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00米以上的道德規則,被這對兄弟打破了

所有的高海拔登山者,都會在攀登途中遇到許多沉沉睡去的遺骸。剛開始,你或許會震驚、痛惜,甚至會質疑「為什麼不把他們運下山,好好安葬」。

然而,伴隨攀登經驗的積累,你終究會明白這是一種難以跨越的「高海拔道德規則」:

當海拔高於5000米的地方,連呼吸都是一種艱難,無論是自身體力還是外在環境,都不允許將一個喪失了自主能力的人帶下山。

事情總有例外。

依歐與好友們將親兄弟馬庫斯的遺體一步步從8000米的雪峰上帶下山。圖片來源:blogspot.com

十年前的7月,澳大利亞登山者依歐·科朗菲樂(Georg Kronthaler)將親兄弟馬庫斯·科朗菲樂(Markus Kronthaler)的屍骨從海拔8000米的地方帶了回來,讓他在家鄉安息。

發生這個奇蹟的地方,是海拔8051米的布洛阿特峰(Broad Peak),世界排名12,位於中國與巴控克什米爾的界峰。

今年,是人類首登該峰60周年。

「我不能讓他像垃圾一樣被丟下」

2007年7月20日,一個平常的周五。

在布洛阿特峰8000米的海拔線上,兩名奧地利登山嚮導斯特凡·蘭科勒(Stefan Lackner)、保羅·科勒(Paul Koller),一名攝影師胡伯特·里格(Hubert Rieger),外加5名高海拔挑夫,正艱難地在前峰(fore-summit)與主峰(main summit)之間攀登。

2004年在南迦帕爾巴特峰C1營地中的馬庫斯。攝影: Gerald Zenz

特別的是,此次他們的目標並不是登頂,而是尋找一年多前遇難登山者馬庫斯的遺骸。

最終,在通向主峰最後的刀脊上(約海拔8030米處),他們找到了馬庫斯。但此刻,遠處的天空似乎正在醞釀一場變革,暴風雪近在眼前。

2007年7月20日,斯特凡與保羅正在海拔8000米以上固定馬庫斯的遺體。圖片來源:alchetron.com

無奈之下,他們只得先將遺體放入袋子,埋入雪中,然後下撤至第三營地,與因身體不適留守休整的依歐匯合。

次日,風雪沒有停下的意思,但沒有人願意坐以待斃。拉開帳簾,一行人冒著飛雪開始攀登,當天將馬庫斯帶回了C3。這意味著,依歐離「將兄弟帶回家鄉安葬」的心愿又近了一步。

大圖中紅色為馬庫斯攀登的常規路線。小圖中為從BC拍攝留在阿布洛特峰上的馬庫斯遺體。圖片來源:K2Climb.net

時間往前倒推一年,2006年7月7日下午4點左右,馬庫斯與同伴賽普·柏克梅爾(Sepp Bachmair)沿常規路線順利登頂布洛阿特,然而下撤時身體狀況急速惡化。

賽普掙扎著協助同伴一同下撤,但直到夜幕降臨也沒能下降多少,連衛峰(海拔8016米)都沒有能夠到達。第二天清晨六點,完全喪失意識且嚴重脫水的馬庫斯,在賽普懷中永遠閉上了眼睛。

馬庫斯(近)與賽普在沖頂途中,他們身後是衛峰與主峰。圖片來源:altitudepakistan.blogspot.com

此時的賽普,身體與精神遭受著雙重摺磨,毫無辦法的他只能選擇獨自緩慢下撤。就在即將支撐不住的時,賽普迎面遇上了正在沖頂的波蘭登山者皮奧特·莫拉夫斯基(Piotr Morawski),此時倆人處在海拔7800米處。

一面是耗盡全力渴望抵達的不遠處峰頂,一面是危在旦夕但萍水相逢的同行。最終,皮奧特放棄了登頂計劃,協助賽普回到了C3。

就在同一時間,此前耗費21小時才回到BC的西班牙登山者兼隊醫喬治·伊戈辰岡(Jorge Egocheaga),又火速趕回海拔7200米,照顧處於脫水、手腳凍傷的賽普。

左上:2006年7月6日時落日下的布洛阿特峰;左下:登頂後的馬庫斯,身後是K2;右上:7月7日,即將登頂的賽普;右下:登頂後的賽普。圖片來源:《Broad Peak:Traum Und Albtraum》,作者:Jochen Hemmleb

