臧鴻飛:搖滾圈抓紀律,奇葩說講段子

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需要和特質,不能因為第一代大王老崔那麼牛逼,第二代大王竇唯那麼帥,就順理成章地覺得現在的大王也要那麼牛逼那麼帥,這個時代催生出了汪峰。

圖 / 臧鴻飛微博

每日人物 / ID:meirirenwu

文 / 李悅 編輯 / 金石

我已經過了40歲,當了23年搖滾樂手,跟張楚、鄭鈞、許巍、譚維維合作過,也上過《我是歌手》和春晚;寫了6年微博,攢了100多萬粉絲。到了這個階段,已經很久沒什麼事能讓我害怕了。可《奇葩說》的編導找到我的時候,我確實猶豫了,我不知道自己只是在搖滾圈裡、小眾里有趣,還是大眾里都比較有趣。

他們找過我四五次,我都沒同意去,因為辯論對我來說太激烈了。但是最終決定去,是覺得總得干點新的沒挑戰過的事。我本來想自己做個脫口秀,講講搖滾圈從1990年到2000年之間發生的事。2000年以後的事有影像資料記錄,可90年代只留在我們這幫人的記憶里了。後來左思右想,自己做一季影響力也許還不如人家成熟節目一期,不如就試一試。

從《奇葩大會》到《奇葩說》,我都特緊張,常常覺得前路漫漫,害怕路遠馬亡。緊張的表現就是結巴,其實我平時說話不這樣,所以《奇葩大會》的時候,馬東雖然給我舉了牌,但是說我表達有問題。那時候沒人想到我能走到半決賽,連我自己都沒想到。

我在微博上開玩笑說我上節目就是想紅,想掙錢,這是為了氣那些(罵我的)人,我還是有些事情想表達,就像我在《奇葩大會》說的,現在的搖滾圈快把我逼瘋了,我沒法說服自己,我特別看不慣那種你好我好大家好的假和氣勁兒,我覺得搖滾樂不應該那樣。

當年搞搖滾的這幫人現在有點錢了,身邊摟著妞,一副中年人志得意滿的樣子,這難道不是我們年輕時最討厭的樣子嗎?我們窮怕了,所以越發小心翼翼生怕砸了手裡的飯碗,別人歌頌愛情我們也歌頌愛情,遇到事別人不敢發聲我們也不敢發聲,還整天看不起這個看不起那個覺得自己特牛逼,我就不明白,你到底牛逼在哪兒了?

2012年4月30日,臧鴻飛參加首屆MMAX大爬梯音樂節。圖 / 來源網路

搖滾就是對生活說我不服

因為敢在微博上說別人不敢說的話,前幾年豆瓣上有人給我封了一個「搖滾圈紀委」的名號。那段時間我說過大張偉的歌俗,也說過《中國好歌曲》里不少好歌被劉歡老師精心一編排變得更差了。但我公開說話有原則,一個是對事不對人,一個是不涉及任何人的隱私。

這兩年我常拿汪峰開玩笑,我們很早就認識,他錄第一張唱片還是借我的樂器,一借借了一個多月也不還。我只是不喜歡他現在這個狀態,你不能什麼都得著。他一邊天天抨擊名利場,一邊又在選秀節目販賣成功學。每天做出俯視蒼生那樣,痛哭流涕的,然後又在春晚上唱《我愛你中國》。你哪兒哪兒都得占著,哪兒有這麼好的事兒啊?是吧!

