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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朝04? 劉秀皇帝的泰山黃金周

劉秀對來做檢查的太醫說:「昨夜一路下山,走快了踩到前面人,走慢了又被後面人踩,山路太陡太危險,還以為下不來了……」

明日早,太醫令復遵問起居,國家云:「昨上下山,欲行迫前,欲休則後人所蹈,道峻危險,恐不能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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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位第32年,劉秀忽然有了一個念頭:去泰山「封禪」。

封禪,就是最隆重的祭天。皇帝(天子)向天神彙報:自己已經把塵世治理得井井有條,可以向上天交出一份滿意的答卷。這是塵世帝王的一份「述職報告」。之前,已經有兩位帝王舉行過封禪儀式:秦始皇和漢武帝。

封禪的地點在泰山,據說泰山頂上是離天神最近的地方。這可能來自人類早期文化中的神山崇拜,認為特定的神會居住在最高峻、隱秘的山中。

但仍有很多學理上的爭議,比如,按照商周傳統觀念,天上的神叫「帝」或「上帝」(皇帝這個詞是秦始皇才開始用的,有點僭越的意味),「上帝」只有一個。但是從戰國開始,人們觀念里的上帝也多了起來,因為這時的華夏族群正在初步擴張,把周邊很多土著族群融匯了進來,他們的至高之神也進入了華夏神譜傳說中。

到漢代,神話里已經有了五位「上帝」,有人說他們是前後相承的關係(這往往又和塵世的黃帝、堯、舜、禹混淆了起來),也有人說分別主管天上的五個方位,和「五行」中的五個元素對應。漢人對此採取了寧濫勿缺的態度,皇帝每年例行祭天時,默認每個「帝」都可以來享用貢品。而最隆重的封禪泰山時,人們又回到商周時代的觀念,覺得只有一位最高的天帝在接受膜拜。

劉秀這時已經61歲,他靠自己的能力終結了一個戰亂時代,重新建立起統一的王朝。從在塵世建立的功業考慮,劉秀覺得自己達到了向上天彙報成功——封禪的程度。

劉秀的先祖,可以追溯到西漢的景帝劉啟,但皇族枝蔓太多,從劉秀的四代祖父開始,就連侯爵都沒有了。劉秀十幾歲時,王莽終止了西漢王朝,建立了「新」朝,這時的劉秀家只是南陽郡蔡陽縣的一戶殷實農家,他年輕時曾去京師長安的太學拜師,學過一些《尚書》,遠沒達到學者的精深程度,之後又回家務農、經商,過安分的小鄉紳生活,而且沒有急於結婚。

劉秀身高七尺三寸,摺合今天1米7稍多,在那個時代算稍高於平均標準,也不太出眾。史書說他嘴大、鼻子高(這個高往往也是大),也屬於常見的中原漢人相貌,親友們沒覺得他有任何龍飛虎變的潛質。

但是,在他28歲的時候,王莽皇帝的一系列混亂舉措造成民不聊生、天下大亂,各地流寇武裝蜂起。南陽當地人也紛紛起兵造反,匯入了一支「綠林」武裝,他們主要活動在今天的湖北省範圍。

劉秀的一個遠房堂兄劉玄,被這支武裝擁戴為皇帝,他們向西攻入關中,消滅了王莽,變成了一個正式的、重建的「漢」朝廷,劉玄朝廷的年號叫「更始」(重新開始),所以劉玄也被史書稱為更始皇帝。

劉秀沒有參與入關的戰爭,因為他被更始皇帝委派,去征服河北地區。然後,劉秀就在河北發展武裝,不服從劉玄的朝廷,還自己稱帝,也是聲稱自己重建了漢朝。

恰好,另一隻來自山東的叛亂大軍「赤眉軍」又攻入了關中,消滅了劉玄的更始朝廷,使劉秀避免了和老上級、自家人刀兵相見(他還有很多親人在劉玄的朝廷裡面)。

此後,劉秀用了十年左右時間,打敗了各路流寇和地方軍閥,達到了「天下一統」,這個重建的漢朝定都洛陽,所以被稱為東漢。

在群雄逐鹿、天下擾攘中,劉秀是靠什麼贏得天下的?

