怒江,最後一條自由的大河
說到怒江,就不能不提到周偉。
2003年以來,他曾十多次進出怒江大峽谷,組織捐助、徒步、拍攝、探秘……
每一段經歷,都獨一無二。
滇藏深處的香格里拉,將走向何方
我和怒江相識於地圖。然後我坐上火車,坐上汽車,一路西行,直到此刻。江水滔滔,他們終於也抵達此地與我相逢。橋下的濁浪,來自北方的高原,去往南方的大海。
音樂專輯《來自怒江大峽谷的讚美詩》
演唱:雲南省怒江州福貢縣老姆登教會唱詩班
指揮:拉寶,錄音:周偉
讚美詩:號角吹響的時候 (點擊聽取)
教堂與讚美詩
清晨7點,老姆登教堂的執事約翰,準時敲響了教堂廣場上那個用廢噴霧器做成的鐘。鐘聲清脆,伴隨著峽谷幽涼的微風,傳遍整個村子,餘音悠遠,在峽谷之中久久瀰漫。
老姆登教堂俯視著谷底無聲的怒江,顯得格外寧靜與平和。
這一天,是平安夜。
這是我第二次踏進怒江,特地來拍攝當地基督徒的聖誕節。
因為是宗教活動,我慎重行事,事先請了朋友幫忙通融,但後來我才發現,即便我獨自背包來到村裡,同樣會受到熱情款待。
在遍布雲南怒江兩側的山坡與河谷中那些大大小小的教堂中,老姆登教堂是碧江的第一座,始建於1930年。
怒江的基督教堂,基本和民居相似,沒有太多的裝飾。老姆登教堂委實算不上雄偉,但在相當長的時間裡,它都是大峽谷里最大的一座。
午後,從怒江兩岸崎嶇的山路上,成群結隊的怒族人背著蔬菜、大米和鋪蓋,女人用背簍背著她們的孩子,像是聽從了一個統一的號令,往老姆登的方向移動。
居住在河谷公路沿線的人們因為交通便利,成群的擠在拖拉機上,「突突突」地向著半山腰的老姆登爬來。而那些生活在對岸的人們,則要踏著搖搖晃晃的懸索橋,或者把自己掛在一根鋼索上,飛過冬季清澈碧綠的怒江,再沿著山坡的老路蹣跚而來。
平安夜裡除了正式的祈禱活動以外,主要就是唱讚美詩。
夜幕降臨,在峽谷漆黑的天幕中,被昏暗的光芒勾勒出來的教堂,似乎就是浩渺世界的一個天堂。
頃刻間,從教堂中傳出宏大而富於層次的歌聲,層層疊疊沖向雲霄,一首接著一首——初到怒江的人,沒有不被那些散落在峽谷兩岸大大小小教堂中飄揚出來的讚美詩所震撼的,而這平安夜的宏大歌聲更是無與倫比。
怒江,用聲音牢牢地把我俘虜。
讚美詩,先是集體合唱,再就是各個村各個教堂分別上台,而表演的內容也僅是讚美詩。這樣的平安夜似乎太單調了,但當都市的聖誕節已經退化為購物和狂歡時,如此樸素的方式顯得尤其真誠、彌足珍貴。
聖誕節期間,教會會在玉米地里開展文體競技活動,諸如爬桿、綁腿跑步、蒙眼敲鑼等,而這些,都是怒族人新年的傳統娛樂活動。這顯現出基督教在傳播中強調的本土化,以及在一定限度內文化上的融合。
