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魔師》——死、生與變化的故事

《巫魔師》是德國奇幻作家莫爾斯(Walter Moers)的長篇小說,他也是《藍熊船長的13條半命》的作者,和《藍》一樣,這是一部以架空世界查莫寧大陸為背景的幻想故事,國內於2014年在南海出版公司出版。

本文嚴重劇透,不過其實不太影響閱讀樂趣。

介紹就這麼多,對於沒看過莫爾斯的書的人,我只能建議:去看吧。

這是一部關於生命、死亡和變化的書,生命和死亡在其中互相追逐,互相對抗又互相轉換,如同太極圖裡的陰魚和陽魚,這部書幾乎可以說是道家風格的,實際上莫爾斯的小說大都有《莊子》的況味,這是一種巧合呢,還是文化相通呢,我們無從知道。

首先是支配世界兩極的黑與白,巫魔師(鍊金術士)埃斯平和巫魔女(女巫)伊薩艾拉,這兩個人從各方面都是相對的。埃斯平是死亡的化身,以死亡、瘟疫和恐懼,暴虐地統治整座城市,巫魔女卻是生命之友,她住在活生生的樹木里,與百草和各種小動物為伴,埃斯平散播出一種疾病,她就製造出一種解藥。埃斯平殘酷,伊薩艾拉善良,埃斯平廚藝高超,伊薩艾拉只以乳酪為生,埃斯平痛恨一切巫魔女,盡全力迫害殺滅她們,伊薩艾拉心知巫魔師是她的剋星,卻鬼使神差地愛上了煞星埃斯平。

像是陰陽魚的眼睛般,這兩個仇家在相剋的同時也相生,埃斯平熱衷於收割生命的同時,也熱衷於煉製不死葯,這是被「死」之黑暗所包裹的小小火苗。反過來,生命的使者巫魔女,最終卻走向一死,在花香中釋放出她的靈魂,安寧地沉眠於樹根之間。生和死,陰和陽,不是絕對的,它們彼此都包含著對方的小小成分,相輔相成,相剋相生。

故為是舉莛與楹、厲與西施、恢恑憰怪,道通為一。其分也,成也;其成也,毀也。

《莊子 齊物論》

《莊子》認為一切事物都在相互變化當中,這種變化說明,眾生相雖然各異,但都是相通的,沒有絕對的藩籬。在《巫魔師》的故事裡,「變化」也一再出現。主角艾肖(一種查莫寧的貓,具有很高的智能而且有兩個肝)通過巫魔師的魔幻食物,分別變成鮭魚、蝙蝠、蜜蜂,這很容易讓人想到莊周夢蝶,變化是在一種如夢似幻,半真半假的精神狀態中完成的。艾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真的化成蝙蝠,還是一場夢而已。

夢飲酒者,旦而哭泣,夢哭泣者,旦而田獵,方其夢也,不知其夢也。

《莊子 齊物論》

如果抓住了變化的中樞,就像車輪的輪軸,我們就可以目睹一場天地翻覆的大逆轉。黑的變成白的,丑的變成美的,一切的概念顛倒過來。在《巫魔師》的世界裡,也有這樣一個關鍵點的存在,巫魔師城堡里的蝙蝠。它們衡量一切的標準都是顛倒的,好就是壞,丑就是美,它們把黑夜當成白天,用耳朵來看(回聲定位),倒掛著休息。它們全然顛倒的特性,提醒我們,一切都處在一個黑白相噬又旋轉糅合的太極圖中,一切都可能顛倒過來。

艾肖的朋友貓頭鷹弗尤多,同樣具有變化「樞紐」的意義。弗尤多喜歡把詞顛倒過來說,這暗示它具有蝙蝠的「顛倒」性質。艾肖曾以為弗尤多被巫魔師殺死,在變為蜜蜂的夢境中,它又差一點被弗尤多吃掉。弗尤多卻在關鍵時刻出現,不僅拯救了艾肖,還介紹自己的妻兒給它認識——死亡不僅沒有出現,還孕育了新的生命。貓頭鷹的生死狀態,宛如薛定諤的貓,非生非死,難以捉摸(艾肖也許是另一個非生非死的生靈,畢竟它就是貓)。

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因是因非,因非因是。

《莊子 齊物論》

既然萬物可以相互變化,那麼死和生也在其內,巫魔師傾心的鍊金術,就是一門關於「轉化」的學問,他使死去的幽靈復活,製造出苦人兒(人造生命,類似Homunculus的東西)和能感到痛苦的蠟燭,這樣半死半生的生命來。莊子同樣把死和生視為變化的一部分,將死的人,把死亡描述為變成奇怪的東西,甚至是其他形式的生命。

偉哉造化,又將奚以汝為?將奚以汝適?以汝為鼠肝乎?以汝為蟲臂乎?  