漢室宗親的身份有一定作用,但不是全部。綠林或赤眉軍都擁戴了漢朝宗室作皇帝,但他們都失敗了。

甚至也不是靠軍事天才。劉秀和他的將軍們都經常打敗仗,有些本來佔據絕對優勢的戰爭,照樣打得拖泥帶水,敗多勝少。比如劉秀已經基本統一天下之後,對割據隴西的隗囂勢力的戰爭。

當然,劉秀的對手們也沒有軍事天才,這和劉邦項羽時期的戰爭完全不同。那時距離戰國還很近,列國數百年里積累的戰爭經驗、戰爭藝術還保留在民間社會;而經過西漢兩百多年的承平歲月之後,這些經驗都已經被遺忘光了。王莽末年的戰亂,一切都是從零開始,而戰亂持續的時間並不算長,能夠訓練出一代最基本的軍事人才,但還沒達到突變出軍事家的程度。

劉秀在亂世里得天下,最倚重的是「秩序」,或者叫政治。

王莽末年的戰亂里,最強大的武裝力量有兩支:綠林(出自今湖北省範圍)和赤眉(今山東省範圍),赤眉軍幾乎完全是底層的文盲農民,綠林軍里有大量底層農民,也有劉秀家族這種相對富裕的鄉紳。

當時,各地還有很多郡保持穩定,但王莽朝廷已經覆滅,郡太守不知該向誰效忠,他們成為劉秀最重要的支持者。劉秀在河北獨立發展勢力時,首先爭取到了漁陽、上谷等幾個邊郡太守的歸順,這種邊郡的武力相對雄厚,特別是騎兵多。

地方官員選擇劉秀,一是因為他的宗室身份,二是劉秀雖然沒正式做過官,但他父親至少當過縣令,他曾經在長安太學求學,也算合格的後備官員,地方官們渴望和知書達理、熟悉政權運作的「士大夫」合作,而非大字不識的暴民,這是一種很本能的身份認同。

所以劉秀能迅速找到加盟者,並把王莽朝的地方政府體系完整接收下來。對於管理百姓、徵發兵役和戰爭物資,這是最為快捷、對民間傷害也最小的方式。這就是劉秀的致勝之道:儘快掌握地方上原有的政權體系,或者,在遭到戰爭破壞的地區,儘快重建有序的政權體系。

如果沒有從政的基礎,家世和學力可以彌補一部分,其餘的還要靠臨時學習,劉秀達到了要求。

有一個例子可以顯示,亂世里,在人們對秩序、身份的重視會到何種程度。劉秀和親屬們剛剛起兵造反、擁立劉玄為皇帝時,劉秀獲得了一個「偏將軍」頭銜,但還需要一些標誌來顯示自己的身份,他只找到了一枚「定武侯家丞」印——定武侯,可能是跟隨劉邦打天下的一個小功臣耏跖,傳到第三代時,因為娶了景帝的公主、夫妻失和被取消了侯爵,至於家丞,只是這位小侯的管家。但劉秀仍感到如獲至寶,整天佩戴著這枚寒酸小印參加劉玄皇帝的朝會

劉秀君臣津津樂道的,是那些「沒規矩」的小朝廷:比如劉玄皇帝入駐長安宮,問諸將——「最近搶了多少東西?」把朝廷舊禮官驚得目瞪口呆;赤眉軍扶植的皇帝劉盆子,本來是個放牛少年,舉行朝廷宴會時,眾將經常爭吵廝打起來,飢餓的士兵趁機哄搶食物,把小皇帝嚇得大哭……

當然,在新莽末年的戰亂里,也有些地方官變成的實力派,他們能實現有秩序的統治,但都集中在偏遠的西部:割據隴西的隗囂、河西的竇融,和蜀地的公孫述,他們很難參與中原逐鹿。

竇融勢力很早就對劉秀納款投誠,繼續作對的只有隗囂和公孫述,公孫述還稱帝建立了小朝廷。劉秀對這兩個人最為重視,因為他們都能實現有秩序的統治。劉秀經常給二人親筆寫信,以兄弟相稱,他也很擔心手下士大夫仰慕二人,所以努力表現自己的文化素質能超過二人。

在這兩個小政權已經覆亡之後,有個大臣發現,劉秀收集了隗囂、公孫述發布的各種文告、詔令,經常偷偷欣賞……

在劉秀做出封禪決定的兩年前,也就是他即位第三十年時,群臣曾經提出封禪的建議,被劉秀不假思索地否決了。他說的義正辭嚴:如今百姓生活困難,民怨很大,我去向上天報告人間大治,這不是在欺騙上天嗎?

