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日的盛裝(上)
過去有個詞,叫「盛裝」,例如「大街小巷張燈結綵,人們都穿上了節日的盛裝。」這個詞現在年輕人一定會想多,以為我們從前生活非常氣派,還有專門為節日置辦的盛裝,平常收起來不穿,有相宜的場合才穿,像西人之謂夜禮服。然而真辛酸,我們那時「盛裝」,其實也就是我們最好的那件衣裳,每個人自己都知道是哪件衣裳,因為沒別的,就那一件,連二選一都不支持。平常不穿並不是不必穿,而是活活忍著不穿。我幼年時還目睹過樓上一位孃孃,她一件橘紅的上海羊毛衫,因長年捨不得穿,放在箱子里終於蛀壞,抖開一看襟上竟有三個洞,洞大到衣不蔽體,整個下午孃孃哭得傷心欲絕,的慘劇。
所以那時我看《飄》,根本不要看斯佳麗落難後多麼堅韌多麼勤奮,而是看她做閨女時輕浮嬌俏地挑衣裳:明天要參加烤肉野宴得穿節日的盛裝,淡紫色的細棉布條紋裙路子不對,配粉紅飾帶的玫瑰紅薄裙穿過了,泡泡袖花邊領的黑羽綢緞裙顯老,其餘五顏六色都不適合,最終選定「12碼細紗布淺綠色花枝的薄裙」。——每次掩卷,良久不能回到現實,因為都要一一在腦子裡試穿一遍。
對好衣服的渴望決不只有我,我記得我爸那時也艷羨電影里誰誰的一套套「銀灰色西裝」,「藏青色西裝」,和「淺棕色麻花呢子西裝」。他帶我去看《愛德華大夫》,那麼跌宕起伏的故事,那麼撲朔迷離的案情,他看完一句正經影評沒有,只告訴我媽——派克那一身真是筆挺筆挺。說這話那會兒,我爸還沒有西裝,只有幾件沒形沒狀的褂子,說不好是夾克還是正裝,至於色彩,更渾沌一身談不上色彩。倒是他穿得最多的那件長到膝蓋的工作服,還五彩繽紛的,因為他從事美術,工作服上長年蹭著染著各種顏料,紅黃紫綠一輩子都洗不脫。
我爸早先倒穿過好衣裳。家裡有一張他1947年春天拍的照片,在虹口公園的草地。上邊穿圓領毛衣,下邊一條毛料的西裝短褲,隱隱的兩條褲刀,光著腿兒,腳蹬長頸毛襪小皮鞋。胳膊夾著一個皮球,頭髮必是抹了凡士林膏子,黏呼呼油蠟蠟撇到腦後。臉上的表情是煩透了,被大人擺弄得。這張照片據說還在他們弄堂口的照相館裡擺過一陣,還獲了什麼三等獎。弄堂因此都贊那一身行頭「交關——」,也贊他是衣裳架子 ,5歲的小衣裳架子。黑白照片,看不出衣裳配色怎樣,但看那灰色的輕重,參差對照是諧調的。我問他,服裝哪來的?他道,我們小時候一般穿長衫,棉袍,西式衣褲不常穿,但家裡兄弟姊妹人人都還有兩身三身。
那時候上海人很騎牆,表面上對「小開」這種人諷刺挖苦,撇清與這個階級的關係,但打扮孩子卻不由自主地要照著「小開」打扮,可見內心還是嚮往的,對那個階級的審美尤其是五體投地的。
後來我爸大學畢業分配到四川工作,家裡都嚇住了,19世紀六十年代,上海人認為上海以外都是茫茫荒野人跡罕至,奶奶聽說「地處西南邊陲」更嚇得睡不著覺,以為我爸從此要在冰天雪地里苦苦求生了,因連夜給我爸做襖子。襖子我見過,中式的,深藍色布面,盤扣,裡面蓄著一種叫駝絨的材料。聽說奶奶當時有這樣一番話:西裝大衣么好看歸好看,真冷起來么還是不靈的,關鍵時刻還是棉襖保得住,好不好看也看誰穿,石揮孫道臨穿起來怎麼樣對吧,你自己講好了。
我看《十八春》看得動感情,不光為了曼楨世鈞,落淚還落在一些邊邊角角的瑣屑上。有一節講上海的深秋寒夜,叔惠母親在堂屋裡給去內地念書的幾個孩子趕製冬衣,棉花努力地蓄進去,想儘快寄出,因為怕他們那邊冷得早。我看到這裡總覺得叔惠母親就是我奶奶,靠著我老家堂屋的藤椅,在堂燈的白玻璃罩子下,做的就是這件駝絨的中式棉衣。