為微博上的事他工作室也給我打過電話,說以後咱們能不能互相友好一點,我說我覺得還行吧,我也沒有誣陷你。他們最近不是弄了一個APP嘛!然後說想讓我過去簽約,但是我沒敢去,我有點懷疑是想把我騙過去然後把我給揍了(笑)。

我覺得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需要和特質,不能因為第一代大王老崔那麼牛逼,第二代大王竇唯那麼帥,就順理成章地覺得現在的大王也要那麼牛逼那麼帥,這個時代催生出了汪峰。

在《奇葩大會》里有一個年輕女孩說她不認為搖滾樂必須憤怒,她覺得搖滾樂就是讓大家跳舞,就是高興。我不同意她說的,那不是搖滾樂。

很多歌唱比賽里看到歌手穿著皮夾克扯著嗓子說我唱搖滾風,流行歌手們比著非常六加一的手勢說「搖滾起來!」為什麼周杰倫《雙節棍》用那個大失真(電吉他的一種音效)還是流行,約翰?列儂《imagine》那麼柔情還算搖滾?個人覺得流行就是在歌中對生活說我服了,搖滾就是對生活說我不服,這樣區分,不是外在。

跳舞的音樂可以讓人快樂,但是反抗的音樂可以讓你自由。

任何一個藝術形式,它興盛都有時代的原因,從國際上看,冷戰一直到越戰是搖滾樂最興盛的時期,那個時代就是一個絕望的時代,整個世界,年輕人需要看到旗子在揮舞,你要推動歷史進程,所以搖滾樂是我們這一代人的音樂。現在的90後,就是生在蜜罐里,就是喜歡電子樂,喜歡享受的東西,這很正常。如果沒有大的變動、經濟的低潮,搖滾樂的衰落是必然的。但是每一代人有每一代人的歷史使命,我們生長在那個年代,我們就變成這樣了,所以我們就還這樣活著。

第一次看搖滾後,沒法再像以前那樣生活了

我小時候是一個特別乖的小孩,我媽後來說,小時候越聽話,青春期叛逆起來越厲害。

我媽是鋼琴老師,我3歲就開始學琴,彈的全是古典音樂,我真的理解不了兩百多年前歐洲人的生活,但是也沒什麼別的事干,反正就學著吧,一直從中央音樂學院附小升到附中。實在無聊的時候,我把《霍元甲》編成了一個小歌彈,老師聽完就說我大逆不道,說我們這種學校,學古典樂的,你怎麼能彈這種曲子呢?但是他就沒有想到這是我自己編的。

其實我聽話不是因為不叛逆,是因為不知道有什麼可叛逆的。現在的小孩叛逆起來可以說我要玩遊戲、我要這要那。我小時候,1990年以前的北京,所有人都穿著藍綠灰,梳著一九分的頭,人和人沒什麼不一樣。我姥姥姥爺算是高幹了,最多就是國家給分一套三居室的房子,別的什麼都一樣,我以為生活就一種樣子。

為了讓我學樂器,我爸每星期都帶我去聽古典音樂會。13歲那年,路過首體,我爸看到一張海報上寫著「90現代音樂會」,還以為是什麼演奏會,就給我買了張票,進去才發現根本不是那麼回事。

我後來才知道,那是中國第一次大型搖滾樂演出,上台的有臧天朔、常寬、眼鏡蛇樂隊,音樂震得我爸心臟病都快犯了。我那時候小,還聽不懂他們唱什麼,blues、funk哪兒聽得懂啊!直到唐朝樂隊出來,4個人又高又帥,留著長頭髮,穿著皮夾克、靴子,就在舞台上蹦。天哪我根本沒見過有人這麼穿衣服、這麼唱歌。我當時就崩潰了,前13年建立起來的世界觀全部崩塌了,我第一次知道原來音樂可以那麼自由。回去我就不行了,沒法再像以前一樣生活了。

那時候我上初中,黑豹樂隊出了第一張同名專輯,我逃課排隊去買,後來那盤磁帶一共賣了150萬盒,同一年出的唐朝樂隊的《夢回唐朝》賣了200萬盒,影響了一大批年輕人。那幾年音樂圈有一個概念叫「94新生代」,高曉松在節目里說過,主要就是兩撥人,一撥是晚會圈,有孫悅、林依輪、楊鈺瑩那些,一撥是搖滾圈,這兩撥人是對著的,晚會圈是歌頌,搖滾圈是咒罵。

