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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謂孟買的情義,正是冷酷無情

「命運遲早會讓我們相遇的。」齋普爾前往孟買的飛機上,短短一個多小時,我一直在默念這句話。

本不在計劃內的孟買,猶豫了好久要不要去的孟買,因為一趟晚點的火車,在十秒鐘內被列入下一站。

如此強烈想去孟買的意願,不是因為載歌載舞的寶萊塢、也並非心驚肉跳的貧民窟和洗衣工場,而是一部叫《項塔蘭》的小說,和一間名為Leopold的酒吧。

騙局和貧民窟

到此為止的十天,我晃在瓦拉納西、阿格拉、克久拉霍這樣的名勝小城,還沒怎麼到過印度的大城市,印度之於我而言是「很印度」的,而孟買則是另一個維度的印度,走出一塵不染的現代化大機場,忍不住感慨「好乾凈啊讓我睡在機場地板上都行。」

但在背包客之間口口相傳的卻是很實際的東西——孟買的住宿太貴了。或許貴不過印度的矽谷班加羅爾,但我們可以選擇跳過班加羅爾,卻不會想要錯過孟買。

印度門

滾圓的橘色夕陽從漢堡王后面慢慢降落,隱約有濃霧升起,前面是筆直寬闊的機場大道,西裝革履的印度商界精英為身邊的紗麗女子打開車門。

我們仨卻是一前一後兩個背包,風塵僕僕、滿臉油膩地站在出口,因為實在騰不出空間,在接近30度氣溫里,我仍然穿著髒兮兮的薄羽絨服,若不是膚色透露了「外國人」這一特徵,恐怕都沒有司機會搭理我們。

大概在印度人看來,沒錢的背包客,依然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

從孟買機場到市區有好多種不同的交通方式,城際火車、巴士、或者計程車,我們通常會選擇最便宜的那種,自然也最折騰。

然而城際火車站離機場有一定距離,需要另外打一輛突突車去中轉,巴士也搞不懂坐哪一輛,問了所有的人、機場保安、工作人員、路人甲路人乙,全都輕輕鬆鬆一指:去坐taxi啊.

印度不少機場都有預付費計程車這一項業務,名義上是為了幫助乘客杜絕漫天要價的黑車,由機場統一管理,按照目的地遠近,直接計算好價格,先付錢買票,然後上車。

看起來公正合理、毫無漏洞對不對?

可沒有那麼簡單。很快,某「工作人員」把我們帶去所謂的預付費計程車等候地,在一個黑漆漆的地下停車場,鑽出來一個同樣黑漆漆的司機,「去科拉巴區,多少錢?」

他丟給我們一個看起來很正規的價格牌,列了各種目的地的價格,科拉巴後面赫然寫著:1750盧比。

「太貴了!」本來已經半個人坐進車裡,我趕緊打開門跳出來。雖說到印度才一個星期,但對物價也有點基本了解,印度人口頭上漫天要價很正常,但規規矩矩地把天價列印在價格牌上,裡面肯定有貓膩。

某「工作人員」急了,要是拉不成這單生意,大概他拿不到中間人的提成。我們仨頭也不回地轉身就走,他就一路在後面問,「How much?How much you can accept?」(多少錢你們能接受!)

考驗雙方情商的時候到了。

我們一門心思往前走,邊走邊大喊,最多500盧比。大叔就在後面跌跌撞撞地追,一直追到了地面層,只好悻悻地說,那我幫你們找一輛便宜的計程車吧。

最後以500盧比載我們到科拉巴區Leopold酒吧附近成交,我們仨鑽進車裡,也不好意思提出讓司機開空調,只好吹著溫暖的風,一路經過觸目驚心的貧民窟、穿過高樓大廈之間的高架橋,慢慢駛入一個看似更現代更文明更繁華的世界。

貧民窟不僅僅是想像中東倒西歪的棚屋,還有它更巨大的一面,一整棟一整棟掛滿彩色衣服的大樓,如同側面被閃電直接劈開,人們的生活像一場舞台劇般在眼前鋪開。

若不是沒有辦法,誰願意將自己的生活赤裸裸地示眾呢?

