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想：賈樟柯電影手記 1990-2008》

01-28

（《小武》）這是一部關於現實的焦灼的電影，一些美好的東西正在從我們的生活中迅速消失。我們面對坍塌，身處困境，生命再次變得孤獨從而顯得高貴。
不知從哪一天起，總有一些東西讓我激動不已。無論是天光將暗時街頭擁擠的人流，還是陽光初照時小吃攤冒出的白汽，都讓我感到一種真實的存在。無論舒展還是扭曲著的生命都如此匆忙地在眼前浮現。生命在不知不覺中流逝，當他們走過時，我聞到了他們身上還有自己身上濃濃的汗味。在我們的氣息融為一體的時候，我們就此達成溝通。
在我們的視野中，每一個行走著的生命個體都能給我們一份真摯的感動，甚至一縷疏散的陽光，或者幾聲沉重的呼吸。我們關注著身邊的世界，體會著別人的苦痛，我們用對他們的關注表達關懷。我們將真誠地去體諒別人，從而在這個人心漸冷、信念失落的年代努力溝通人與人之間的思想。
我們的文化中有這樣一種對「苦難」的崇拜，而且似乎是獲得話語權力的一種資本。因此有人便習慣性地要去佔有「苦難」，將自己經歷過的自認為風暴，而別人，下一代經歷過的又算什麼？至多只是一點坎坷。在他們的「苦難」與「經歷」面前，我們只有「閉嘴」。「苦難」成了一種霸權，並因此衍生出一種價值判斷。
我想用電影去關心普通人，首先要尊重世俗生活。在緩慢的時光流程中，感覺每個平淡生命的喜悅或沉重。「生活就像一條寧靜的長河」，讓我們好好體會吧。
（《站台》）我不想交代什麼理由，告訴大家一個跳舞的女孩為什麼突然穿上了稅務官的服裝，並且許多年後仍獨身一人。這是我的敘事原則，因為我們認識別人、了解世界不也如此點點滴滴、止於表面嗎？重要的是改變，就連我們也不知道何時何地為何而變，留下的只有事實，接受的只有事實。
當時那些中斷學業的人都有理由，每個人都有非常具體的原因，都是要承擔生命里的一種責任，對別人的責任，就放棄了理想。在這種情況下，我們這些所謂堅持理想的人，其實付出的要比他們少得多，因為他們承擔了非常庸常、日復一日的生活。他們知道放棄理想的結果是什麼，但他們放棄了。縣城裡的生活，今天和明天沒有區別，一年前和一年後同樣沒有區別。生命對他們來說到這個地方就不會再有奇蹟出現了，不會再有可能性，剩下的就是在和時間作鬥爭的一種庸常人生。
我曾經騎著自行車整日整日地在狹小的縣城裡來回穿梭，像傳說中的鬼打牆，來來回回，兜兜轉轉，不知道方向。街上依舊人來人往，但每張面孔都不新鮮。城裡真沒有別的去處，永遠的無事可干。
我上初一學會騎自行車，頭一件事情就是約了同學，偷偷騎車去三十里外的另一座縣城孝義，去看火車。我們一路找，終於看到了一條鐵路。大家坐在地上，屏著氣息聽遠處的聲音。那真像是一次儀式，讓自己感覺生命中還有某種可以敬畏的東西。終於一列拉煤的慢行火車轟隆隆地從我們身邊開過，這聲音漸漸遠去，成為某種召喚。鐵路對我們來說就意味著未來、遠方和希望。
起先我並不知道自己的內心深處有著一種強烈的敘事慾望。當我真的離開縣城，汾陽的那些人和事一天比一天清晰。我內心的經驗常常讓我感到不安，我知道我曾經粗糙的內心開始有了表達的慾望。
從汾陽到北京，再從北京到全世界，讓我覺得人類生活極其相似。就算文化、飲食、傳統如何不同，人總得面對一些相同的問題，誰都會生老病死，誰也都有父母妻兒。人都要面對時間，承受同樣的生命感受。這讓我更加尊重自己的經驗，我也相信我電影中包含著的價值並不是偏遠山西小城中的東方奇觀，也不是政治壓力、社會狀況，而是作為人的危機，從這一點上來看，我變得相當自信。
（《公共場所》）帶著 DV 攝影機，在公共場所中會見熟悉的陌生人。隔著人群長久的凝望，終於讓我接觸到了無可奈何的目光。這令我忽略掉了具體的人物、理由、語言，只留下了動作、聲音和飄蕩在塵土中的苦悶和絕望。
我特別喜歡安東尼奧尼說的一句話，他說你進入一個空間裡面，要先沉浸十分鐘，聽這個空間跟你訴說，然後你跟它對話。
在一種生活中全然不知自由的失去可謂不智，知道自由的失去而不挽留可謂無勇。這個世界的人智慧應該不缺，少的是勇敢。因為是否能夠選擇一種生活，事關自由；是否能夠背叛一種生活，事關自由。是否能夠開始，事關自由；是否能夠結束，事關自由。自由要我們下決心，不患得患失，不怕疼痛。
我少年的時候總喜歡站在馬路上看人，那些往來奔走的我不認識的人，總能給我一種莫名其妙的溫暖的感覺。有時候我突然會想：他們是否也跟我過著相同的生活，他們的房間，他們吃的食物，他們桌子上的物品，他們的親人，他們的煩惱，是否跟我一樣。我非常恐懼自己失去對其他人的好奇，拍紀錄片可以幫我消除這種恐懼。
或許我們每天忙碌地擠地鐵，或者夜晚從辦公室出來凌晨三點坐著車一個人回家的時候，那種無助感和孤獨感是一樣的。我始終認為在中國社會裡每一個人都沒有太大的區別，因為我們都承受著所有的變化。這變化帶給我們充裕的物質，但是我們也承受著這個時代帶給我們的壓力。那些改變了的時空，那些我們睡不醒覺、每天日夜不分的生活，是每一個人都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