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姥姥

我的姥姥,四五年陰曆五月一日生人,今年七十一歲。她身上總是有一種淡淡的胰子味,頭髮壓平,比我矮半頭,頭髮豎起來,跟我一般高。她的兩條手臂上皮膚呈鱗片狀暴起,抹了多少蘆薈膏也癒合不了,是以永遠比頸上和臉上黯淡一個色號。這是兩年間每天推著姥爺去透析時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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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前,我去看鯨魚,迎著海面和日光站了四個小時,傍晚時整張臉腫得像豬頭。媽媽買了一杯冰沙鎮在我臉上,我順著吸管將奶昔偷偷喝光了。這之後臉上也不過起了薄薄一層紅疹子。姥姥的兩條膀子上不起紅疹子,閉上眼睛摸一摸,會覺得是觸到了鞣好很久的老皮革,哪怕在三伏天氣里也是涼絲絲的。她有時癢得很了,會伸手撓,咯咯作響,雪花四濺,像絲瓜瓤刮在鍋底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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姥姥如果知道我這樣形容她,會氣得不得了,因為她原是一個很體面的老太太,因為當過大夫,極度潔癖。在姥姥的堅持下,我們家嚴格區分內外衣褲,從外面回來後,必須把自己扒個精光。我們家的每一個氧原子都帶著酒精味。我三四歲的時候,姥姥每天像遛狗一樣遛我。她給我穿上一條面口袋似的背帶褲,任由我在廣大世界裡摸爬滾打,回家後就把口袋扯下來,我就又成了赤條條一隻肉蟲,臉上能擠出十八個褶子。姥姥覺得這條肉蟲是世界上最潔凈的一個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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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些個小朋友不懂這個規矩,到我家去串門,一屁股就坐在沙發上。每到這種時刻,我總能看到姥姥脊樑上的一根筋抽搐一下。她笑盈盈地給他們遞水果,問他們家中的狀況,父母的事業,祖父母的身體,誇他們是好孩子。這些小夥伴總能在我家吃得滿面油光。待他們心滿意足地出門去後,姥姥會把沙發上的所有坐墊拆好,扔進洗衣機里,將地板重擦一遍,然後在每一處小臟手們接觸過的平面撒上酒精。正在讀這篇文章的我的老友們,只要你們來過我的家,多半都享受過這種特級病號的待遇。我必須說明,我的姥姥對你們什麼意見都沒有;她打心眼裡喜歡你們。請你們不要怪罪她,她總覺得這個世界上漂浮著長手長腳的細菌,個個都像龍蝦一樣凶獰。這些怪獸令她夜不能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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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一種東西比細菌更可恨,那就是套毛子。說實話,我不知道這幾個字怎麼寫,只是將姥姥的語言音譯過來。套毛子就是空氣中的細小絨毛和微塵。挑一個陽光熾烈的午後,斜躺在床上,對著一扇窗子,你會發現空氣中漂浮著無數這樣的東西。為了防套毛子,姥姥將我媽一件大衣上的兔毛領子剪掉扔了。我媽作為一個心胸廣闊的女人,絕不對她老娘犯下的一個小小錯誤記仇。她總是輕描淡寫地說:「多少多少年前,你姥姥剪了我一件某色某款式的冬裝大衣上的兔毛,然後將它扔了。真的,我不在意,真的。我早就習慣了。」末了又補一句:「那件衣服沒了一圈兔毛領子,簡直土得掉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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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樣是為了隔絕套毛子,姥姥不允許我摸任何一條貓狗。我清楚的知道,為了與姥姥和平共處,我這輩子是不能養寵物的,如果非要養,只能養青蛙蛇蟲一類動物,或者沒有毛髮的斯芬克斯貓。羊是例外。姥姥說有了地,要給我養一隻奶羊,每天擠奶,然後將它的糞當肥料潑到地里去。很矛盾的,在我媽和我舅舅小時候,家裡養了一隻叫板凳的貓,一隻叫狼青的狗和一隻不知道名字的平頂猴。我不知道姥姥是怎麼活過那些年的。她的中年時期過得不很如意,那些毛茸茸的牛鬼蛇神恐怕要負一部分責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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姥姥跟誰都吃不到一塊去。天下之大,她能吃的食物只有寥寥數種。她不吃牛肉,卻很會燉牛肉。不吃羊肉,卻很會燉羊肉。不吃蝦,不吃魚,簡單來說,不吃一切水產。再簡單來說,在肉類中,她只吃豬肉,或者只吃五花肉和蔥爆大腸。在麵食中,她最愛喝疙瘩湯和野菜棒子麵窩窩頭。在水果中,她喜歡吃一切皮糙肉厚的,比如香蕉,比如荔枝,因為它們的果肉要少受到一些外界的污染。她在波士頓住時,跟我們樓下的安阿姨成為了不錯的朋友。她們兩個語言不通,在精神層面上卻是惺惺相惜的知己。安阿姨對一切從南美進口的水果有天生的敵意,她總覺得墨西哥人們會一邊摘鱷梨一邊撓屁股。安阿姨和我的姥姥成為忘年的莫逆不是毫無道理的。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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姥姥跟她的婆婆關係不甚友好,第一是飲食習慣相差太遠,第二是我姥姥總覺得我的老奶奶不大講衛生,所以不擇手段地避免接觸她手腳能及的一切地方。在收拾她婆婆的碗筷前,姥姥總會從樹上揪下一片樹葉,然後儀態優雅地將樹葉墊在碗沿上端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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姥姥跟她的閨女相依為命,也吃不到一塊去。端午前夕,我媽包了一大盆肉粽子,軟爛的五花肉揉進糯米里,嘖嘖,這種味道令她很驕傲。姥姥剝開粽葉,靜靜地吃了一個,將棉線和葉子丟到一旁,然後打了一個消化不良的嗝。