觸樂夜話:我司辦公樓的保安朋友張哥
觸樂夜話,每天胡侃遊戲相關的屁事、鬼事、新鮮事。
張哥是一位保安,他很偶然的詢問了我們公司東南角上擺放的投幣遊戲機的目錄,這事兒被祝佳音老師知道了,他挺著肚子來回搓步,嘴裡循環默念著:「看!素材就在身邊。」
這就是起因。
就是這台
丨 1
抽完從公司順來的最後一支煙後,我見到了張哥,這時北京的天還泛著煞白,張哥上下打量我,以一個職業性的微笑確認了我的身份。
在11號樓的門襟外,他幫我從大堂里搬來了一張婚宴才會使用的白色布套椅,放在屬於他的黑色膠椅旁。
「這個地方行,我一般就在這。」
張哥34歲,祖籍東北吉林,剛入職不久,身上的保安服乾淨筆直,和這個高檔小區很相稱。「你說遊戲嗎?」知道了我的來意,他邊說邊從褲袋裡拿出華為P9,劃開解鎖遞到我面前,上面映著兩款手游,《魂斗羅:歸來》、《合金彈頭OL》,除此之外,再無其他。我問:「不玩別的遊戲?」
「玩不明白。」
小時候張哥經常往遊戲機廳跑,玩不起,只能看著別人玩《拳皇》、《合金彈頭》、《三國戰記》和《三國志》,張哥比劃的這些遊戲,仍然記得那時悶熱的大廳和晃動的搖桿,總會有人指點江山罵罵咧咧,也有人左右逢源相互誇讚,他覺得光在邊上看著就很快樂,那時候的遊戲簡簡單單,血多少就是多少,你有你招我有我招,一招一式逃不過他的眼睛。
「現在的遊戲太亂,大家都各玩各的,沒意思,耳機一戴,你跟他說話都不帶理你的。」
12歲那年張哥和母親搬到了河北邢台,投奔他的繼父。對於生父,他的評價是「沒良心」、「一分錢也沒往家裡交」,母親沒辦法,去找爺爺借糧食,爺爺知道了,立刻給糧站打電話把餘糧全賣了,最後還是鄰居給了10斤米。張哥告訴我:「對他們的恨,歲月洗不掉的。」
繼父沒有把他當外人,張哥也在那時接觸到了小霸王和世嘉MD16位的遊戲機,他以「插黃卡」和「插黑卡」來區分,那段時間是美好的,他開始玩FC遊戲《三目童子》,名字他已經忘記了,他對我描述是:「有一個三毛知道嗎?不對,是一休,腦門上有個眼睛,腦門會發鏢。」
《三目童子》通過一些類似的描述,我還知道他玩過《魂斗羅》、《忍者神龜》、《包青天》、《雙截龍》、《綠色兵團》、《幽游白書》。 張哥說那會一個遊戲機30塊,劃個價25就成,卡卻要15塊一張,買不起就只能借,不肯借就等著他玩累的上前玩兩把。
這樣的生活持續到17歲,張哥選擇了輟學,來北京打工。至於原因,他說:「那時候輟學的人很多,真的。」
其實張哥有個同母異父的妹妹,小他13歲,見到我一直沉默,他緩緩的補充道:「繼父,妹妹,我那時壓力很大。」
丨 2
張哥討厭現在的遊戲,討厭到不願多提,他覺得這些遊戲除了讓你掏錢,就沒什麼可玩的。
《王者榮耀》是他現在唯一能記住名字的遊戲,同事們經常捧著手機玩,但他不喜歡,我問他為什麼,他說不上來,只是說「沒意思。」
「為什麼覺得沒意思?能具體點嗎?」
「就是沒意思,我真的有玩過!」或許是源於我的追問,他不太開心,從我手裡奪回了他的手機。
這使我有些苦惱,張哥身上並沒有太多在遊戲上可以發掘的地方,他的討厭和喜歡都沒有具體的原因,僅僅是直觀的好惡,如果要硬套一個理由的話,只能說是情懷了。不得不承認,在當時,我已經開始打退堂鼓了。
為了緩和氣氛,我問他有沒有嘗試過一些端游或者單機遊戲,張哥不明白我的意思,用他的方式回答了我。