天主教在1850年代已經開始在怒江大峽谷傳播,傳教士們憑藉頑強的意志,或者說信仰的力量,先後在貢山的秋那桶村和西藏察隅縣察瓦龍鄉崩高村建立了教堂。這兩個村子位於梅里雪山轉山道上,傳教士或許正是沿著藏族人的轉山之路,進入怒江流域。
阿蘭·庫克(Allyn B.Cooke)畢業於洛杉磯聖經學院,1933年他和妻子一起來到怒江里吾底村。
對於大多數傈僳人來說,庫克夫婦的到來,改變了他們的生活。他們不再喝酒賭錢,不再因為從天而降的病災而殺牲祭鬼,他們開始學習洗臉、洗腳,學習以握手的方式表達問候。尤其是庫克夫人萊拉(Leila R. Cooke),用當地老人的話說,「她是我們的老師,是衛生員、接生員,還是裁縫……」
傈僳文《新約全書》
《新約全書》以及庫克夫婦整理編輯的《頌主歌曲集》凝聚了他們共同的心血,而這兩本以傈僳文字為載體的巨著,至今仍然被傈僳族人使用。
那教堂中的佈道與讚美詩,正是我在怒江旅行中聽到的最純凈和神聖的聲音——這文字,這歌聲,毫無疑問,早已融入傈僳族民族文化中,成為精彩的篇章。
當讚美詩在峽谷中升起又落下,即便是高山峽谷般跌宕起伏的心緒,亦能被這純凈之聲撫平。
聖誕節,對於世世代代生活在峽谷里聯絡溝通都需要艱難跋涉的人們來說,是一次重大的團聚,是身體的,更是心靈的——峽谷的生活是單調的,但身體的團聚,可以感受溫暖;心靈的團聚,可以抵禦寂寞。
怒江,一部遷徙的傳奇
知子羅之「廢」,是怒江人遷徙史中的一個轉折。而這個遷徙之路中曾經的美好家園,從繁華中淡出,卻並未徹底沉寂。人來人往,它已成為徒步旅行者的天堂。
知子羅是一個非常奇特的村子,當地人仍然習慣叫它「碧江」,它也是眾多旅行者傳說中的「廢城」。(攝影 / 陳春石)
在解放前,知子羅就是碧江設置局的所在地;解放以後,怒江州的州府和碧江縣府都設在了這裡,知子羅就此變身為碧江,成為怒江政治、經濟和軍事的中心。70年代,雖然州府搬遷到現在的六庫,但知子羅依然是碧江縣的縣府。
1979年9月,連續半個多月的大雨,徹底改變了這個曾經輝煌的村落的命運。專家勘測發現:碧江縣城內有三組滑坡梯,內部結構複雜,縣城處在風化帶、地震帶和滑坡帶上。這個結論直接導致了1986年碧江撤縣,將原有轄區分割歸屬瀘水和福貢兩縣。
如今的知子羅,依然保持著30年前碧江縣城的格局。原圖書館是一個3層八角樓,兀立在村口,從樓上可以俯瞰怒江,於是被旅行者命名為「望江樓」。
村中所遺留的建築,大都建於70年代,而知子羅的村民依然用當年建築的所屬單位來介紹自己的住所——什麼「縣委大院」「糧食局」「武裝部」「新華書店」諸如此類,每一個城市才有的機構都成了「我家」,乍一聽還真有點滑稽。
我一直不解,這個地勢並不平坦而且處在地質災害層的小村子,何以在怒江歷史中承載如此重要的歷史使命呢?