7月9日下午16時,賽普在皮奧特與喬治的幫助下返回BC,次日被直升機送往斯加爾都機場,得以獲救。

賽普是足夠幸運的,馬庫斯則永遠留在了布洛阿特。這樣的結果,讓依歐接受不了:

我也將和朋友一道攀登布洛阿特峰 ,但這次攀登無關慶祝。nn馬庫斯的遺體還躺在8000米之上,那是所有攀登者的必經之地。我相信很多人還會拍下(他的)照片——這令我和我的家人難以接受。(信息來源:《Markus Kronthaler - an appreciation from a brother to a brother》)

在這樣的堅持下,發生了本文開頭的一幕。依歐與三位好友,加上五位背負,帶著籌集而來的50000歐元來到了布洛阿特峰。

最終,這場看似不可能的冒險成功了,馬庫斯安息在了自己的家鄉。

馬庫斯在Kufstein的墓地。圖片來源:2.bp.blogspot.com

依歐對馬庫斯榮歸故里的執著,有著自己的理解:

我不僅僅是要將他從山上運下來,我想改變的是高山攀登的道德規則。nn因為,所有人不能只盯著登山的最終目的,就這樣踏著遇難者的屍體前進。(他們)不應該像垃圾一樣被拋棄在那裡。nn如果我能成功將馬庫斯運下來,這場(有關高海拔道德)爭議將不再有依據——我會證明高山救援在8000米是有可能的。(信息來源:K2Climb.net

這場成功,確實促使了一個能夠快速實施高海拔救援隊的產生,它的名字叫巴基斯坦高山救援組織(Mountain Rescue Organization–Pakistan)。

2011年4月23日,巴基斯坦高山救援組織正在進行第一次訓練。圖片來源:karakorumclimb.wordpress.com

當然,依歐的做法只是多了一種選擇,並無意否定「與最愛的雪山在一起,是最好的歸屬」的行為。

只是,我依舊欽佩於這樣的壯舉。

「60年前的輕量化首登」

在布洛阿特峰首登的60年里,發生的壯舉遠不止這場8000米以上的救援。

布洛阿特峰的英文名broad peak來源於1892年的一支美國登山隊,命名理由是連綿近一公里的廣闊峰頂(一說取自隊伍中一名隊員的名字)。從上圖可以看到,該峰有三條主山脊,分別為主峰(海拔8051米)、衛峰(海拔8016米)以及北峰(海拔7550米)。圖片來源:gripped.com

8000米的海拔,60年前。你無法想像,四位卓越的奧地利攀登者居然是用輕量化方式完成了首登:沒有氧氣、沒有背夫、沒有額外補給,一路自建營地......

一切註定從一開始就不容易。

1957年5月,由馬庫斯·舒馬克(Marcus Schmuck)、菲茨·維特斯特爾(Fritz Wintersteller)、科特·丁伯格(Kurt Diemberger)以及赫爾曼·布爾(Hermann Buhl)在布洛阿特峰山腳下建立了BC。

布爾在布洛阿特峰上。圖片來源:summitpost.org

此時,舒馬克劃分了每位成員的負責領域,但這遭到了布爾的些許抱怨:

隊伍內的人際關係,從一開始就有些緊張。nn舒馬克希望將責任轉嫁到具體的成員身上,例如菲茨負責食物、我負責裝備、科特負責健康,而他自己則作為首領,就像霍里科夫(指1954年嘗試攀登布洛阿特峰失敗的Dr. Karl Herligkoffer)一樣。(信息來源:《Broad Peak》,作者: Kurt Diemberger)

抱怨歸抱怨,但好在四人的目標一致,且計劃清晰。隨後,他們每人負重35公斤,沿路建立了C1(海拔5800米)、C2(海拔6450米)、C3(海拔7100米)營地,並於5月29日凌晨進行了第一次沖頂。但直到下午6點,四人也只抵達了前峰,距離主峰至少還有大約400米。

1957年攀登路線。圖片來源:《Broad Peak》

不幸地是,此時迷霧漸起,四人不得不選擇下撤。不過,對於這個決定,也引發了分歧——舒馬克責怪丁伯格沒有帶領好攀登,並很容易犧牲別人的(努力)。

逐漸糟糕的天氣,由不得四人相互埋怨。回到BC後,他們重新休整並在6月7日等到了好天氣。

當天,四人出發抵達C2,次日挺進C3。9日凌晨1時,四人分為兩隊沖頂:舒馬克和菲茨先行出發,布爾與丁伯格隨後。

對於最後的登頂,倆人的記憶十分清晰:

