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鄉的味道

我是遼寧丹東人,十四歲離開那裡,輾轉幾個地方生活學習,直到現在也不算是在哪裡落了根。當然,「落了根」這詞兒從我嘴裡出來確實言重了,不到三十歲的人,腳後跟里的骨刺都沒長出來,在哪片土能扎住根呢?

「故鄉」這個詞我也不敢用,這詞意味太厚重,那些被迫離開家鄉,在另一個地方生活半輩子的老年人,提到魂牽夢縈幾十年卻怎麼也回不去的地方時,才尚有資格用一個「故」字。

然而,現在這年月太平安詳,飛機動車四通八達,去世界的任何角落都只消一宿的功夫,還哪有什麼「回不去」這一說呢?所以我也不覺得現在的人會「思鄉」,那些真思家鄉的,早就趁個周末回老家住上一晚了。

只是可惜,「鄉愁」這麼好的題材,以後也就不再有了。

阿城說過,思鄉這件事和蛋白酶有分不開的關係,小時候吃的食物種類越多,蛋白酶也就愈發完整。所謂思鄉,就是吃了異鄉食物,蛋白酶不對付,鬧起情緒念起家來。

這話確實有道理,我從小挑食,很多東西都不吃。後來去了他鄉,吃什麼都不順,經常消化不良。而有時候突然想起家鄉,或者念叨家鄉的食物來,其實就是消化不良帶來的副作用。

一、烤肉

烤肉是東北人的精神支柱,是一種超越生活方式的存在,重要程度更甚漢堡之於美國人,披薩之於義大利人,炸魚之於英國人。

我曾經有一次和友人爭執「燒烤」和「烤肉」是不是同一種東西,爭得面紅耳赤不可開交。他認為「烤肉」應當是韓式的那種,肉在盤子里夾到爐子上。而「燒烤」就應該像是「冰城串吧」里那樣,肉一串一串的搭在爐子上烤。

身為丹東人我自然不能接受那些「東北以南的南方人」給「燒烤」和「烤肉」下的這等荒唐定義。丹東是不用「燒烤」這個詞的,而「烤肉」的類型分為兩種,一種稱為「烤盤兒的」,另一種則是「烤串兒的」。

丹東「烤盤兒的」是受韓式烤肉影響的東北烤肉,多是在大店裡,七八個人圍著一個大爐子。與韓式烤肉和核心差異處在於,丹東烤肉基本都是用水果汁、洋蔥或是辣椒粉將原材料腌制好後再烤。經過這種腌制處理的牛腿肉和牛肋條比韓式烤肉中愛用的牛排肉更加嫩且入味。肋條中不含筋的部分入口發綿,肉塊之間連接處細薄且軟,輕一用力即可咬斷。將肉用舌頭挪到後槽牙碾一下,全是爆開來的汁水,發甜,略帶果味。

還有,丹東有些用來烤肉的食料也是其他地方很少出現的,比如「胸口」。「胸口」在潮汕地區叫做「牛胸口油」,是包裹著牛心臟的一大塊脂肪膜。象牙白色,略透明,切成長約兩厘米的薄片。脂肪經過燃燒後,裡面的油盡被烤出來,原本白色平滑的物質開始發黃,縮起來形成褶皺狀。入口即化,汁水豐沛,肥在膩和多汁的邊緣處,恰是合適的地方。

二、海鮮

丹東的海鮮多來自於鴨綠江流入黃海的交口,是江鮮與海鮮匯聚的地方。其中,「黃蜆子」是此處的特產。

黃蜆子是呈扇形的貝殼類,體積大,蜆肉肥碩飽滿。做法非常簡單,只消用水煮,煮至開口即可食用,打開殼扒出蜆子來,將蜆子的裙帶部分擼上去,回鍋涮一下濾掉沙泥,便可大快朵頤。

對應著的,也有黑蜆子和白蜆子。白蜆子體型適中,夾在黑黃之間,是非常適合出現在烤爐上的食材。在用上槽牙刮出烤好的蜆肉時,得先忍著燙,把殼裡的蜆子汁喝光。蜆汁略咸,是天然調好味的鮮湯。

黑蜆子個頭很小,尚不及手掌的四分之一,容易入味,一般用來做辣炒。用辣椒、青蔥爆炒後的蜆肉水分早已全部蒸發掉,蜆肉發癟,嚼在口中咸辣味濃郁,正適合下飯。

由於打上來的海味新鮮,丹東人是很少用「煮」這種方法去做海鮮的,通常是生腌過後,直接裝盤上桌。青蝦、螃蟹、蝦爬子等儘是如此。而「腌蝦爬子」正是代表。「蝦爬子」其實就是華北地區稱的皮皮蝦,在生腌之後,皮皮蝦通體透明,扒開殼,蝦肉懸掛下來,有強烈垂墜感。一吸溜進嘴,和舌頭交纏起來,一樣順滑柔軟。

三、主食

丹東主食多來源於滿族食物,其中精髓「米叉(倆字合讀CHA)子」就是由純滿族主食「酸湯子」演變而來。米叉子是用玉米粉鞣製成的粗麵條,在炒的時候加上蜆子肉、韭菜和洋蔥,口感筋道,味道佐實。

在我上學的時候,街邊兒到處都是一米寬的大鍋,上面摞滿了烙好的燜子。燜子是用豆粉製成的主食,切成兩厘米的方塊,放在大平鍋里煎。底部全煎焦,連成一大片以後,用鏟子剁開,裝在小碗里輔上麻醬、蒜汁、辣醬、腐乳、香油和蝦油以食。

刨去東北人普遍喜愛的玉米、澱粉類主食,小豆米飯是餐館裡默認的主食。用小豆燜出來的米飯略微發紅,黏在一起有濃郁的紅豆甜香,就是不配上菜也能幹下去兩碗,吃的時候你腦中就好像就覺得「管他媽一會還有什麼糟心事兒,等老子吃完這碗飯再說」。吃的多少人痴迷於此,妻離子散家破人亡?因此,我是覺得,小豆米飯基本上可以算是丹東的毒品和邪教了,但很可能因為丹東警察也愛吃這玩意,所以一直也沒人管。

寫到這裡越發覺得自己狹隘起來,不光蛋白酶缺少,包容心也差事。對世上的大多食物存有本能懷疑,對那些吃「煮皮皮蝦」而不是「腌皮皮蝦」的人抱有莫名敵意。

然而正是因為這份狹隘,我可能才胖不起來。常年生活在外地,體內這地道的丹東三線城市蛋白酶又分解不了天津、北京、香港、倫敦的傢伙事兒,吃什麼都不香,還總鬧消化不良。

當然,身為上過學的人,我也接受所有人對我狹隘的家鄉味道懷有的質疑,更願意把有限人生里的微小用餐體驗與人分享。我沒寫過美食評論,也對食物沒什麼研究,確實給不出來什麼好的美食建議,僅有一點提煉作為精華,放在文章結尾以為箴言。

別嘗試小豆米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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