「現在的錢很黏,我才不會給它。」對張哥而言,遊戲這個詞,永遠定格在了17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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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到北京時,張哥在一個尼龍塑料廠用車床加工尼龍布、尼龍板、尼龍套。每天能掙19.9,一個月下來600塊,用他的話說管吃管住很知足。後來在大興根據地,張哥養了一年的海鮮,除了魚的種類外他並不願意多講,這次創業看來賠了錢,因為他的下一份工作是酒店廚房的配菜員。在這裡,他認識了小李,小李是廚房的傳菜生,每次張哥把師傅炒好的菜配好輔料,交給小李,這樣一來二去,兩人成了好朋友。
「就是他,騙我進傳銷。」
「傳銷?」
張哥看到這引起了我的興趣,笑著說:「對啊,騎著馬扛著扁擔被忽悠進去了。」
從酒店「下崗」後,張哥待在北京待業,小李給他打了三次電話,前兩次都是不痛不癢的問候,第三次便邀約他到河南三門峽,告訴他這邊有個「紅玫瑰大酒店」,待遇好而且工資高,讓他過來。張哥說他重朋友講情義,沒多想就買了去三門峽的火車票。
一到那裡,朋友便帶他住進的酒店,同時介紹一個陳姓老闆給他認識;第二天,陳老闆便邀約他去「聽課」。
張哥從來沒見過這樣的人,說話客客氣氣,一見面就點頭哈腰的自我介紹,鞋子在角落裡整整齊齊的擺了一溜,「你刷牙有人給你擠牙膏,喝水,有人給你遞水。「那個陳姓的老闆甚至會在晚上為你洗腳。」張哥講完笑得直搖頭,說這麼多人對他好自己還挺高興的。
張哥說他當時就知道自己進了傳銷,但他本來就沒有其他選擇,而且從沒人對他如此好過,於是張哥很安分的在這裡聽了三天課,「他們跟我講娃哈哈,成本四毛錢,到消費者手裡1塊錢,其中的6毛哪去了?6毛是服務費,我們就是這個業務員。」 每天聽完課他會問你:「咱們掙的是什麼錢。」,張哥說人民幣,他們說你沒聽懂,繼續聽。
「實際上就是要你說出掙的是那6毛錢,這樣你就合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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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很愛講故事」這是張哥對傳銷的評價,課上到第四天,張哥就已經厭煩了,他找來小李,質問他酒店在哪裡,罵小李是個騙子,提出要離開。小李也沒有著急,帶著他去見各地的「領導」,張哥說這個網很大,在當時到處都是,他沿著三門峽周邊見了不下7、8個「領導」。
第一個「領導」一上來就跟他講了大黃狗的故事,說有個富翁要出去參加宴會,將小孩留在家裡,富翁讓大黃狗守著小孩,後院里枯井裡住著一條蟒蛇,它曾小孩在後院玩耍突然襲擊了他,大黃狗奮力抵抗咬死了蟒蛇,救下了被嚇暈的孩子,等富翁回家,看到滿身是血的大黃狗和倒在地上的孩子,認定大黃狗襲擊了小孩,直接掏出槍來把它射死,大黃狗死前留下悲傷的眼淚。這個「領導」講完拍拍桌子,指著張哥說:「你不了解就沒有發言權。」
我問道:「所以你被洗腦了?」
「沒有!我只是注重朋友情誼,才幫他的。」
就這樣,他在這裡待了半年時間,張哥可能看出我的懷疑,開始為我梳理裡面的套路,來證明他確實沒有被洗腦。
他說這裡頭有三誤(霧、悟),一是誤會你的介紹人,他一沒騙你錢二沒騙你色,就一張火車票,錢還是給鐵道部的。
二是雲里霧裡,這個課你聽不懂,你就得串寢學習問「領導」,而不是去隨便懷疑,五個級別的「領導」,一個一個問過去,再去別的窩點取經, 「正面東西反面看,反面東西擴大看。」這話他記得最深,覺得還挺有用的。
