臉龐,村莊:洶湧無盡的悉達多之顏
如果說今年戛納電影節有什麼爆點,那法國新浪潮碩果僅存的女導演阿涅斯·瓦爾達的新作《臉龐,村莊》(Visages, villages)無疑是其中之一(甚至是唯一?)。人們驚訝地發現,雖然新浪潮已經過去了六七十年,但瓦爾達給人帶來的新鮮與感動卻依舊如故——至少在電影節過去的一個多月里, 這部作品給我帶來的震撼依舊不減,而且有趣的是,我們越是思考影片看似質樸和隨意的手法,越能發現其中蘊含的深意。大概一部可以稱為「佳作」的電影,莫過於此。
《臉龐,村莊》是一部「非典型」紀錄片;或者說,紀錄只是這部電影的一個主要屬性。影片記述了阿涅斯·瓦爾達本人和攝影藝術家JR在法國全境內開車旅行,途中不斷為普通人拍攝巨幅藝術照片的過程,其中既有對事件進程、人物狀態的現場捕捉,也充斥著隨性的擺拍甚至虛構的成分。不過,瓦爾達似乎並不是很在意維護一種所謂紀錄片的既定規則,甚或對於這樣一位將近90歲的老人來說,她本人就已經是規則的一部分了。所以,我們在電影中看到的更像是一種藝術理念的「自賞」,它恰如其分地融合了作者性格中的種種可愛之處和藝術行為的真誠與高尚,如同瓦爾達之前拍攝的紀錄片《拾穗者》(Les glaneurs et la glaneuse, 2000)中那個標誌性的「心形土豆」一樣,讓人打眼一看既覺得好笑,又驚嘆於其在平淡生活中發現藝術點滴的能力。
不得不說,想要獲得「自賞」力相當之難,因其不僅需要創作者對自身理念和技法的高度自信,更需要理念和技法本身具有的高度的趣味性和成熟度,否則退一步則為「自憐」,進一步則為「自戀」,兩種心態都將無法激起觀眾的認同和共鳴,使影片最終淪為自娛自樂的失敗之作。
在影片里,瓦爾達和JR二人為各種各樣不同的人拍攝巨幅黑白照片,並將成品貼在建築物上,使之短暫地成為當地的地標性景觀。無論是郵差,石油工人,碼頭工人的妻子,還是面臨拆遷的居民,全都在二人的創作範疇之內:JR用攝影車/靜態影像記錄,瓦爾達則用攝影機/動態影像記錄靜態影像記錄的過程,靜態與動態兩種影像藝術嵌套在一起,使得影片的內容與影片本身共同描繪並構成了法國大眾和社會的全景。
可以說,影像藝術的社會性是《臉龐,村莊》最為動人的層面之一。上層社會、布爾喬亞統統缺席,平凡始終凸顯。當一張張毫無特點、無甚美感的臉龐被放大、張貼在某個村莊的一隅,其大小足以佔據一整面牆壁時,「觀看」它們成為了觀看影片的必然進路。你無法忽視這些屬於人的臉孔,它們也終於得到了淋漓盡致的展現。在這樣的展示中,人不再是普通的、淹沒在群體中的微小分子,不再是環境中可有可無、無人關照的邊緣性角色,而變成了一個獨立的、具有藝術性的個體。不同職業的裝束、動作充滿了奇妙的美感,就連一隻山羊也驚人地用自己的外觀詮釋著嚴謹的對稱構圖,令人驚愕於人造與自然中漫溢的古典主義繪畫般的神性色彩。
影片內外,無論是片中被張貼在牆壁上的原型還是坐在銀幕前的觀眾,都被這種藝術形式深深折服和震撼著——他(她)們,也許是在整個人生中第一次體味到,哪怕是再普通、再卑微的人生,也可以有進入公眾視野的「輝煌」瞬間,也可以成為高雅藝術描繪的對象,也可以跳出瑣屑、跳出日常、跳出工作,去接近藝術,感受生命存在的高級維度。
這是瓦爾達和JR這趟藝術之旅和影片本身所具有的無與倫比的雙向價值,其深刻的現實意義早在創造的過程之中就已經顯現出來。這也是《臉龐,村莊》(或者說瓦爾達式紀錄片)的特別之處:它深深地介入了現實,並意圖通過自身的力量改造和美化它,希望通過藝術家的特殊視角挖掘出普通生活中的非凡質素;她沒有獵奇地圍捕普通人的生活狀態,而是希望用藝術擁抱他們,讓他們物質性的存在與精神性的藝術融為一體,從而達成一種對自身和他人的雙重凈化。
除了在沿途的村莊中記錄普通人以外,瓦爾達和JR也試圖在歷史的片段交疊中探尋藝術美感與自身存在的關係,比如JR向瓦爾達展示了諾曼底海灘上一座從懸崖上墜落的巨型德國地堡,後者則拿出了自己年輕時為已故攝影師居伊·布丁拍攝的照片。二人和他們的團隊好不容易將居伊·布丁的巨幅畫像貼在了地堡上,但隨即卻被上漲的潮水沖刷地無影無蹤。這是《臉龐,村莊》的另一個層面——即影像藝術的歷史性,視覺藝術作品為歷史線索構造出一種奇妙的交匯,但這些交匯往往轉瞬即逝,在滾滾浪潮中顯得不堪一擊;而這些正是瓦爾達90年積攢起來的個人記憶,其脆弱易逝,讓人不勝唏噓。
片尾更是如此:瓦爾達和JR一行前往尋找老友讓-呂克·戈達爾,未料怪咖了幾十年的戈達爾至今依舊本性難移;他本人始終沒有現身,只是故意在紙條上留下幾句只有瓦爾達才能看懂的「密語」。短短二三言深深戳中了瓦爾達的淚點,我們無法確知瓦爾達流淚的原因,但清楚地知道她的哭泣是因為懷念——懷念自己的丈夫雅克·德米,懷念新浪潮時期那些一去不復返的好時光,懷念一切愛與痛苦交織的歲月——而在這些回潮的記憶面前,影像終究變得乏力起來。身為攝影師/藝術家的JR不得不跳出他的職業身份,甚至跳出《臉龐,村莊》為二人圈定的角色限制,化身為「少女之心」的撫慰者。
二人靜靜面對著日內瓦湖,湖水溫潤,但卻與諾曼底海灘潮水的洶湧殊無二致。他們所尋覓和記錄的臉龐,最終在拍攝者瓦爾達自己的腦海中找到了迴響。這不禁讓人想起德國作家赫爾曼·黑塞的小說《悉達多》的結尾:
他不再看見自己朋友悉達多的臉,卻代之以其他的臉龐,許許多多、長長一大串的臉……這人的笑容讓他回憶起所有的一切,回憶起自己一生中當年曾經愛過的一切,回憶起自己一生中當年曾經認為有價值和神聖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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