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病人」,你為何暴戾又沒脾氣?

『一』

我是一個北京病人。

有時,我像獅子一樣易怒,但多數時候,我像軟體動物一樣龜縮在軀殼之中。

『二』

01

我脾氣好,能忍能憋。

記得兩三年前的一天,在下班的地鐵上,正看著手機,突然聽見有爭吵聲。循聲望去,密密麻麻全是腦袋,只聽見車廂那頭一記耳光,緊接著傳來了一個姑娘的哭喊聲:

「我不就是不小心擠著你了嗎?你就打我,大家幫我評評理,誰來幫幫我?」周圍一片安靜,只有女孩抽泣的哭聲。

大概是見沒有人肯為她說一句話,姑娘越哭越委屈,抽泣音更大了,進而哭喊了起來:

「哥哥姐姐們,叔叔阿姨們,難道沒有人肯說句公道話嗎?我沒有什麼不對,他就這麼打我,你們在旁邊都看著的呀……」

聽著姑娘越哭越慘,我再次望過去,只見她周圍的人把頭埋得很低,像是根本沒有聽見,又像是是要鑽進各自的手機里。

這時,我才從人群中瞥見了一眼姑娘的輪廓。「可是你又能做什麼呢?地鐵這麼擁擠,根本無法近身。況且,從剛才的吼叫聲不難聽出,打他那男人絕非明理的善類。哪怕你幫忙喊一嗓子『幹嘛打人?』也會遭來一頓爆揍吧。應該會有看不下去的大高個男人來幫幫的她吧?」我心裡正思忖著。

「哥哥姐姐們,我是個90後,今年剛大學畢業,懷著夢想和憧憬從河北來到北京,想著在首都北京能夠學到好多東西,能夠干一番事業出人頭地。可是,現在……我太失望了,北京怎麼跟我想像的不一樣?他怎麼能隨便動手打人?你們怎麼這麼冷漠?我好絕望……」姑娘一邊哭泣一邊大聲控訴著。

聽到她這番泣淚哭訴,我的心像被什麼緊緊地揪住了一樣,異常難受。整節車廂都出奇的安靜,包括那個打人者。我想,他們心裡應該也像我一樣,被什麼揪住了吧。

也許是羞愧,也許是害怕,連我在內,終究沒有人去聲援她,安慰她,只是任由她的哭聲在車廂里飄蕩。

隨著地鐵的到站,人們下了又上,上了又下,好像什麼都沒有發生一樣。

02

我也不是每次都這麼慫,有時,我也會當眾流露不滿。

一次在地鐵上,我前面正好有個80來歲的老人,正想他一把年紀趕這點擠地鐵沒座還真是受罪,這時最後上地鐵的幾個人拚命往前拱。擔心擠到老爺子,我忍不住小聲嘀咕了一句,「擠什麼擠?」不料緊貼我後面的一個男人勃然大怒,「上班誰不擠?!」

要知道我壓根也不是在說他,是說他後面的人。

「前面有老人。」 我委屈地回了一句。

「有老人了不起,艹,你是紙糊的嗎?」

沒怎麼跟人起過衝突,頭一回被這麼罵,懵了幾秒後,我回頭想看看到底什麼人這麼凶神惡煞,卻驚訝地發現他過往至今的失敗經驗和不如意全部寫在臉上,一件不落。暴戾之氣已經讓他的眉眼和面部扭曲。

在帝都生活,長期觀戰和演習,我已經習得了保護自己的生存哲學和方法:「小心翼翼不得罪人,被人得罪後不能抱怨,少眼神接觸,多低頭,不小心得罪人後馬上道歉。」

審時度勢,我大概無法承擔這樣一個面孔的人盛怒之下的可能行為。運氣不好的話,說不定他還有反社會人格,遂選擇閉嘴,縱由他的目光在我的脊背上狠狠地一道一道拉過。

03

如果只是這樣也就算了,我的病態還在於:一旦有機會,我就會從一個受氣包變成一個發難者。這個機會的前提是,對方是一個比自己弱小的人,而且只有一個人。

一次,跟朋友在一起排隊,僅僅因為一個姑娘插隊時無意推攘了我一下就粗魯地毫無預期地打了一下對方。我自己跟朋友都被我的這一舉動驚駭住了,什麼時候,我也變得如此錙銖必較,恃強凌弱。