黑豹首張專輯《黑豹》

那幾年音樂圈的爆發是多年積累的結果,你想90年代初才有了唱片公司,出了第一批唱片,所有民間20年攢下來的作品一下全出來,94年突然就特輝煌。

「喜歡」就是為了干這個才活著

北京搞搖滾的圈子不大,我去看演出,通過朋友介紹朋友,慢慢認識了他們。93年我和王磊、高峰、周鳳嶺、單曉帆組了一個叫「紅桃5」的樂隊,當起了職業鍵盤手,就徹底不上學了。

家裡人當然不同意,他們覺得我讓他們在街坊鄰居面前抬不起頭。我留長頭髮從衚衕里過,總能聽到有人說,「你看這孩子,留著頭髮不上班,早晚進監獄」。這些閑言碎語給我造成一個後遺症,就是我至今開車路過西單,頭都沒法往家裡那個方向回。我沒辦法說服家裡支持我,也沒辦法說服自己不幹,我們就這樣僵持著。

為了掙錢我在一個酒吧演出,一個星期演一到兩場。有一次客人點了《愛拼才會贏》,我不會唱,老闆就以這個理由開除我,本來150的工資,只給了50。那天夜裡北京下著大雪,冷極了。從酒吧出來,想到那50可能就是我今後手裡全部的錢,生生走回了住的地方,一直走了兩個小時。

年輕時的臧鴻飛。圖 / 臧鴻飛微博

但你說那時候覺得苦嗎?根本不覺得,因為太喜歡了。現在我去超女快男當評委的時候,很多選手說我如何堅持夢想,我覺得如果你說「堅持」,就是你不喜歡。喜歡是你幹不了別的,我就是為了干這個活著,不幹這個我就可以不活著,就這麼簡單。尤其像我們在80年代長大的人,更理想主義浪漫主義,我們就是這樣,別的不重要。

1996年開酒吧的錢,還不如在五道口買兩套房

因為沒錢,我輾轉住過很多地方。我和我們樂隊的王磊住過圓明園的畫家村。那兒當時就是個城中村,全是磚房,住了一大批藝術家,詩人、音樂人都有,岳敏君、謝天笑當時都在那兒。畫家的畫室需要寬敞,都租最大的房間,但是他們卻是最窮的。我們搞音樂的實在沒錢了可以出去給人演出,一星期演一場好歹也能掙個一兩百,他們的畫賣不出去就是真的沒錢,但也沒人會在乎,互相接濟著過日子唄。那時候我但凡手裡有點錢,一兩頓請客就花完了,別人也這樣。

在那兒我就像塊海綿,整天看書,和各種藝術家閑聊,看他們前衛的作品,偶爾去排練,一頭扎進自己嚮往的世界,覺得每天都過得有意思極了。

1995年,藝術家們沒暫住證,畫家村就散了。我住過一個哥哥的房子,他是倒騰汽水的,整個屋子裡除了一張床全是北冰洋的玻璃瓶子。實在沒什麼演出,太窮太餓的時候,我就偷偷拿他幾個瓶子出去賣,換頓飯吃。

我在紅星生產社也住過。這是一個叫Leslie的香港人辦的音樂公司,他早年發掘了beyond和黑豹,把王菲帶到香港。到內地以後,簽約了鄭鈞、許巍、田震、小柯等等一大票歌手。王磊當時給他們錄歌,我就和王磊蹭住。許巍從西安來北京,住在我們隔壁的隔壁,寫的歌都是《兩天》、《在別處》這種比較悲觀的,歌詞里寫「我只有兩天,一天用來出生,一天用來死亡」。

剛出道時的許巍

他不怎麼愛說話,有一天他說想買一個蛙音效果器,一看價格是1300塊,聽完我們都驚了,天哪什麼時候才能有1300塊啊!

紅星這個公司很有意思,他做大之後給所有簽約的歌手發工資,每人每月5000塊,在當時絕對算巨款。他們錄過一張搖滾拼盤專輯,一年之後又把哥幾個叫回來。大家一頭霧水說幹嘛呀!結果老闆說這是你們的版稅,你們拿著。那是所有人第一次聽說版稅這個詞。下回大家高高興興錄了唱片拿了錢,然後會說,明年見嘿!