但隨後的日子裡,這個動議屢屢出現在他的腦海里。王莽末年天下大亂,是靠他劉秀才實現統一與和平的;以前曾經封禪的始皇、武帝,都是窮奢極欲、勞民傷財,相比之下,劉秀當國這三十年可謂勤儉持家,愛惜民力。這點功業也足夠向上天彙報了吧?

而且,劉秀一直熱衷建設「人間秩序」,如果完成封禪,就是和上天重建了天人秩序,這個念頭的誘惑力更大。

劉秀還喜歡偷偷研究各種預言書,「讖緯」,他終於從裡面發現了一句:「赤劉之九,會命岱宗」,赤是火,按五德學說,漢朝是五行之中的火德,主赤;九,劉秀理解為從劉邦開始,到他是第九代,正是應該去泰山(岱宗)向上天彙報了。

他已經年過花甲,眼看天下太平,還有成年的太子劉庄託付後事,確實可以告慰天地。這也是天人「秩序」的一部分,能給他開創——或者說重建的這個王朝增添一份天佑的莊嚴。他讓一個大臣查遍所有讖緯之書,收集關於「九世封禪」的字句,結果共找到了三十六處。還要按必要的程序,授意幾個大臣上奏提議,由皇帝正式批准,此事正式成為朝廷大典。

還要做必要的準備,大臣們查閱了當年漢武帝封禪的各種儀軌,條列給劉秀參考。按當年的標準,要用五色石頭製作一個五尺見方的柜子,搬運到泰山頂上,用來盛放皇帝給上帝的上書——「玉牒」,舉行完祭祀後原地埋起來。劉秀考慮五色的石頭太不好找,這麼重的石櫃搬上山頂也太費力,可以把當初武帝埋下的石櫃挖出來,重新利用一次。

這個想法受到了大臣們的一致反對:作為天下之主,沒必要在上帝面前如此寒酸!

最後劉秀確立了折中意見:可以新製作一個石頭柜子,但不用五色的,普通的青石就可以了。

只要涉及到諸神之事,各派學者們都會爭的面紅耳赤,無所適從。秦始皇和漢武帝都遇到過這種困境,最後皇帝只好把這些學究拋開,自作主張制定一套祭祀的禮儀程序,然後再沒人敢公開提出異議。

正月底,整個朝廷踏上了去往泰山的旅途。先抵達孔子故里,魯郡。劉秀接見了孔子家族後人,還有漢朝冊封的商、周兩朝繼承人:宋公孔安,衛公姬武。這些人也要作為「各界代表」參加封禪大典。

二月十二日,劉秀和朝廷抵達泰山郡的治所,奉高縣城(在今泰安市和萊蕪市之間),這座縣城可能因為供奉泰山而得名。這裡距離泰山三十多公里。當時泰山腳下還沒有城鎮,幾乎是一片荒野。之前已經徵發了五百名勞力到山上修整道路,此時發現遠遠不夠,又增加了一千人,都是從周邊各縣調發的農民。

奉高是個小縣城,突然到來的百官、王侯、軍隊完全超出了它的容納能力。皇帝被安頓在太守家裡;皇子、皇親諸王都住在郡府里,佔據了小吏們的宿舍;各種同姓侯和異姓功臣侯,都住在縣府里;其他百官、衛士、民間代表,只能安頓在縣城外的鄉村。

在這裡,劉秀和整個朝廷開始齋戒:不飲酒、節制肉食,斷絕夫妻之事。這是準備以一種虔敬的狀態去拜見神明。

當整個朝廷進入齋戒時,也有各種官員被派往泰山,為祭祀大典進行最後的準備。其中一個人叫馬第伯,他事後寫了一篇《封禪儀記》,保留了此次盛大活動的諸多細節。但關於他本人的任何信息都沒保留下來,他很可能是負責皇帝出行、接見等事務的「謁者」郎,此次參加了一個先行使者團,共有七十多官員,負責檢查典禮的各種準備工作。