菲茨:我和舒馬克抵達了5月29日折返的地方,這次前方的視野非常清晰——只要走過一個部分覆蓋了積雪的山脊,大約400米開外的地方就是主峰了。nn舒馬克:登頂前的最後一段路在眼前鋪展開,(我能看到)主峰是一個巨大寬闊的檐口。我倆站在距離峰頂僅20米的最後一塊岩石上,邀請對方邁出最後的步子登頂。(信息來源:《Broad Peak》,作者:Kurt Diemberger)

下午5點5分,舒馬克與菲茨同時登頂,激動地只顧著握手,卻說不出半句話。

Marcus Schmuck 在布洛阿特頂峰的照片,這是在1957年6月9日5點05分,背景就是K2。Marcus和Fritz Wintersteller 從C3連續攀登了13個多小時才到達頂峰。圖片來源:《Broad Peak》

相較於領頭隊伍,跟隨在後的布爾狀況卻變得有些糟糕。9日凌晨1點30分,身體的不適讓他只能躺著,無法收拾行裝沖頂。

這時,已經陪同在C3等待了半個小時(1時30分)的丁伯格小心翼翼地開了聲:

丁伯格:我可以一個人去沖頂嗎?nn布爾:好的。(信息來源:《Broad Peak》,作者:Kurt Diemberger)

大約5時30分,丁伯格極為快速地登上了頂峰,此時的舒馬克與菲茨剛好準備下撤。

隊友的離開,身體的煎熬,都讓布爾陷入了放棄的邊緣,好在丁伯格的一個細小的行為,燒起了他心中的最後一團火焰:

我得不得坦誠,當時所有的野心都煙消雲散了。nn但隨後我碰巧注意到丁伯格只用了極快地速度,就起床收拾出發了......這再次刺激到了我。(信息來源:《Hermann Buhl: Climbing Without Compromise》,作者:Reinhold Messner and Horst Hofler)

憑藉著這股爆發的能量,布爾忍受著1953年首登南迦帕爾巴特時因凍傷失去兩根腳趾產生的強烈不適,一個人上了路。

獨自頑強沖頂的布爾。圖片來源:《Broad Peak》

這樣的頑強,也震驚了登頂後下撤的丁伯格,

我開始下撤,半路遇到仍舊不願放棄沖頂的布爾。nn他意志力驚人,緩慢向上,一步步前進。(信息來源:《Broad Peak》,作者:Kurt Diemberger)

隨後,丁伯格陪同布爾再次沖向頂峰。早上7時,兩人順利登頂,

我們站在那裡,相視無語,呼吸依舊沉重,四肢也疲憊不堪。(信息來源:《Broad Peak》,作者:Kurt Diemberger)

最後的沖頂之路。圖片來源:《Broad Peak》

在結束布洛阿特峰的首登後,布爾與丁伯格決定攀登緊鄰的Chogolisa。

然而,命運給布爾開了個玩笑。6月26日,他被永遠留在了Chogolisa,再也沒能回來。

除了60年前的首登,布洛阿特峰還有很多個第一次,值得被銘記:

圖為布洛阿特峰西壁,處于海拔7000米以上,左邊為衛峰。圖中1:常規路線;2、卡斯羅solo路線;3、伊朗路線,X標記處為2013年伊朗攀登者Aidin Bozorgi撥出衛星電話的地方。 攝影:Ramin Shojaei

  • 1954年,德國探險家Dr. Karl Herligkoffer首次從西南壁嘗試攀登,但因暴風雪帶來的極寒失敗;
  • 1975年7月28日,由 Marek Kesicki、Bohdan Nowaczyk、Kazimierz Glazek、 Janusz Kulis以及Andrzej Sikorski組成的波蘭探險隊首次登頂布洛阿特峰衛峰;
  • 1983年,首位女性攀登者 Krystyna Palmowska登頂;同年,義大利登山者完成了對北峰的攀登;

1983年北峰攀登路線。圖片來源:mountainsoftravelphotos.com

  • 1984年, Krzysztof Wielicki耗時21.5小時solo了該峰;
  • 1994年7月9日,Carlos Carsolio獨自solo該峰,開闢新路線,命名「卡斯羅路線」;
  • 2013年3月5日,波蘭探險隊首次在冬季登頂;