是啊,凡得了這種病的人,在地鐵里,在公交上,在排隊時,在餐廳里,都可能因為別人的一個不小心就大發雷霆,公開辱罵,甚至拳腳相向。我們自己就是那個滿臉戾氣的傢伙。

04

地鐵是是北京病人的集散地,是陌生人之間的矛盾高發區。放眼我的病友們,最愛在雙方實力懸殊時干仗,勢均力敵的硬漢之戰我從未見過。

一個推攘,不小心踩了一腳,一個不滿的眼神,一句沒忍住的抱怨都可能是衝突的導火索,而主角的組合也變得毫無新意:

1、女1和女2吵架,女1男友/老公加入混戰;n2、女1和男1吵架,女罵男打。n3、女1和女2吵架,罵為主扯頭髮為輔。n4、這種情況最不常見,男1男2起衝突,弱者隱忍,若實力相當就會迎來一場硬仗。

剩下的旁觀者,儘是跟我一樣的病人。最初,我們充當看客,後來,再新鮮的打鬥劇看多了也會泥,就連頭都懶得抬了。

多數時候,我一出家門就縮緊殼裡,遵循身體程序的命令如殭屍般湧進地鐵,然後機械地低頭刷著手機。耳畔響起爭吵聲,抬起頭掃一眼又塞上耳機繼續看當天的新聞。如果察覺打起來了,我會皺起眉頭露出厭惡的神情,並下意識地躲開幾步。如果有人長時間大聲講話或打電話,我會在與他目光不對視之時,瞪他幾眼,心裡暗罵沒素質。出了地鐵,面無表情,匆匆趕路。

05

別看我們這群人病得不輕,我們也有「陽光」的一面。

一旦來到學校,來到辦公室,我們馬上換了一一副面孔:

大談民生國事,指點江山,意氣風發;朋友圈裡,我們愛心泛濫,眾籌捐贈,君子打賞;社交場合,我們是道德衛士,嫉惡如仇,滿嘴道義;網站新聞評論區,我們是懷疑先鋒,噴擊一切不公,看透所有迫害;書中電影里藝術展上,我們感慨大師的傑作,撫慰靈魂;孩子面前,我們教導他們上善若水,仁者愛人。

我想你也看出來了,我的病狀很典型:

在黑暗之處暴戾妄為,在公開場合道貌岸然。 在藝術殿堂自我陶醉,在現實世界鄙視一切。 在網路世界無所不能,在現實世界無能為力。 在網路世界懷疑一切,在現實世界漠視一切。

我病得有點擰巴,我活得經不起考驗,但誰又不是呢?

『三』

不要問我,「你的戾氣從何而來?」

君不見,這個城市的空間多麼局促擁擠,人如螻蟻。地鐵公交永遠塞得沒法大口喘氣,每個人都在拚命搶奪公共資源,哪怕只是一個座位。超長待機的工作時長,往返通勤的疲憊,難以企及的房價,以及被包裹得密不透風的精神壓力和焦慮讓我們對自己一再失控。

但凡他人有半點入侵我的領地,異常敏感的神經便感到來者不善,恨不得原地爆炸進行防衛。也有時候,戾氣來得沒來由,只是單純地想找一個情緒的出口,發泄下心中所有的壓力和不快。

不要問我,「你怎麼這麼慫,這麼沒脾氣?」

只能說敵強我就弱,其他病得更重的人都太有脾氣了。

所有的忍耐,都是長期觀戰和戰鬥得來的經驗。因一個不小心被一個男人暴打的那個絕望的90後姑娘,因一個不滿眼神被幾個毫無素質的小年輕問候祖先和器官的兩個小姑娘,因幫人出頭說了句公道話而被一個發狂般的女人拳打腳踢的上班族,因一個推攘雙方大打出手,衣裙盡破的兩個難堪女子……