浸假而化予之右臂以為彈,予因以求鴞炙。

《莊子 大宗師》

「鴞炙(烤熟的貓頭鷹)」在《巫魔師》里也是一件連通生與死的關鍵物,艾肖曾以為自己吃掉了非生非死的弗尤多,從而下定了反抗巫魔師的決心,並由此逃出死亡的命運。甚至「鼠肝」也能找到對應的東西。埃斯平烹調過「地溝龍」的內臟給艾肖,「地溝龍」很可能是在《藍熊》中翻譯做「卡克特拉螣」的動物,兼具老鼠、鴿子和蟑螂特徵的,以垃圾為食的城市怪獸。「卡克特拉螣」最顯著的特徵是它巨大的肝臟,能夠分解一切毒素。  

如果說鍊金術是虛構的魔術,烹飪就是它在現實中的投影。埃斯平多次表示,做飯就是一種鍊金術,它把事物轉化為新的形式,食物可以延續生命,而鍊金術的最高目標就是起死回生。

賢者之石,能把鉛變成金子,又能使人長生不老的神奇寶物,埃斯平的終極目的是用它將自己所愛之人復活,同時他為愛人做著一頓又一頓飯,然而只是徒勞而已。書中唯一讓埃斯平畏懼的角色是雪寡婦蜘蛛,恐怖女王,最毒的東西。它主宰死亡,雖然巫魔師的法力強大,但還不能主宰生死。只能讓死亡自己決定什麼時候要死亡。  

反過來,在死亡面前,看似脆弱不堪的生命,也常常逸出控制者的手心。本書結尾,埃斯平想要殺死艾肖,用它的油脂煉製不死葯的時候,一連被三撥力量打斷了。首先是他煉製的幽靈、苦人兒和有生命的蠟燭點燃了屋子。然後是艾肖運用埃斯平教給它的咒語,解脫出來的幽靈,附上埃斯平收集的惡魔怪獸標本之身,對巫魔師發起攻擊。最後,巫魔女的房子——活生生的、會走路的樹木,為了給伊薩艾拉復仇,撞塌了巫魔師的城堡,讓他和他製造痛苦和疾病的鍊金術,一起埋葬在瓦礫之下。

三次起義的陣營,是從不完全的「偽生物」,生拼硬湊起來的「半生物」,到真正活生生的生物,這是一場生命對死亡的鬥爭,生命終於奮起來反抗這個製造死亡的劊子手了。而且獲得了勝利。艾肖直面指出,伊薩艾拉比巫魔師更強大。

巫魔師講過另一個故事,是一個小侏儒從瓶子里解救出一個可以毀滅宇宙的巨人,藉此說明小的東西里蘊含著巨力。這很可能是隱喻核武器。但換個想法,埃斯平認為「死」是力量無窮,巨大無邊的惡魔,而「生」是只有一點小小伎倆,脆弱無能的小侏儒,他因而成為「死」的信徒,瘟疫的散播者,殘暴的處刑人。他認為只有從「死」中才能獲得力量,然而他錯了,錯得非常嚴重。

《莊子》告訴我們,死和生可以相互變化,陰陽相生。太極上的黑白,是平分秋色的兩股力量,怎麼可能一個弱小如侏儒,一個強大如巨人呢?

為了配製拯救自己的魔葯,艾肖曾來到城中的墓地,遇到一隻老蟾蜍(恰好是蟾蜍),蟾蜍可以吃掉艾肖,卻把它放生了——蟾蜍周圍被屍骨和墓碑包圍,自己又是一副陰慘頹喪的樣子,不難發現,它是死亡的象徵。艾肖最後活了下來,死亡不能殺死它,因為它氣數未盡,生命的力量,是可以與死亡旗鼓相當的。

隨著埃斯平的死,城市也終於從疾病之王的暴虐統治中解脫出來,死亡與疾病之城變為了生命之城,艾肖溜到外面的世界,去進行新的冒險。在充滿危險,但也蘊藏希望的世界裡,死亡始終存在,但生命也不曾退卻,仍在死亡的邊緣和它周旋著,而且,非常狡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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