冬季登頂路線。圖片來源:climbing.com

  • 2013年7月,伊朗攀登者Aidin Bozorgi、Pouya Keivan以及Mojtaba Jarahi開闢「伊朗路線」。

兩條艱難地新路線

在布洛阿特峰現有的攀登線路中,有兩條難度相當大——

  • 1992年,由西班牙登山隊從中國一側(即東邊)首登衛峰;
  • 2005年,由兩名哈薩克登山者開闢的西南壁路線;

1992年8月5日,一支西班牙登山隊(隊伍包括一名義大利與首登者之一的科特·丁伯格)沿著一條十分艱難的線路,從中國一側(即東壁)首登布洛阿特衛峰。

攀登路線。 攝影:Kurt Diemberger

整條路線包括:一段坡度為70°的冰壁、一段近乎垂直的短壁、傾角為65°-70°的上升岩壁。

攀登者們在複雜的冰裂縫中開闢路線。 攝影:Kurt Diemberger

5日,在一一跨越這些難點後,西班牙登山者奧斯卡·卡迪赫(Oscar Cadiach)、安克里奇·達爾馬(Enric Dalmau)、拉維斯·拉夫索斯(Lluis Rafols)以及義大利登山者阿爾貝托·索奇尼(Alberto Soncini)離開C3開始沖頂,在攀登了整整一天後,經由海拔8000米的Bivouac登頂。

布洛阿特峰東側,右邊為衛峰,中間為主峰。 攝影:Kurt Diemberger

這一段沖頂路,在1993年出版的美國登山年鑒中,奧斯卡作了如下描述:

(我們的腳)就像殭屍一樣移動,每一步都被極寒侵襲著。就這樣,我們緩慢地登上了頂峰。nn(那一刻)沒有什麼特別的感受,或者說,只有冷!K2就在身後,布洛阿特主峰就在前方,一側則是加舒布魯姆峰。nn我們就靜靜地看著這些山峰圍繞在周圍,四個人用緊緊地擁抱表達欣喜若狂的心情。(信息來源:《Climbing The Worlds 14 highest Mountains》,作者:Richard Sale and John Cleare)

另一條難度更甚的路線,開闢於2005年7月25日上午11時30分。這是一條垂直高差2300米的岩壁直上路線。據攀登之一的哈薩克登山者丹尼斯·烏魯布科(Denis Urubko)估計,路線難度在5C至6B之間,冰岩混合路線約M6,冰壁傾角75°。

西南壁攀登路線。圖片來源:mountainsoftravelphotos.com

7月18日,丹尼斯與同伴塞爾吉耶·薩莫洛洛夫(Serguey Samoilov)離開大本營,沿路共設置了6個營地,卻只有兩次能夠躺下休息,其餘四個晚上,都不得不坐在小小的平台上等待黎明到來。

登頂的前一晚,兩人遭遇了十分嚴峻的挑戰:

在度過了第5個晚上後,我們的食物已經吃完。我們已經在這面岩壁上待了太久。nn我(丹尼斯)的搭檔在他的口袋裡找到了一片胃藥——我們分享了它,然後繼續向上。nn那天晚上,隨身攜帶用於化雪的燃氣也用盡了。(信息來源:《Best of ExplorersWeb 2005 Awards: Denis and Serguey, Broad Peak SW face》)

登頂後留影的Denis Urubko。圖片來源:mountainsoftravelphotos.com

25日清晨時分,丹尼斯與塞爾吉耶在西岩壁的頂端醒了過來,前方還剩一段通往頂峰刀脊前的斜坡。沒有多餘的言語,倆人一鼓作氣開始沖頂:n

我們就好像是在參加一場戰爭:在岩石群中尋求著保護。nn一步接著一步,踏過厚厚的積雪,頂著陰暗的天空,向心中的目標發起衝擊。(信息來源:《Best of ExplorersWeb 2005 Awards: Denis and Serguey, Broad Peak SW face》)

登頂後留影的Serguey Samoilov。圖片來源:mountainsoftravelphotos.com

經過數小時,兩人成功開闢了險要的西南壁新路線。

60年,這些勇敢的登山者們用生命為軸,拓寬了人類認知的邊界。

在此,向所有的登山先驅們致敬。

撰文:黃色窗帘

本文首發於 微信公眾號 戶外探險outdoo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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