《項塔蘭》里的林曾經居住在孟買的貧民窟當赤腳醫生,他在書中詳細解釋了貧民窟的誕生過程。

最早是為了興建兩棟三十五層高的世界貿易中心大樓,建造時規划出一大塊地區,技工、工匠都被安置在工地旁邊狹小的里,工人簽約時可領到一小塊土地,還有購買竹竿、蘆葦線、麻繩和廢木料的錢,大多人來自幾百公里外的邦,帶著妻子、小孩和其他親屬也住在這裡,提供額外的勞力。即使孟買本地的工人,除了因為工作得到僱主提供住所以外,大部分也沒有家。

整個聚居區架有高大的鐵絲網,但很快,非法佔住者嗅著商機而來,緊貼著圍籬開起賣茶水和日用品的小店,蔬菜店、裁縫店和小餐館也慢慢出現,非法貧民窟日益向外擴張,遊民加入後選塊小空地搭建陋屋,很快,非法佔住者的人數是工人的8倍多,合法、非法貧民窟的界限模糊,終於湮沒在人海之中。

在孟買亞洲最大的貧民窟,1.7平方公里的地方可以擠下100多萬人。而一牆之隔,就是印度首富無與倫比豪華的私宅,耗資10億美元,27層樓僅供6口人使用——包括600名僕人。

談論富人的道德底線毫無意義,只要人家用的是自己合法賺來的錢,愛怎麼花怎麼花,他並沒有義務去施捨給窮人,再說窮人也不會因為一兩次的施捨而擺脫窘困。

這就是孟買。

科拉巴之夜

同多多和青蛙倆姑娘匯合後,本以為接下來幾天的旅程會輕鬆得多,至少不用時刻為拼車和share房費發愁。

孟買卻徹底擊碎了我們的美夢,這座高樓大廈與貧民窟只有一線之隔的超級大城市,有數不清的大酒店,但僅有的幾家青年旅舍還都集中在機場附近,還全部訂滿了,科拉巴區的救世軍紅盾旅館也被背包客搶破了頭。

剩下的唯一辦法就是使出砍價大法,找一間正常的酒店。

標誌性的泰姬瑪哈酒店

科拉巴區靠近泰姬瑪哈這一帶是燈紅酒綠的酒店聚集地,站在馬路上往前後左右一看,四五家都亮著Hotel的大牌子,既然有了競爭,挨得又近,對我們來說比較的成本就很低了。

先走進一家開在小區里的掛牌酒店,散發著一股黑漆漆的霉味,前台的燈光不足10瓦,老闆一副對客人愛理不理的樣子,把一串鑰匙丟給一個同樣黑漆漆的小哥,接著就是一間一間看房的循環。

「房間里有wifi么?怎麼只有電扇沒有空調?」

「空調房要更貴一點。」小哥看起來很委屈。

「只有電扇的都要5000盧比,你開玩笑吧。」

「這個窗關不死哎,臨街太吵了,便宜一點,最多3700盧比。」

從一條街看到另一條街,放下背包又背上背包,不停地重複,寸土寸金的孟買,似乎不再會有瓦拉納西「400盧比一個乾淨床鋪包早餐」的事情發生。

最終,我們仨走進了一間亮堂堂的酒店,精疲力盡地癱倒在沙發上,大廳里冷氣充足,聞起來連空氣也是香的,胖胖的西裝大爺站在前台,啼笑皆非地看著我們,「又是一路過關斬將斤斤計較的背包客!」

當走進那間又乾淨又敞亮的大床房時,我們終於敗下陣來,「能不能再便宜一點,太貴了!」

「大床房三個人住的話,加床另外收費哦。「

「這個就免費幫我們加吧,你看,孟買住宿這麼貴,優惠一點我們就住兩天!」

大爺簡直拿我們的死皮賴臉沒辦法,磨了半個小時後,最終以7140盧比一晚的價格成交,包括幫酒店去TripAdvisor上寫好評,連這都拿出來當籌碼是有多拼!