從奉高縣城出發,騎馬快走半天時間,就抵達泰山腳下。這裡有一處簡陋的小房子,是管理山林的小吏住所,叫做「山虞」,也有兩間治安站「亭」。這裡是政權機構的最末梢,也是最偏遠處有人定居的地方,現在已經成了祭祀大典的籌備中心。

按照計劃,到正式典禮時,皇帝和朝廷先要在這裡舉行隆重的祭天儀式,然後開始登山。所以這裡已經建成了夯土的祭壇,堆放著各種物資,還在搭建大量的露營帳篷,預備皇帝和朝廷住宿。

這裡現在住了兩位高官:三公之首的太尉趙熹,負責典禮活動區的警戒安保,他是跟隨劉秀打天下的老將;九卿之一的太常桓榮,負責朝廷禮儀和祭祀事務,他已經年近八旬,是治《尚書》的大學者,也是皇太子劉庄的老師。這兩位高官和下屬也都在齋戒中。

這裡有很多探出地表的青白石礦脈,馬第伯等人觀摩了刻石工地:正在製作一批長三尺、寬六寸的石板。因為朝廷已經發現,製作五尺見方的石頭柜子、再搬到山頂太不現實,改為製作石板,運到山頂後拼接成柜子形狀,盛放「玉牒」。還有兩塊大型碑石,高一丈二尺(接近今天3米),寬三尺,厚一尺多,據說也是準備刻字,但這麼重的石碑是不可能運上山的,只能樹立在山下。

還有兩塊扁圓形的大石頭,直徑九尺(今2米),這是當年漢武帝時製作的,準備運到山頂,充當擺放祭品的桌子,當初用五輛馬車綁在一起,才能運輸一塊石頭,但到這裡再也走不動了,就荒廢在此,叫「五車石」。劉秀這次吸取了教訓,把很多祭祀內容放在山腳下舉辦,這兩塊石頭還要被搬到祭壇、派上用場。

然後開始騎馬上山。

在中國的各種高山裡,泰山的絕對(海拔)高度並不算高,但它幾乎是從一片平地之上拔地而起的純石頭山,極為險峻、陡峭,古人才把它看做通往天界的門戶。

當時人說,從「山虞」到山頂,有四十里(約今天18公里。一漢里約今天0.9里,0.45公里)。今天的泰山已經全部製作了石頭階梯,但那時還沒有,很多路程要走迂迴的「之」字形。有些山路太陡峭,只能牽馬步行,這樣走了二十里,到達叫「中觀」的地方,馬就徹底不能走了,只能留在原地。

從中觀往下看,平原舒展無際;仰頭往上,幾乎在白雲之上,能看到「天門」,中間都是牆一樣陡峭的石壁,幾乎沒有道路。高處山體上還有些積雪,有微微活動的東西,如砂礫,如蟲蟻,看久了才明白過來,那都是人——在上面修路的勞工。

開始徒步攀爬之後,所有人都累得氣喘吁吁,大汗淋漓,飢腸轆轆。累極了就躺著石頭上打個盹。好在他們都帶了飲食:酒、肉乾、果脯(負責預備工作的使者不用齋戒,所以有酒),吃喝之後,繼續登山。

沿途石縫裡都有泉水流出,冰冷清澈,頗能使人提振精神。一行人互相攙扶著爬到天關(可能是今天的中天門),以為到了山頂,但修路的勞工說:上面還有十里呢!

這裡的山路,寬處約兩米,窄處不到一米,往上只能看到層層疊疊的岩石,往下是深不見底的山谷,石壁上又長滿了松樹,繚繞著蒸騰的白色雲氣,似乎真進入了天界。

到了「小天門」(可能是今天的中天門),慢慢能看到五棵巨大的松樹。據說秦始皇封禪泰山時,爬到這裡天降暴雨,君臣們只能在樹下避雨,秦始皇認為五棵松樹護駕有功,給它們授予了「大夫」官位(二千石),所以被叫做「五大夫松」。

在陡直的石壁之上,慢慢看到真正的「大天門」了(應該是南天門),如同從小洞里窺視天空。最後的七里路最為險峻,好在很多巨石上已經綁了麻繩,人們抓緊繩子攀爬而上。有些年紀大的官員實在走不動,靠年輕人從上面拽、下面抬著爬行——抬頭向上,看到的是前面人的鞋底;低頭向下,看到的是後面人的頭頂。馬第伯說,這簡直是在抱著大石頭去摸天。