三是恍然大悟,選擇一家公司一是好處,二是制度,一次性投資終生受益;你再找人一起投資,就有了團隊,你也晉陞了。一個老太太,C級別,大字不識一個,三個月做到A級別,天天吃住酒店,公司每天給他500塊必須花掉。「50斤的大耗子尾巴有三米長!尾巴是什麼,就是你的下線團隊,稀里糊塗干,半年回頭看,一看後面跟著一大片。」
圖片來自網路張哥顯然對自己的敘述很滿意,咽了口吐沫,掏出一包軟盒的白沙,自己點了一根說:「這三套下來,人家問你,還走嗎,你說不走了。」他接著說: 「我在一個地方,無論龍潭虎穴,我就像看看他是幹什麼的。年輕人喜歡神秘感,我當時才20歲,就算失敗了我還能爬起來。」
我問道:「現在還會有這種心態嗎?」
「現在沒有這個勁了,但現在我跟你說只要是合法的東西我就敢幹。」
張哥說他保安這份工作不會長干,等過個幾月,就去做電話銷售,那東西來錢快。
丨 5
張哥認識不少樓里做電銷、貸款的人,經常在一起聊天抽煙,他們就想拉著張哥一起干,但他有「前科」,有點怕這種事情。他覺得現在慢慢了解了一些,也是差不多的套路,「給你一個400開頭的號碼,給人打電話就行,能聯繫上一個來公司就有提成,來了之後交給經理,自己也不用管。」張哥想再干一段時間,存點錢,就去一個電銷公司上班。
「你不能打無準備的杖,像趕跑日本人的薛岳將軍,為什麼別人都守不住,就他守住了長沙,因為他有準備,現在先掙幾個錢,沒錢不行,不然怎麼有收益。」
看到我似懂非懂的樣子,他似乎覺得面對一個遊戲媒體,說得有些遠了,一時間陷入了沉默。
張哥不怎麼回河北,對他來說,家的概念太含糊,直到他2008年認識了自己的妻子,6月份認識,7月份回家,8月份就訂了婚,父母因為女方有支氣管擴,堅決不同意這門婚事,張哥不管這些,堅持要娶,他對我說:「我很珍惜她,我走過的路讓我知道能有一個信任的人不容易。」
現在這份工作工資4000元,去掉吃喝,還能剩下2000元。這個數字對於有妻子、女兒的張哥而言顯然不能再像20歲時知足了,他說一切都是為了他們。
張哥指了指綠化帶里的樹,樹葉被北京的北風吹得來回搖曳,他說他是容易被別人左右的人,就跟這葉子一樣沒有主張。
對於這突然冒出來的話讓我不知道怎麼往下接,只好跟他就這樣坐著,看著風的表演。
「他們教會了我一些東西,察言觀色,說話。」
「他們?」
張哥沒說話,踩滅了扔在地上的煙頭。
丨 6
和張哥在一起聊天的這段時間,我問了兩次:遊戲對你有何意義。
第一次張哥只說了一個字:「爽!」
這個太過敷衍的回答顯然不能滿足我,我一直希望將話題引到童年和情懷,但我的計策落空了,從一開始,張哥就沒打算去談遊戲的話題,直到採訪的結束,出於習慣我又問他一遍。
他很少見的壓低了聲線對我說:「只是玩順手,習慣了。」
在地鐵站門口,一位小女孩坐在一輛未開鎖的共享單車上,靠著柵欄練習著平衡,我點燃了張哥臨別時給我的最後一根煙,心裡想著末班地鐵的時間。小女孩在單車上不住的搖曳,最終完全傾斜在柵欄上,顯然她也被這個突然的停頓逗樂了,恥笑著自己的平衡性。
就在這一剎那,我突然明白了什麼,張哥似乎從開始就一直在用傳銷式的口吻在與我聊天,這一點,我當時沒有注意到,張哥也沒有,又或者說,這只是出於一種自然而然的熟悉驅使形成的禁錮框架。
「只是玩順手,習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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