其實我早領教過背包客的耐性,曾在琅勃拉邦和義大利小哥一起找住宿,前提是我們已經坐了10個小時傷筋動骨的大巴,餓得有氣無力,小哥居然以超凡的毅力拖著我負重尋找了一個小時,直到性價比最高的床位才罷休。

為一兩百塊錢膩了一個晚上,仍然覺得share下來的房費有點心痛,晚上我用盡全力沖了個熱水澡,躺在潔白的床單上,這是來印度後第一次沒有用睡袋,睡得四肢和肌肉都極其舒展。

在貧富差距極大的孟買,金錢能買到的好處顯而易見,不再有瓦拉納西的精神富有,也不再有烏代普爾的清心寡欲和普什卡的世外桃源,貧窮就是貧窮,毫無遮掩。

就在我們酒店對面廢棄房子的門口地上,睡著一位流浪老人,門把手上掛著一個塑料袋,放著他所有的家當,一塊破布和一雙鞋子。

他睡得很香,我們經過時渾然不覺,還打起了鼾。

利奧波德酒吧

放下行李後,我們立刻奔向不遠處的Leopold酒吧,紅色大招牌上掛滿白色小珠子裝飾燈,底下全是湧進湧出的人,有一男一女身穿制服的保安拿著「武器」把守在門口,看起來也起不了太大作用。

它和我去過的任何一個酒吧都不同,桌子和桌子之間幾乎沒有縫隙,密密麻麻擠滿了一個大廳和一個地下室,侍者竟然可以在其中遊刃有餘。

衣著暴露的印度女郎和風度翩翩的印度男青年、眼神頹廢的金髮男子、神似派遣員工的日本白領、鬼鬼祟祟的韓國遊客,魚龍混雜,再加上我們這三位餓壞了的中國背包客。

來印度後一周,走過四五個城市,許多日思夜想過的場景都在眼前成為現實,頂多心裡發出一句,「噢,恆河是這樣的。」

唯獨現在,站在《項塔蘭》里的Leopold門口,一切都突然復甦了,卡拉的湖綠色眼眸、矮個子普拉巴克的笑容、阿卜杜勒的勇猛善戰、哈德拜的冷血睿智、還有林的深沉似海。

內心某個角落的激動突然噴湧出來,孟買,這是唯一一個能讓人同時保有「法國人、同性戀、猶太人、犯罪」四種角色的城市,而隱藏一名逃犯,簡直易如反掌。

終於明白這句話的意思,「我花了很長的歲月,走過大半個世界,才真正學到什麼是愛與命運,以及我們所做的抉擇。」

我知道書作者羅伯茲出獄後定居孟買,每個月要收到上千封讀者來信,也許他會挑一個夜晚來這裡買醉,說不定就在我隔壁的桌子上?

Leopold的菜單同裡面的客人一樣國際化,你能想像或想像不到的任何東西都會出現在上面,我們甚至點到一份北京炒飯,上面澆滿了番茄醬、蘑菇、香蔥和蝦仁的混合物,幾乎不見白色米飯,樣貌極為兇殘。

神奇的北京炒飯

在印度被視若神明的聖牛之肉,也赫然在列,孟買生活著宗教觀念極其開放的祅教徒群體,他們沒有種姓之分,階級自由流通,牛肉豬肉什麼都吃,百無禁忌。

風捲殘雲後,立刻離開了這個是非之地,穿過被各類小攤攻佔的走廊,一分鐘之內,我經過了一家泰式按摩、兩家酒吧、三間印度餐廳和五間服裝店,每一秒鐘都會和來自十幾個國家的人擦家而過,穆斯林、印度教徒、錫克教徒、天主教徒,或者什麼也不是。

身份沒那麼重要,孟買是為慾望而生的。

而幾十年過去,這裡還和小說中的一模一樣。

印度的小歐洲

站在維多利亞火車站對面的時候,一瞬間我以為穿越去了歐洲某個老城,是的,幸好幾個月前去了趟歐洲,還能有點底氣地說出這句話,孟買就是印度的小歐洲。

向來不太能欣賞這類繁複的哥特式建築風格,歐洲的那些教堂太令人頭暈了,多看兩眼我都怕自己昏倒,那時候的建築師該有多閑多無聊才會去一味地堆砌,直到把好好的一座教堂變成博物館。