有次快過年的時候,我媽在柜子頂上找被服,這件棉衣被騰挪下來攤在床上,我好奇非要試試,結果我爸剛給我披上,我就差點趴下,原來重得跟打濕了一樣,駝絨這種材料也太厚實了,像穿了一座柔軟的山。
「那個時候也真不懂,其實成都冬天哪有上海冷啊?我媽慌成那樣了。」我爸說。是的,成都冬天遠沒有上海冷,然而有一種冷是你媽覺得你冷啊。
上世紀八十年代中期,成都男人開始穿西裝了,裡面白襯衣扎進褲腰,拴一條鮮艷的領帶,袖子上的商標萬萬不肯剪,為了上面的一行外國字。說實話,我們四川男人穿西裝不容易出色,因為身高的問題,穿起來上身還勻停,下面腿子卻往往結束得太早,多出來的那截褲筒一般人考究的就裁掉,前衛的就捲起來。
真是狂熱啊,男人們穿西裝,不拘身份不拘場合,騎車也穿跑路也穿,不知道睡覺穿不穿,總之連季節冷暖都不顧了。大概是覺得之前虧欠了太多,必須彌補回來。一時乃至滿大街都是賣西裝的店鋪。勞動人民文化宮一帶最潮,有的鋪子昨天還賣油鹽干雜呢,今天就打出「穿出風度 穿出氣質」的招牌了。
然而那時候按我爸的講法,成都怎麼可能買到西裝呢?——上海人你真是拿他沒辦法了,我再偏袒我爸也不得不承認,上海人你真是拿他沒辦法了,衣裳只認上海那幾條馬路上的幾家百貨公司,其餘一概不認。假使自己不能親臨購買,輾轉託請也要得到。我爸曾在家信里叮囑他姐妹,「有價廉物美的西裝可以考慮代買一套,以灰色、藏青色為佳。此地西裝也稱上海西裝,其實來歷不明,我看產地多在深圳廣州等地。」這段話基本是原貌,記得清楚是因為當時姑媽們笑死了,說你爸怎麼古色古香的。
果然那年過年前寄來了一套,完全按照我爸的要求,在華聯商廈買的,淺灰色,筆挺筆挺。大年三十晚上,我爸端端方方地穿起來,配了一根紅藍條紋的窄領帶,皮鞋也鋥亮,又梳了頭,戴著金邊眼鏡,他人高而且清瘦,總體確實「穿出風度 穿出氣質」了。我媽看了很滿意,說「你爸穿西裝好看,體型適合。」我雖然剛上初中,但良心已經發育好了,我爸身材哪裡好啦?就是瘦,肩膀那麼窄。我媽辯道:「窄才好看啊!寬肩膀真蠢,衣服都撐壞了。」真是沒理可講。
我爸在屋子裡來回來去走了幾趟,困獸似的。「錦衣夜行。」他笑道,「不行了,我要下樓去走一走,不然白穿了。——你要不要一道下去?」他問我媽。哪知道我媽立場變得很快,剛剛還維護他呢,現在已經有敵對情緒了:「我下去做什麼?我又沒有新衣裳。別人問起來你怎麼說?說我們家就你一個人過年?」我爸挨了呲噔卻展顏一笑,大概他一直心裡鬼鬼祟祟的,現在說明了反倒鬆快。
「好好好,我叫她們給你買羊毛衫總可以了吧?羊毛衫羊毛衫你就認羊毛衫。」我爸說。羊毛衫確有奇效,我媽聽了馬上就撇嘴笑了。她把垃圾遞給我爸說好吧你下樓吧。
成都冬天不算冷,三十晚上仍有人出來走動。我們家所在的院子挺大,二三百人絕對有。剛才還聽見一大夥人在樓下拜年寒暄,相約放炮。我以為我爸這一趟要去半天了吧,鮮衣怒馬展示一番,還要各種遜謝各種謙讓,還要答疑解惑。可五分鐘都不到他就回來了。原來忽然之間底下一個人都沒有了,我爸繞著院子走了一大圈,居然誰也沒碰上。黑燈瞎火地還差點絆在台階上。
「人都到哪去了?!」他冒火。
我媽笑得要昏倒,「你去傳達室借下喇叭吧?說立刻全體結合,都到院子里來,你要講話——像日本鬼子那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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