1996年,我問我爸要50萬在五道口開了一間酒吧,生意總是不咸不淡。當時北京會聽搖滾演出的也就幾百人,唐朝、張楚這些明星演的時候觀眾會多一些。但是我們總算有固定的地方演出、排練了。沒過多久,酒吧掙不著錢,就倒了。現在想想,還不如當時在五道口買兩套房。

再後來,搖滾漸漸就沒什麼人聽了,唱片業也掙不著錢了,紅星生產社倒了,一手推出竇唯、張楚、何勇的魔岩也退出內地了,一個時代過去了。

歷史不容假設,沒了就是沒了

1995年唐朝樂隊的貝斯手張炬去世的時候,我還太小,就住在那間全是汽水瓶的房子里。當時對死亡沒什麼概念,根本想不到他的去世意味著什麼,只覺得那麼年輕一個人怎麼就不在了。我真正和唐朝的人私交好起來是96年以後,等於我這輩子和張炬正好錯過了。

張炬去世之後,唐朝樂隊也再沒有當年《夢回唐朝》那樣的歌出來,成員也一直進進出出。很多年以後我帶五哥(唐朝樂隊原吉他手劉義軍)去香港看紅辣椒樂隊的演出,有一天晚上我們坐在一個7?11門口,買了很多啤酒聊了一個通宵。我問五哥你為什麼不在唐朝了,五哥長嘆一口氣,那個畫面我印象特別深。張炬是一個能夠協調大家的人,沒有了他,五哥和老丁(唐朝樂隊前主唱)面對面就有點不行,很多理念不一樣,沒法統一。這就像竇唯離開黑豹,是不可避免的事。

張炬

有時候我會想,如果張炬沒有去世,如果竇唯沒離開黑豹,這兩個樂隊應該都還能往上走,哪怕再多5年,就能成為更偉大的樂隊。或者如果中國多出幾個黑豹這樣的樂隊,唱旋律感強的、談論愛情談論青春的歌,也許更有利於搖滾樂的普及,不像那會兒好不容易崔哥(崔健)那勁兒過去,又出來一個何大壯(何勇),高喊李素麗漂亮。但歷史不容假設,沒了就是沒了。

2005年許巍第一次在工體開演唱會,他覺得肯定沒什麼人看,綵排是坐著地鐵去的。工作人員都驚了,說你怎麼能坐地鐵來呢!演出那天,他唱到《兩天》和《在別處》的時候,我和翟翊、董鵬(DJ)啊什麼的抱頭痛哭,身邊所有人都哭了,抱著陌生人哭。

大家總覺得這種悲觀的歌小眾,可其實中國13億人呢,總有1億人是悲觀的。那天那種全場大合唱,和大家一起唱一首《月亮代表我的心》的意義是完全不一樣的。以前大家自己喜歡這種歌,覺得肯定沒人喜歡,但到了這兒才知道,原來有15000人都喜歡,原來每個人都是孤獨的個體,那一刻大家找到了彼此,這就是搖滾樂對我們這一代人的意義。

一個搖滾樂手再輝煌也不過如此了

2000年以後我開始接音樂節演出,鍵盤手門檻高人少,我的活沒怎麼斷過,生活就這麼一天一天過去。

我是10年左右去許巍樂隊的,說起來也特別偶然,是有一次在酒吧演出遇到李延亮,他問我乾沒干過演唱會,我說沒幹過但可以試試,他就把我叫過去了。當時圈裡公認最好的樂隊就是老崔的和老許的,這步台階上去了,別人就都覺得你行,會叫著你,所以那之後我活比較多。

我和三哥(崔健樂隊鼓手,鼓三兒張永光)關係變得特好,就是因為一起在老許的樂隊幹活。其實我們認識得很早,90年代後期就認識了。但是他那會比我大太多了,我就是一小孩,我們倆沒法聊。我就記得三哥愛逛公園,一閑了就開車叫我逛公園去。所以你看,搞搖滾的不都是一個樣子,也有人愛逛公園。他特別聰明,是我們這群人里第一個開車、第一個學英語的。