但現在仍在使用中的維多利亞火車站卻令人覺得美,也許這美是來源於參差,這樣一棟建築丟在英國不算什麼,放在印度就不得了了,果然,2004年被授予了世界文化遺產。

維多利亞火車站

也許這美還來源於日常,它是孟買現在最繁忙的火車站,走進去就會發現碩大的OPPO廣告,扛著麻袋和鋪蓋的勞動人民和裹著沙麗的胖女人一扭一扭走過,人們像沙袋裡的螞蟻般從火車門裡鑽進鑽出,無孔不入的小販們正在尋找最後一絲商機。

科拉巴區充滿了這類殖民氣息的建築物,圖書館、大學、博物館、銀行,或者優美或者衰敗,分別處於一個人不同的年齡階段,但血統都高貴。

路邊的二手書攤支起藍色塑料雨棚,白皮膚老太太隻身一人,認真甄選著她那遺落在另一塊大陸上的精神食糧。

這裡的上班族就是全世界上班族的樣子,襯衫西褲,掛著一隻象徵身份的公司吊牌,趁著午休跑出來買街邊的便當,圍在奶茶鋪前聊天,再買一杯鮮榨甘蔗汁帶回去,放在上海的人民廣場和淮海路,就白領們人手捧著一杯咖啡或奶茶回去辦公室。

拐進兩棟上百年歷史的老房子中間,有可能發現一座雞飛狗跳的菜市場,對面卻安安靜靜地開著甜品店、泰式餐廳、法國小酒館、義大利菜,只要有足夠的耐心,你一定可以從中找出一家國際范兒的咖啡館和fine dining。

就在科拉巴的某家咖啡館門口,我被一男一女攔下來,他們在做採訪,希望了解下貨幣政策對外國遊客的影響。大腹便便的襯衫男掏出一隻卡片數碼相機,對準我,女人則遞給我一隻話筒。

被採訪中

「好像目前為止沒有太大問題,一路下來,孟買的滙豐銀行是用銀聯卡取錢最順利的,沒有人排隊,上限高,一次可以取到4000盧比呢。」

捲髮的女人一臉無奈地暗示,「那有沒有給你帶來困難呢?其實我們想要的是負面一點的東西。」這些總是在引導採訪對象的新聞工作者哎,真是夠了,我也沒法編出困難來啊!

花旗銀行前排隊等取錢的當地人

孟買既是印度,又不是印度,它徘徊在某種界限的邊緣。當我們衝出商店街的重圍,跑到濱海大道上散步時,才終於呼吸到一點潮熱但迷人的空氣。

一群穿著白色校服裙的小姑娘在堤壩上跳上跳下合影留念,也有兩位像科拉巴區扛把子的小哥一動不動站在堤上,彷彿胸前深藏手槍,只留給我們壯實的背影,更多的是吹著海風迎著太陽談戀愛的年輕人。

比起印度門那一邊富麗堂皇的泰姬瑪哈酒店,我倒是更喜歡這邊的海濱大道,半月弧線的盡頭,有一座白色的海中清真寺,破敗如被神秘力量碾碎過的廢墟,依舊有頑強的小人物支起傘棚,給前來做禮拜的信眾一口冰涼的果汁、幾隻新鮮炸出來的咖喱角。

我想像著30多年前,汽車還沒有那麼多,智能手機也沒法預約突突車,路燈還不夠明亮,我們在漆黑的夜裡,騎在摩托車上,嚼著大麻膠,瘋狂地飛馳過寬闊的海濱,消失在沒有人知道的地方,終身在此隱匿,然後重生。

離開前一晚,我睡在目前為止最舒服最好睡的孟買機場,承包了阿聯酋航空值機櫃檯前的一整隻大沙發,有電源,有私人的空間,有柔軟的沙發和地毯,簡直是半開放的膠囊旅館。清晨醒來,漫天的烏鴉在航站樓的天花板下盤旋,嘶啞地叫著。

因為誤入這個進去後打死也不讓出來的機場,我只好在裡面度過了漫長的13個小時,體驗了一把難得的「印度式孤獨」。

最冷酷無情也最有情有義,大概這就是孟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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