開始時,人們爬十來步就沒力氣了,口乾舌燥,必須休息一陣;後面,走五六步就要休息。只要能找到一小塊稍微可以半蹲半坐的空間,人就癱軟無法動彈,有積水、冰雪也毫不在乎。有時眼睛能看到前面一點點有塊稍乾燥的地方,但腿已經不聽話了,完全邁不動……

經歷過脫胎換骨般的折磨之後,馬第伯一行人終於登上了山頂。大約從上午十點開始登山,下午四點多登頂,山路一共有五十多處轉折盤旋。

山頂都是整塊的灰白石頭,有相對平坦的開闊地,也有向四面絕壁探出的巨石。很多石頭、石洞都有仙人傳說。向東南的巨石叫日觀峰,最適合在凌晨時眺望日出;向南的巨石叫「吳觀」,據說能望見會稽(今浙江紹興),向西的巨石叫「秦觀」,據說能望見秦地長安(實際不可能);向西北還能眺望到黃河,夕陽反射下,如同亮黃色的飄帶——漢代泰山距離黃河約二百里。今天的黃河經歷過改道,距離泰山約一百里。但今天的黃河水量、寬度遠小於古代,據說現在在泰山頂,有時也能看到黃河。

眾人最關注皇帝祭天的場地。這是一塊相對平曠的小廣場,用石頭壘砌了一個圓形祭台,直徑約三丈,高九尺(約今二米),祭台四邊擺放著長條石,東、西各有石階通往台上,皇帝將從東面台階登上祭台,這是皇帝專用的溝通上天之路,屆時將不允許其他人跟從。

祭台上面,是石砌方形祭壇,邊長約一丈二尺。到祭祀大典那天,皇帝將在祭壇上擺放給天帝的禮物:一些玉器和皇帝給天帝的「玉牒」書信。

這祭台和祭壇,是秦始皇、漢武帝封禪時加工好的,現在太常寺官員們正指揮著民工重新布置。祭台南邊擺放了一對玉盤,裡面各有一隻玉龜。其他如帳幔、燈盞等也在緊張安裝之中。

提前到來的官員們見到祭台,都要趴在地上磕兩個頭,提前向上天表示敬意,還把隨時帶的食物擺放在祭台邊上,有凍梨、酸棗各種果品,還有人解開錢袋,把銅錢都畢恭畢敬放在祭台上。四周還有很多以前封禪的遺留物,比如成堆的秦朝「半兩」銅錢,和馬第伯同行的一位郭使者撿到了一枚銅鐘,有安裝木柄的方孔,可以拿在手裡敲擊。

看完祭祀場所,太陽已落,眾人在夜色里下山,有時踩到前面人的頭或肩。入夜後還下了一場雨,好在都是石路,不太泥濘。小天門處有施工人員住宿的營地,馬第伯一行趕到那裡已是深夜,分散擠在民工帳篷里草草就寢了,第二天清晨再走完下山路。

到二月十九日,皇帝和百官來到了山腳下。

皇帝住在「亭」的小屋裡,王侯官員都住野營帳篷,繼續齋戒三天。預定的祭天大典是二十二日,頭天傍晚要舉行「夕牲」儀式,就是檢查準備屠宰的牛、羊、豬等祭品是否健康。這時有白色的霧氣升騰起來,高約一丈,向東南方的平地上緩緩擴散,而天空仍然晴朗無雲,星月澄澈。

二十二日清晨,開始舉行祭天大典——因為豬牛羊等牲畜不方便帶到山頂,只能在山下宰殺、祭祀。

山下的祭天儀式,和京城每年舉行的儀式類似,有專門的音樂、舞蹈伴奏。為首接受祭祀的是上帝,其他各種山川之神也列席分享。祭祀的牲畜宰殺之後,放到巨大的柴堆上點燃,使燒肉的煙火味直達上天,這叫「燎祭」。

舉行完這一輪祭祀,已經是上午十點多,人們都脫下典禮的長袍,換上短衣,開始登山。王侯、百官都有行進次序。

泰山郡為這次大典準備了三百抬「輦」,就是兩人抬的登山滑竿,劉秀坐御輦走在隊伍最前方。很多上年紀的官員、王侯不願坐輦,堅持徒步,所以三百抬輦多數沒派上用場——實際到了陡峭的地方,這種輦也用不上,都要靠每個人自己爬。