在我和我媽的逼問下,我姥姥羞答答地承認,她覺得這粽子不怎麼好吃。姥姥對陌生食物避之不及,她的飲食框架早在她十歲之前就已經打好了,堅不可摧,無法撼動。我姥爺,我媽媽和我舅舅三人反對姥姥這種保守,所以報復性地嘗試天南海北的食物。他們愛吃羊臉,羊雜,一切內臟,一切奶製品和一切奇形怪狀的南方水果。那種長藍毛的乳酪blue cheese, 許多外國人都受不了,我媽就跟吃凍豆腐一樣,一口一塊。她的這種開放有時到了我也不能接受的地步。我問她,媽,你老號稱什麼都吃,那童子尿雞蛋這種玩意你敢不敢試?我媽不想在嘴頭上落下風,就強笑道:「敢,要是碰上了有什麼不敢的。」幾年後,她卻不敢承認有此一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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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媽說,姥姥做飯的過程就是一個無限試探底線的過程。第一天,她端上了一碗湯,一道菜,一碗米飯,如果都吃完了,第二天端上來的就是一大碗湯,一大盆菜,一海碗米飯。以此類推,總要一天她會端上家裡那個和面的盆。抵禦這種試探的最好方式就是在碗里剩一口,然後當著她的面把這一口菜倒掉,以阻止她吃殘羹剩飯。這很殘忍,但是有效。爸爸沒能抵禦住這種溫柔的攻勢,後果是嚴重的。他年輕時可以穿上我媽的裙子,現在低頭卻已經看不到自己的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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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和細菌與套毛子的戰爭外,姥姥似乎是個與世無爭,笑容可掬的老太太。她的雙手常年交攥在腰前,友好而拘謹。就像區分外衣和內衣一樣,她對於外人和家人分得極為清楚。這條鴻溝跟她的飲食結構一樣,是不可逾越的。對於與她相熟的外人,如我媽的朋友或我的朋友,她客氣而疏離,待人接物時帶著公式似的刻板與心不在焉。她那種銀鈴似的,悠長的,不自然的笑聲硬化了這種敷衍。姥爺說,東海鮫人,喜笑由衷,快樂時就放聲大笑,悲痛時淚滴流下來,化為珍珠。姥姥的喜笑由衷是保留給家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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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與她不相熟的外人,她保持著客氣和禮貌,卻悄悄地用一把苛刻的尺子去量他們。有天,我和姥姥去買驢肉火燒。服務員從身後順手拿了兩個塑料袋遞給我們打包,姥姥避過不接,說:「我不要這兩個。你再給我拿兩個新的,不要用手碰到。」那個服務員想了想,估計是在思考如何在不用手接觸的情況下將塑料袋遞過來。她終於想出了一個絕妙的答案:「那你自己來拿吧。」姥姥於是大步流星地走進了人家的後廚,用她那帶著胰子和酒精味道的無菌的手指揪下兩個新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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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打的去舅舅家。出租司機對這一帶不甚熟悉,在家門口走錯了路。姥姥氣得抬高了嗓音:「你故意繞道的!你怎麼會沒有看見那個S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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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嚴苛,但姥姥不是一個冰冷的人。我們從煙台坐高鐵到濟南去,那天雨下得很大,我們排隊等計程車,沒有帶傘。我把自己的乒乓球套取出來,讓姥姥頂在頭上。雨越下越大,我們身後的一個叔叔看不下去,把傘一斜:「老太太進來!」姥姥不好意思地站到了人家的傘底下,一低頭看到那叔叔腳邊有兩個裝海產的塑料泡沫箱。她終於找到了報答的方式,於是甩開膀子一手一個,亦步亦趨地幫那熱心人把兩個碩大無朋的箱子向前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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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血壓就像溫度計似的,對外界刺激靈敏無比,跟她的心情直接掛鉤。媽媽去濟南出差,一度失聯,姥姥的血壓於是飆升到一百八十多。那時我媽不過四個小時沒有給家裡發簡訊。順便一提,一般人習慣在出遠門時給家裡報平安,我媽沒有這樣的習慣。舉個例子,我在佛羅倫薩讀了大一,第一次離家,我媽平均兩個月跟我視頻一次,平均一周發一條簡訊。她的手機永遠不開機,就算開始也只處於靜音狀態,如果沒了電,有可能三五天也想不起去充。她以這樣的性格跟姥姥相處了四十七年,但當她失去聯繫四個小時候,姥姥的血壓還是升高了。她開始給我媽所有的濟南朋友打電話,在半夜十二點的時候差使校區的兩個門衛去敲我媽房間的門,並細心地囑咐他們,一定要邊敲門邊大喊我媽的名字,並說是她媽來找她了。門衛去了兩次,門內毫無反應,於是姥姥崩潰了,徹夜未眠,覺得我媽一定是在開空調時觸了電。她在第二天五點的時候把我掀起來,要求我跟她去火車站調取我媽的出行記錄。我被她這種一驚一乍的情緒感染,一時間悲從中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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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車站的記錄顯示我媽領了票,並預訂了三天後的返程。姥姥仍不覺放心,於是率領我一路殺到了煙台一派出所登記失蹤人口。值班民警說得很懇切,告訴我們登記不等於出動警力,這登記只有在以後發現什麼無名屍時才會被調出核對。姥姥在聽到「無名屍」三個字時全身顫抖。