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46年的象徵就是一棟封閉式的灰色建築 |《2046》5-1

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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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女士果然沒有耍我。有天晚上,我們從外頭散步歸來,回到303室。我解開她的手銬,準備下班回家。她突然叫住我:等一等!我立即意識到:這是要做那件事了。

關於2046年,可以這樣來說明:2046年的象徵就是一棟封閉式的灰色建築。這棟建築以三尺厚的混凝土砌成,外頭蓋了層巴掌厚的花崗岩,最後再用水泥澆築。從外頭看,一扇窗戶也沒有,像一隻灰色怪物。走進其中,發現裡頭空無一人,只有五花八門的機器在做著複雜而重複的運轉,漆黑的傳輸帶像棋盤格一樣朝四方鋪開,看不到盡頭。你在其中不知所措,感到自己與周遭一切格格不入。你發出呼喊,回聲像鬼魂一樣四處遊盪,於是你迫切地想安定下來。起先,你只是站在流水線旁,無師自通地開始操作一切。後來,你挨得越來越近,不知不覺就躺到了黑色的傳送帶上。你驚奇地發現,自己變成了一顆零件。成為了零件一員以後,對流水線上的其他工序都一無所知,對世上發生的一切都不再抱有任何興趣。換而言之,我們生活在2046年,對2046年的之前和之後都一無所知,也不應該去知道。但老林偏偏想弄明白自己的性能力去了哪裡,以至於和吳女士搞到一起,才有了後來發生的事情。

吳女士說要幫我找回性能力之後,我依舊天天纏著她,問她問題。這些問題從你還有什麼要交代的,變成了什麼時候找,具體要怎麼找,從哪裡找起,要不要制定一個計劃等等問題。

吳女士聽得很不耐煩,一口氣問我:你怎麼那麼煩啊,怎麼那麼猴急呢,怎麼那麼2046啊。

我聽了之後並不生氣,還很受用。這實在是對我的最高評價,生活在2046年,沒有什麼比這類評價更令人安心了。前段時間,我和妻子出去吃飯,結賬的時候跟老闆討價還價,始終沒有談攏。妻子就說了一句,你這樣可不太2046啊。聽了以後,老闆立即面如土色,壓低聲音求我們千萬別亂說,不僅免了我們的單,還把我們送出門,等我們走遠了才回到店裡。

吳女士說,在老林身上有兩種人格,第一種是她曾認識的那個老林,另一種則是2046年的老林。有時候她覺得老林很可愛,那就是前一種老林,有時候又覺得老林討人厭得很,這就是後一種老林在作怪了。

她還說,我問這麼多問題,就很討厭,而且這些問題遵循的都是2046年的邏輯。我的性能力和我記憶一樣,都屬於另一個老林,要找回來,絕不能用2046年的法子。

我心懷巨大的恐懼,做好了違法亂紀的準備,問她:什麼是非2046年的法子呢?

吳女士想也不想就說,先在北京城裡好好玩玩,吃好吃的,說不定記憶就回來了呢。

那天白天的時候,太陽高高在上,空氣溫熱乾燥,路旁的槐楊樹長得很茂盛,地上落滿了斑駁的光影。吳女士喜歡從一個光斑跳到另一個光斑,說:303室里不見天日。好不容易出來一趟,總要多看看瞧瞧,搞不好明天就看不到了呢。

吳女士的話很讓人傷感,加之我剛收了她的好處,所以拿人手短,就說,或許可以替她申請換到一間有窗戶的房間。當然,我心裡清楚,改造所里不知有多少間審查室,門牌號排到了四位數,但這樣的審查室絕不會存在。

吳女士說:算啦,這樣的機會還是留給要被送去改造的人吧。頓了頓,她又問我,對啦,你知不知道我們會被送去哪裡改造呀?

我愣了一愣,不知道怎麼回應她。零件們從不會問這樣的問題,這不是此地無銀三百兩嘛。好比古時候有位張榜通緝的逃犯,這位逃犯的腦袋有些直白,看見自己的通緝榜不僅沒有躲遠,反倒走上前去問官差,你知不知道這個人被抓了要判幾年呀。我敲了敲手上的鐐銬,瞪了她一眼,正色道:不該問的別多問。我覺得我的警告已經很善意了,這不亞於前面那位二愣子逃犯在自報家門的時候,碰上一位存心放他一馬的官差。這位官差抬腿就踢了他一腳,勒令他不許搗蛋。但對於這份善意的警告,吳女士不僅不害怕,反倒盯著我說:我看是你不知道吧。

她說的沒錯。關於改造一事,可以補充的是,我在改造所幹了幾十年,其實並不清楚改造是怎麼一回事。只知道送到改造所里的零件個個對此怕得要死,以至於心甘情願地接受我們的擺布。我悄悄問過馬克思,你知不知道這些人要被送去哪裡?他狠狠瞪了我一眼,顯然是在說我不該問出這樣的問題。但依我看來,他也不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2046年的人們各司其職,譬如說,積水潭改造所專門負責零件們的審查工作,在這之前,有專業人員把這些嫌疑零件從家裡抓來;審查之後,在某處也一定有專門的場所來對他們施以改造,

我曾想像過前者的情形:早上五點鐘,正是睡得最沉的時候,我當然也不例外,正在自己的家裡自己的床上呼呼大睡。一群勁裝黑衣人熟練地撬開我家的門鎖,潛入我的卧室。為首一人掏出一卷黑色膠布,從腳踝開始把我的手腳一圈圈纏起來。要不了兩分鐘,我就成了一具黑色的木乃伊,只露出一個扁頭大腦袋。這些人前前後伸出十多隻手,托住我的後腦勺、肩膀、胳肢窩、大腿、腳踝,像搬運雕塑一樣要把我往一隻黑布袋裡裝。但因為動作不夠輕柔,老林醒了過來。立即有一隻手捂住我的嘴巴,接著有個聲音在我耳邊,不容置疑地說:請配合工作!