預定中途休息、飲食的地方在中觀。正午稍過,皇帝先到了山頂,有足夠的時間休息一下,換上正式的禮服。祭台周圍、台上擺放的銅錢、果脯等物引起了他的主意,因為在封禪儀軌裡面沒有這一項。

侍從解釋:這是那些先上山的官員們擺放求福的。劉秀頗為鄙夷:「封禪大禮,千載難逢,衣冠士大夫這是幹什麼?」——在劉秀看來,他祭天是為天下祈福,士大夫們藉機向上天行一點私賄,有點太不入流了。

到下午四點鐘左右,百官、王侯全部到齊,列隊開始儀式:先集體叩拜,然後皇帝在尚書令的協助之下,完成向天帝上書程序:用玉片製成竹簡的造型,用金絲編連,上面寫著皇帝給上天的信(內容保密),捲起來纏好之後,用金粉泥封糊,加蓋皇帝印璽,這就是「玉牒」。

尚書令是皇帝的私人秘書身份,其他三公等高官不登台,這個典禮的主角就是皇帝一人。

玉牒封好之後,要把整座石頭壘砌的祭台拆開,把玉牒放在石板拼合的柜子中(就是前兩天馬第伯在山下工地看到的石板),蓋好蓋子,用五色石磨的粉泥封糊,尚書令用一枚特製的五寸見方大印加封。然後在上面重新壘起祭壇,玉牒就被牢牢封存在巨石之中了。

泰山郡調動了二千多名民夫做這項工作。參加祭祀的官員、王侯、各界代表有數千人,加上沿途的勤務人員,參加總人數過萬。

石台封砌完畢,皇帝「再拜」——兩次叩頭,一切工作完成。群臣、衛士、民夫齊聲高呼「萬歲」,聲音震動山谷,久久回蕩。據在半山腰的人說,萬歲聲響起之時,有青色雲氣蒸騰,把山頂都遮蔽了起來,向上一直升到天頂。在山頂的人都沒任何感覺。

這時已是黃昏。稍事休息之後,劉秀宣布下山。這次是官員們走在前面,皇帝在後。下山的道路基本也是攀援爬行,百官王侯的隊伍綿延二十多里,有數百人負責在沿途維持秩序,疏導交通。隨著天色入夜,險要的山崖、絕壁旁邊都點起了火炬。

不停有石頭被踩翻,滾下懸崖,叮叮咚咚的撞擊聲終夜不停。人們都已經餓得難受,但稍慢下來會被後面人踩到。有些年紀大的實在走不動了,就摸黑在路邊找一個能容身的空隙,蜷縮下來。

到後半夜,皇帝抵達山下住處。官員們的隊伍零零散散絡繹不絕,到第二天上午才到齊。平時泰山上經常下雨,這次全體登山,卻沒遇到。

這天早上,太醫令向皇帝請安,看是否需要做一個身體檢查。劉秀說:「昨夜一路下山,走快了踩到前面人,走慢了又被後面人踩,山路太陡太危險,還以為下不來了。國家不累,百官和百姓們受苦了,一路喝泉水,睡石頭,幸好一個跌傷的也沒有,一個生病的也沒有。這都是上天保佑!」

漢代皇帝經常被稱為「國家」,皇帝也常這麼自稱。

全體人員在山下住了一天,休整。太常官員收拾山上山下的各種用品。

次日(二十四日)上午,在露天舉行了朝會禮節,百官向皇帝祝壽,皇帝給官員們都頒發了賞賜,然後全體出發返回,沒來得及走到奉高縣城,在離縣城三十里的鄉間紮營過夜。這次封禪典禮,朝廷在山下(包括山上)停留了六天五夜。

到四月份,朝廷返回京師。宣布改元(改年號)。之前,劉秀一直用「建武」年號,此時是建武三十二年,改為「建武中元元年」,這有重新開端的意味。伴隨改元的是大赦,除非謀反、子殺父等極惡罪行,所有關押的人犯一律釋放。

終東漢一朝,再無皇帝封禪泰山。

下次帝王的隆重封禪,是六百餘年後的唐高宗李治,那次又有了皇后武則天和宮廷女官的參與,但這些女性沒能登山,只參加了山下的典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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