每天,當這一切發生時,周圍的人如同定格在另一個空間,遙遠而永遠面無表情。

所以,壞事發生在我身上時,看清形勢,選擇忍耐。事不關己時,像多數人一樣,首先自保,等著有能力的人來出面阻止。如果真沒有勇士,那也輪不到我一個弱女子強出頭。畢竟,這個世界上99.9%的惡人都能在一秒內KO我,畢竟,我見過一些實力不夠的出頭鳥被罵得狗血淋頭,被打得鼻青臉腫。

在這個病態的城市中,大家都蜷縮著腦袋,沒有人會為弱者伸張正義,更沒有人會為見義勇為者出頭。

作為一個病人,我只能認慫,只能沒脾氣。

『四』

有時,我還能記起我沒病時的一些事情。比如一次,在醫院附近看見一個阿姨暈倒在地,就過去救助,叫120。一個過路的大媽帶著笑意「友好」提醒我:

「姑娘,你別管閑事,當心她醒了反倒訛你。」

當時,我並沒有理會她,繼續原地等著120,過了幾分鐘,大媽溜達回來了,路過我時,投過來一個鄙夷又可憐我的眼神。雖然是大夏天,但卻讓人感到陣陣涼意和悲哀。

現在,我不時會想起那些那些期待路見不平一聲吼的求助眼神,想起那些對人性和人情感到絕望的哭嚎和臉孔,想起那些刺耳的謾罵和沉寂的人群,想起車窗上映照出的我獃滯的臉龐,想起那些殭屍般急行軍的人潮。

這些畫面常常令我懊惱羞愧不已。

我意識到,我病了。

『五』

這個城市流行這種病,每個人都病得不輕。

我們既暴戾,又沒脾氣。我們心胸狹窄易怒,我們缺乏克制力,我們恃強凌弱,卻又不敢為正義憤怒,不敢為弱者挺身而出。我們非常不能忍,我們又非常能忍。

正義是什麼?道義是什麼?同情是什麼?

病人們覺得不重要。

北京太大,人們來來去去,車水馬龍。人們的臉總是那麼陌生而模糊,每個不被陽光照耀的角落衝突一觸即發。沒有必要的滅火和保護機制,也感受不到任何伸張正義的安全感。在這個非熟人社會,我們毫無顧忌地脫下道德的高帽,親手將自己的言行割裂,肆意踐踏這些文明的信仰。我們疲憊不堪,漸失獨立的人格,跟從多數人行事,易怒易沉默,我們患上了都市冷漠症。

這種病有一種讓人「上癮」的功效,讓人一忍再忍,對惡行的容忍度越來越高:

對發生在旁邊的人身侵害甚至犯罪視而不見,辱罵跟扇巴掌算得了什麼?打的又不是你,你又不認識受害者。我們也可以忍耐鄰居常年虐打孩子老婆而不報警,認識又怎樣?那只是別人家的事;

對公共秩序和利益的破壞的容忍,那就更不在話下。我們默許插隊,默許隨地大小便,默許無知的家長帶孩子到異性公共浴室洗澡,默許惡意毀壞共享單車,默許營私舞弊,默許侵吞公款……一切文明、規則和法律都變得可以退讓;

那麼多都忍了,別人偶爾侵犯一下我的權益又有什麼大不了的?你罵一句,我忍著,你打我一拳,我退一步,你耍手段構陷於我,不與你爭,你打著公司的名義公然侵佔我作為員工的利益,忍了,不惹麻煩;

最後,一切順理成章,既然我都可以忍,大家都在忍,那麼,在看不見的地方,我為什麼不能為了一己私利去破壞公共規則和秩序?別人可都這麼干。有一天我當上翻身農奴,又未嘗不可去罵罵別人,欺負欺負你,去侵佔一下公家財產,去用用手中私權。

我才不是沒脾氣,等我有了機會,我會爆發出令你們戰慄的怒火。

……

我想,我確實病了。不但缺乏控制自己情緒和行為的能力,也缺乏對抗扭曲秩序的能力。缺乏愛自己的能力,更缺乏愛人的能力。

理想國里,我是一個情感充盈的好人。現實中,我活得麻木而乾癟。

我病了,在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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