傻子才肯配合呢,我使上吃奶的勁扭動起來。我的妻子被這股動驚醒,發現她丈夫成了一隻蠕動的黑色毛蟲。憑藉極高的政治覺悟,她立即明白了這是怎麼一回事,一骨碌起身幫著固定老林的手腳,配合他們的工作。

或者還有另一種情形:老林下班回家,為了節省時間而穿過一條小道。在某個路口時突然眼前一黑,就被蒙住腦袋,裝進布袋運上了車。

然後,就被送到了某一家改造所來。也許是積水潭改造所,也許是另一處改造所,也許被關進了501室,也許是822室。經過一番審問,很容易就得出老林需要被送去改造的結論。審查人在我的材料上蓋了一個紅戳,上書:此人應被送去改造。至於後面的事情我就不知道了。但看吳女士的模樣,她像是對此知曉一二。我問她,你難道知道些什麼嗎?吳女士沉默不語,半晌,才說這也許與我失去的記憶有關。

話題回到那天晚上,等回到改造所時,已經過了上班時間。我們並排踩在黑色的運輸帶上,朝著303室前進。一路上路過102、204、301等室,依次傳出尋歡作樂的聲音。我想起我與吳女士的一系列誤會,跟她表示抱歉。吳女士毫不在意地擺擺手。

我不願吳女士再注意到這些從房間里傳出來的聲音,就問她說,為什麼她這麼好哄。因為在我的想像里,女孩子生起氣來,就像森林火災,不僅很容易發生,而且勢態嚇人,很難撲滅。

吳女士想了想,糾正我說,女孩子生氣起來,並不是為了要你好看,而是等著你去哄她。換而言之,女孩子生氣不是為了刁難你,而是為了原諒你。

我完全不能理解這一邏輯,但既然她這麼說,我就姑且這麼記著吧。

回到303室,我解開她的手銬,金屬手銬戴了好幾天,免不了手腕酸痛,第二天抬不起來。吳女士的手腕上也因此多了一道紅印子,沿著手腕上的細紋繞足一圈。我伸出手指頭碰了碰,紅印稍稍凸起,觸感柔軟,很像古時候的苗族少女在手腕上系的紅棉繩。我問她:疼嗎?

後來吳女士躺在我的懷裡,總跟我提起這個場景,說我在那一刻溫柔如水,和2046年的其他人全然不同。我和其他人不一樣是不錯,但說我溫柔就是在故意害我了。如你所知,2046年是講究效率的機器年代,溫柔對提高效率而言沒有一丁點兒幫助。譬如說有一對夫妻要行房事,溫柔派,又稱古典派,也就是2046年之前的那幫人的做法是:郎騎竹馬來,有一頓燭光晚餐,兩人嘴對嘴往對方的嘴裡喂紅酒,然後才能繞床弄青梅,完事之後還得說上一番綿綿的情話。到了2046年,男女做愛,總要爭分奪秒。從前老林的妻子就在他身下喊,快點快點。這裡的快點並不是動作快點之意,而是指快點完事。她在喊這些的同時,還掐著老林的大腿,揪老林的屁股。完事之後,她就要求老林馬上起開,然後一個鯉魚打挺,敏捷地跳下床,在筆記本上記下這次老林的表現,包括時間、力度、不足之處以及今後可改進的空間等等。總讓老林覺得,她是性冷淡的同時又是一位性學專家,把每一次夫妻生活都當成是數據採集和論文撰寫。採集完數據以後,老林的大腿烏青一片,走路總是一瘸一拐。後來我和吳女士以治病的名義來做那件事情的時候,我的表現就是後者。所以吳女士很不高興,罵我是頭蠻驢,而且忘恩負義。我還沒把壞習慣改過來。

當時我擺了擺手,示意她去拿自來水沖一衝。但吳女士不僅站著沒動,還抓住我的手,讓我放心,說她一定會幫我把丟失的一切都找回來。說完之後,她專註地看著我的眼睛,卻一點也沒有提那件事的意思。看來我和吳女士第一次治病,並沒有發生在這個晚上。

我第一次知道原來吳女士對我的事情那麼上心,但又因為沒有做成那件事而有些傷心。我謝過吳女士,問她為什麼對我這麼好。

吳女士一聲不吭,紅著臉遞給我一本筆記本,說,你看這個就知道啦。

我接過來,隨手翻了翻,每頁開頭都有手寫的日期和天氣,是一本日記。我立即警覺起來,這顯然一個不祥之物,單單是持有它就會招致很大的麻煩。

吳女士殷切地看著我,目光很溫柔,又很灼灼,似乎有很多話要對我說。但老林見到這個不祥之物,不僅沒給吳女士說話的機會,還把日記本丟回給她,片刻也不停就從303室里跑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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