續他最為令我痴迷的部分。可是,這件事永遠不可能發生了。老許已經結紮了,他為了李雲娟做了這件事,這是一個天長地久的承諾,極致的浪漫。
我在安樂小區的房子里住了六年。樓上樓下,還有這一層,住的都是學校的老師。開門,關門,同出,同進。當然有竊竊私語,可是,彼此還維持著知識分子的冷淡。老許住在我這裡的時間,明顯要多於他回家的時間。李雲娟從未對我惡語相向過,她肯定知道這一切,可是,她維持著高貴的沉默。她知道,我也知道,我和老許終將分離。
老許的QQ,名字叫「花開花落」。我不止一次問過他,這名字的含義。他總說,說出來就沒意思了。
答辯後,老許張羅著給我聯繫工作。他不希望我下野外,他想讓我做文史工作。他幾乎動用了他所有的關係。
那天,他接了電話,興奮地告訴我,一個部級單位有個空缺,他馬上要去幫我談。他走了,他的筆記本留在書桌上,開著機。這是六年來的第一次。他是個時鐘一般嚴謹的人,絕不會發生這種事。我剛想幫他關機,突然看到他的QQ在閃動。
我想了足有三分鐘。還是抑制不住,動手點開了它。一個叫「雲捲雲舒」的人,她說:今天實驗沒做完,你讓白去接一下孩子吧!
——白,我是「白」。我點開了聊天記錄。原來,他們每天都提到我,他們都叫我——「白」 。
寵辱不驚,去留無意。
我突然覺得自己無比骯髒。人家在扮神仙眷侶,而我是接孩子的小雜役。一切妄想都煙消雲散了。我看著這個房間。裡面的書,比六年前更多了。「白」有什麼呢?那半櫃衣服?五雙鞋子?還是她死乞白賴要來的那隻泰迪熊?
買它的時候,老許說:想不到你也會喜歡這種東西。
我抱著熊,有些委屈。我只是一個二十多歲的女孩子,我為什麼不能喜歡泰迪熊呢?
老許又說了什麼,我忘記了。不知從何時起,我變得不再仔細聽他說話了。
我是悄悄離開的。行李箱是臨時買來的,裝不下我所有的東西。我裝上了泰迪熊,已經半滿,只好扔掉了很多衣服。扔掉,扔進小區的垃圾桶。
我到了火車站,對售票員說:給我一張馬上要開車的車票。
售票員確定了三次,讓我的衝天豪氣都萎頓了。
老許的演講要結束了。掌聲、喝彩聲,吵得我頭都疼了起來。曾經我也是這狂熱中的一份子,不,我是狂熱的極致。
一個保安出現在我面前,他問:你是這兒的學生嗎?
我當然不是,我是混進來的。我說:當然是啊。
他說:你的學生證,我看一下。
我說:沒帶。
他說:身份證!
我遞給他。
他讀出來:白——雲——舒?你這是真名嗎?
我微微一笑,我目送著老許走下講台,他沒有忘記拿走那隻粉色的保溫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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