崔健與張永光

當年老崔的演唱會,全場觀眾集體從「三兒來一段」喊到「三大爺來一段」,就要聽三哥打鼓solo,一個搖滾樂手再輝煌也不過如此了。

後來一起共事之後,他去世前住的房子是我給他租的,和我就在同一個小區。他還把那個房子給重新裝修了,地下弄成練鼓的地方。

2014年對我比較特殊,步履維艱,搖滾圈不見起色,卻漸漸有了流行圈的勢力和門戶之見。梁翹柏給我發了個私信把我叫到《我是歌手》去彈鍵盤,我慢慢踏入流行圈,作為新人處事也要處處小心如履薄冰。

這一年,三哥也都沒什麼演出,有點頹。見了他,他也會說休息休息挺好的,但是閑對他來說一定不好受。

後來中國歌舞團還給他打電話讓他辦退休。他是中國歌舞糰子弟,人家其實是好意,雖然他很多年沒上過班,退休了還是可以領到工資。但是退休這兩個字肯定對他打擊挺大的,一個曾經那麼牛逼的人,才50多歲就要過上不幹活讓人養起來的生活,我想如果我有這麼一天,我也不是特別能接受。

10月份開始他吃過一陣治療抑鬱症的葯。聖誕節那天夜裡,他就沒了。我是第二天一早收到微信的,當時就受不了了,腳一軟就蹲地上了,控制不住。

一個不養藝術家的國家

那天中午我是第一個到他們家的,下午老崔他們都去了,說既然這事兒已經這樣了,那咱們就得做一個紀念三哥的活動。我想那行唄,哥哥們有想法,我們就把執行工作做好。

三哥的告別儀式在愚公移山酒吧,那是我們的一個據點。我算是治喪委員會的成員,當天看這批人能體面地、有錢出錢有力出力地把這次活動辦好,心裡感慨這一代搖滾圈的人還是有這種凝聚力的。但是下面一代怎麼樣,就很難說了。

告別式上,很多人上台致辭。我印象最深的是梁和平發來一個視頻,視頻里他說:「他是一個幸運的鼓手,可幸運的背後卻不知隱藏著什麼樣的危機……他相當聰明,卻從不逢場作戲;他極其敏感,卻從來都是直來直去;他才氣過人,卻不懂得自我包裝;他經歷了無數來自心靈的折磨和痛苦,可最終,他還是選擇了將一切放棄。」

梁和平是94魔岩三傑紅磡演唱會上何勇樂隊的鍵盤手。兩年前他出車禍了,高位截癱,只有脖子以上能動。

著名音樂人梁和平

對於三哥的走,我沒怎麼公開出來說話,平時還是繼續在微博上發段子,但其實那段時間我心裡一下就慌了。

三哥也好,梁和平也好,在我們這一代人眼裡都是巨星中的巨星。我們這幫人進入這個圈子,就是受他們的感召,夢想著有朝一日能成為他們,結果眼睜睜看著他們的晚年都過得這麼凄慘。那段時間我們這幫中生代很多人互相打電話,感嘆的都是,我們以後怎麼辦?

2014到2015的跨年,《我是歌手》錄製結束,沒有別的演出找我,那是我10年來第一個沒有演出的新年,我開始被我可能過氣了的情緒干擾。

中國是一個不養藝術家的國家。日本的鼓手FUNKY可以靠版稅後半輩子衣食無憂,三哥就不行。樂手是一個非常被動的職業,主要是成就別人。有時候有一些喜歡的粉絲會跟你說,你是誰誰的御用什麼,顯得你特重要。但是你這個人不在了,也沒有人問起你。老崔身邊不管是誰,該唱《一無所有》還是唱《一無所有》,汪峰身邊不管是誰,該唱《飛得更高》還是唱《飛得更高》。