我在知子羅的朋友阿周為我解開了疑惑。
從知子羅往東,翻過碧羅雪山,一天的時間就可以抵達瀾滄江邊的營盤鎮。這條路一直是進出怒江的古道——蘭坪的井鹽、牲畜、日雜用品由此進入怒江,怒江的生漆、核桃等由此運出。
這條交通線,也是古代怒族、傈僳族西遷進入怒江流域的遷徙之路中重要的一條通道。
從知子羅通往瀾滄江流域的故道僅僅是遷徙之路的中的一條,為了深入了解這些文化烙印,我先後做了數次徒步旅行,包括沿怒江而上,進入西藏察隅縣的察瓦龍鄉,探訪那裡的怒族村寨龍普和松塔;由貢山縣的白漢洛村出發,翻越碧羅雪山,抵達瀾滄江畔的茨中村……
2003年,我由貢山縣城翻越高黎貢山進入獨龍江,並沿江而下直達中緬邊境。
雖然一般認為怒族是怒江最古老的居民,但在怒族的四個支系——若柔、怒蘇、阿怒、阿龍當中,也只有阿怒支系(分布在貢山縣北部和西藏察隅縣察瓦龍鄉)和阿龍支系(分布在福貢縣上帕鎮、鹿馬登鄉和架科底鄉)流傳有創世傳說。而研究和調查表明,這兩個支系當中,也有一部分是早期遷徙而來的。即使是目前生活環境依然封閉和獨立的「獨龍族」,也是滇藏古道上最早的遷徙民。
獨龍族紋面女
如今在怒江州超過一半人口的傈僳族,也是地地道道的遷徙民族。
傈僳族最早漂泊於青藏高原,亦屬於古氐羌部落。史料記載,從明嘉靖至萬曆年間開始,淪為農奴的傈僳族人,因不堪戰亂與勞役之苦,從金沙江過瀾滄江,翻越碧羅雪山抵達原碧江、福貢一帶,進行了多次大規模的西遷。到20世紀初,傈僳族的十八個氏族已先後進入怒江。
翻過碧羅雪山往東走一程 就到瀾滄江邊 再從瀾滄江順江北上 就到達山格拉地方 你就會看見阿祖阿爺在的地方 阿祖阿爺會來接你 記住 別走錯了路 別走迷了路 ……
在傈僳族、怒族乃至白族的支系勒墨人當中,至今都保留有類似的指路歌,歌曲所演繹的亡靈回歸之路,其實正是傈僳族、怒族祖先的遷徙之路。
怒江,國內唯一自然流淌的大河
2003年,三江併流被認定為世界上生態最豐富和脆弱的地區之一,榮登聯合國世界自然遺產名錄。九十年後,弗朗西斯·金頓·沃德,這位外國探險家的發現,終於得到了全世界的公認。
植物學家弗朗西斯·金頓·沃德(Francis KingdonWard)早在1907就來到中國,1911年開始進入雲南探險,正是他發現和提出了「三江併流區域」的概念。
沃德在《神秘的滇藏河流》一書中寫到:
「在某個地點,三條河流相互間的距離當在80.5公里以內,中間的湄公河(瀾滄江)與長江(金沙江)相距45公里,而與薩爾溫江(怒江)相距32公里,這是世界地理上的奇觀之一。」
比起19世紀以來穿行此地的冒險家、傳教士和科學家前輩們,洛克幸運地站在《國家地理》雜誌這個平台上,將他的所見所聞介紹給世界,他亦籍此而聞名於世。
「在世界上,還有什麼地方能讓探險家和攝影家找到動心和無與倫比的壯麗景色?我想不會是別處,只能在至今無人涉足的雲南西北部、西藏東南部的察龍山脈。這些深壑中,怒江、瀾滄江和長江把20000英尺(6096米)高的山巒切開一個個口子,使它們有道通向大海,形成三江併流的壯觀。」
當約瑟夫·洛克(Joseph F·Rock)提筆寫下這段文字的時候,腦海里閃現的一幕,或許是當他率領「國家地理學會雲南探險隊」徒步翻越碧羅雪山、進入怒江流域的那一刻。
地理公社繪製
我們利用大比例尺地圖經過實測,三江併流最窄的地段,東側金沙江與西側怒江之間的直線距離為66.3公里,怒江與瀾滄江最近處僅隔18.6公里。通過間距10公里的河流流向垂直參考線,我們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各段的直線距離。
怒江幹流左貢東壩段,這是怒江流域最為富庶的地方。
怒江自青藏高原奔騰而下,流經雲南高山深谷,經緬甸注入印度洋。
在西藏那曲唐古拉山南麓吉熱格帕峰的腳下,冰雪融化的水滴相互簇擁著在野草間團聚,交融成了怒江最初的模樣。從一開始,怒江就彰顯了它的神秘和獨特——藏族人稱它為「那曲」,意為「黑色的河流」。這條江,夏若洪濤,冬如碧水,站在任何一個點,都難以勾勒它宏大的旅程——它在橫斷山脈中突然一個拐彎,撞擊出這個逼窄的峽谷,如刀刻一般。
在西藏八宿、左貢縣向南拐彎的地方,怒江海拔都在3000米左右;而抵達六庫時,海拔卻只有820米,落差達到2000多米。其中,雲南段的300多公里,谷底至兩側的碧羅雪山、高黎貢山山脊的垂直高差也在3000米左右。
高聳的山脈,逼仄的峽谷,巨大的落差,造就了絕世的風景和豐富的水力資源。在2003年,怒江戲劇性地發生了兩件大事,三江併流申遺成功和水電開發啟動。
到目前為止,怒江仍是中國唯一一條自然流動的大河。怒江幹流水電一旦開建,滔滔大河或將步雅礱江和瀾滄江後塵。
2007年1月,雅礱江錦屏一級電站正在緊張施工,設計壩高305米,為世界同類型中第一高壩。雅礱江幹流總共規划了21級電站。(攝影 / 李天社)
2010年8月,瀾滄江小灣電站全部投產,總裝機容量420萬千瓦。瀾滄江幹流總共規划了21級電站。 (攝影 / 李天社)
根據規劃,怒江中下游(幹流松塔以下至中緬邊界)河段將建成兩庫十三級梯級水電,總裝機容量2132萬千瓦。
可以預料,隨著梯級電站里的一池池綠水逐漸取代壯闊奔流的三千弱水,怒江的美景,也將永久改變,甚至消失。
石門關(攝影 / 李貴雲)
秋那桶(攝影 / 李貴雲)
丙中洛鄉日丹寨子附近的「怒江第一彎」(攝影 / 李貴雲)
丙中洛重丁教堂(攝影 / 李貴雲)
丙中洛(攝影 / 陳春石)
和美景一起改變的,還有世界白水天堂的美譽。
每年春節時期,中國的皮划艇白水愛好者都會在怒江秤桿鎮前後舉行白水節。(供圖 / 小毛驢)
從白水資源的豐富性角度講,怒江大峽谷比科羅拉多大峽谷等更具技術優勢,可謂世界上白水的第一河流。(供圖 / 小毛驢)
十幾年來,為了捍衛這最後一條沒有大壩的河流,環保主義者與水電公司進行了曠日持久的對抗——這是一場史詩級的鬥爭,有好幾次看似要走向失敗,卻又反敗為勝。
怒江之戰的新轉折點發生在2016年3月,有關部門以及水電公司似乎改弦更張,表示將暫停修建小水壩,轉而提出設立國家公園。總部設在北京的綠家園志願者組織的負責人汪永晨,對此表達了一些懷疑之情。她認為,官方的聲明也可以解讀為,只是暫停了利用怒江支流的水資源來修小水電站。
在怒江大峽谷的各支流,目前已經分布著上百座小型水電站。(攝影 / 李天社)
如今的怒江,江水肆意奔跑,波濤隨心歌唱。
如果怒江依然不被打擾,如果有一天,你來到怒江,請你記得,在工業化進程摧枯拉朽的今天,此時此刻,你眼中的怒江,它依然是最初的模樣。
攝影師手記
2003年7月,當我第一次到達怒江時,認識的第一個人,就是六庫向陽橋頭賣酒的「女大王」
每一次離開怒江的時候,我都會回到向陽橋頭。
「女大王」一年一年變得蒼老,但她總能在人群中一眼就認出我來,她依然會盛情邀我喝酒,可是我的內心卻再沒有當初的喜悅和興奮。越了解怒江,我的心中就越充盈著怒江的波濤,充盈著怒江的各色面孔,充盈著怒江太多的巨變和難測的未來。
時間如江水不會停滯,在濁了又清、綠了又黃的流轉中,怒江卻依然在時代的鐘擺上搖晃——尋找平衡,企望美好。
地圖
怒江旅行交通圖 地理公社繪製
文圖丨周偉
國家河流系列
文章由 微信公眾號 地理公社原創
擴展閱讀:
阿色丹霞丨這個絕美秘境,是如何被發現的
探秘丨中國最美十大峽谷,都有哪些玩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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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乎專欄:走向山野 - 知乎專欄,從這裡連接山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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