我還不到40歲的時候,以製作人的身份去參加某當時還挺火的電子樂選秀,別人就嫌我年齡大,危機感擺在眼前。從那時候開始,我就有必須把主動權握在自己手裡的渴望,別人介紹我說這是誰誰樂隊的誰誰誰,我就覺得我特別想知道自己是誰,所以我開始很積極地通過各種渠道發聲。

那些內心還有火焰的人

我這個人特別後知後覺,在開心網眼睜睜看著別人頭像一個個都灰了,我問他們你們都去哪兒了?他們說微博,那好吧我也去吧。

剛開始我每天發「睡吧」、「醒了」、「出門吃披薩」、「在迷笛(音樂節)演出」,評論1,轉發0。

我在社交上是很被動的人,不會主動去認識朋友。我微博上關注的全都是朋友,或者誰關注我了,我點進去看你發的東西很有趣,就回關一下。有一年過年休閑璐把我拉進一個搶紅包的群,群里除了黃覺全是段子手,直到現在,這就是我幾乎全部的社交圈。在那個群里他們每天瞎聊天給我很多啟發。

我的微博第一次有點聲響,是有一回從門頭溝的音樂節演出回來,整個人特臟,灰頭土臉。在鼓樓進停車場,有一個奧迪堵在門口,我開不進去,就下車去敲他的車窗想讓他挪車,可是他看了看我,沖我不耐煩地擺了擺手,我心想什麼路子呀,只能又過去敲,丫一看又是我, 皺著眉頭從窗戶遞出來一塊錢……

我把這件事寫成段子發在微博上,轉發一下過了5000。後來我在《奇葩說》里又提起這個段子,結果門頭溝的朋友急了,說門頭溝不臟,你才臟呢……

後來又發了一個霧霾天配上《西遊記》音樂的短視頻,一下轉發過了10萬,再加上別的段子,參加《我是歌手》、《超女》、上春晚、《奇葩說》什麼的,粉絲慢慢漲起來了。

有很多人問我,為什麼突然就開始講段子了。一邊當搖滾樂手一邊講段子是不是特矛盾,我覺得一點都不矛盾,都是表達方式,我想說的話從來沒變過。很多人對微博有偏見,誰說微博就不是以後的詩歌呢?

我在青年時代曾經不苟言笑、憤怒、蔑視一切規則,但是後來發現太微弱了,你什麼也撼動不了。一個人對我說,你看周星馳,其實小人物對抗世界最大的力量是幽默。那好吧,慢慢地我就變成了這個開玩笑講段子的我,多好呀,大家見到我都哈哈哈哈,笑嘻嘻的。

《奇葩說》結束了,今後我還是會做一些有意思的事,前段時間剛去錄了深圳衛視的《年代秀》,鍵盤手當然還會做,但是會減少一些,平衡一下。

我對自己的定位是一個人類觀察員,人就是多種多樣的,所以有人罵有人誇,我不是很在意,到現在我的黑名單是空的,沒有人。我希望用我的一生做一個行為藝術,我一輩子沒工作過,嘗試好多事兒,也拒絕好多事兒,到我死了你們就知道了。

我在《奇葩說》參加的最後一期節目,辯題是:「奇葩村有一口愚人井,喝了井水的人會變得意識錯亂,顛倒黑白,所有人都喝了,那你喝不喝?」

我不是一個辯論咖,我在節目里說的話,大多是自己真想說的。這道題對我來說是一道應用題,世界上根本沒有瘋人井,但是在亂世中,我們都需要保持獨立思考和自我意志。這個情境又讓我想到搖滾,想到搖滾好像不再被大多數人需要,我們這一代人始終不能與社會和解,但更年輕的人可以,我們錯了嗎?我們沒錯。搖滾樂就是在這個混亂的塵世中,當所有人都心如死灰的時候,那些內心還有火焰的人發出的聲音。

節目只是個遊戲,但有一半的人都選擇了喝下去。我知道現實中人都會害怕,我知道獨自面對整個世界有多孤獨,但我還是想勸大家都別喝這口水好嗎?哪怕還剩下一個人,只要覺得不對都要抗爭,這就是搖滾樂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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