這時是早上十點二十分,媽媽失去聯繫十六個小時,我也有點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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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給我爸一把鼻涕一把淚地打了個電話,他老人家沉默了幾秒,說,要是你媽知道你們兩個這麼折騰,非得氣死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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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分鐘後,我媽回了電話,勃然大怒:「你們兩個究竟在幹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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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吼聲從話筒一直傳到五米之外的姥姥耳中,姥姥的臉上頓時有了血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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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媽說,那夜十二點多,她正在翻看姥爺留下來的書籍,突然聽到一陣極為粗暴的捶門聲。敲門者充滿毅力,把沉睡的四鄰紛紛從夢中敲起來了。我媽的第一反應是一個叫傅XX的流氓來找她尋仇了,於是報了警。後來似乎又來了兩撥人,但她已經分不清流氓和警察了,仍然不敢開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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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她舉著一把砍刀蹲在門口,被一陣陣的深夜敲門聲惹得心煩意亂,有幾個瞬間甚至想破門而出,先砍翻那個狗東西。幸而她抑制住了這個念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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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她去派出所登記,警察指責她報假警,要拘留她。我媽解釋了七八遍,終於被罰了二百塊錢,按了手印了事。從此以後她是個有案底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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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世無爭是一種姿態,爭才是常態。姥姥是村支書的女兒,是七個兄弟姊妹的老大,一股驕橫之氣數十年也洗刷不掉。她的一生是一場惡戰。她永遠活在戰鬥中,在與天地人的鬥爭中找到生的樂趣。這個暑假回來,姥姥在幫她的兄弟姊妹們打官司,要寫一份訴狀。我媽數十年來管這種事情管得煩不勝煩,於是對姥姥的求告視而不見。姥姥於是找到了我,我無法拒絕,將事件的前因後果串聯起來,寫就了一篇三千餘字的報告。姥姥很歡喜,又羞於向我道謝,於是伸手向我屁股上猛擊一掌以示親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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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個假期,每隔上個十幾分鐘,她都要扭捏地向我走來,問一個生字或是生詞,都是什麼「黨紀國法」,「濫用職權」之流。她這是在給鄉鎮的頭頭們寫信,好讓他們主持正義。有次她問我:「我能不能說『你眼看人低』?」我怔住了:「姥姥,你是在罵人還是在夸人?」姥姥大怒:「當然是罵他啦!這個姓魏的是個狗日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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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頭說了,姥姥能痛打我的屁股,就說明她一直把我當小孩看。實際上,她是個活在過去的人,當下的,我眼前的這個她充其量是個心不在焉的老幽靈。姥姥心中的我永遠只有五歲,永遠是那個被幼兒園一眾老師寵愛著的小豁牙,永遠是那個笑容甜蜜,在她身前身後轉圈的小尾巴,永遠是那個跟她上山種地,挑著一小桶水,攥著塑料小鋤頭小鏟子的小長工。那時的她在哪裡呢?那時的她活在更之前的時間裡,同樣茫然無措,同樣心不在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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姥姥買了個碩大的榴槤,挖出一大盤果肉。她希望我在一個小時內把它們全部吃下去,我沒能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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姥姥送我上火車,人家把她攔在檢票口外,她於是局促地向我招手,一邊催促著我通過安檢。我著實費了一番功夫才把箱子送入X光機,回頭時,姥姥仍然在原地杵著,身體朝外,頭臉擰回來看著我,嘴巴微微張開,眉頭皺起。我向她揮了揮手,她笑了起來,露出一口白牙,一邊顫顫地向外走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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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個晚上,我做噩夢,夢到她死去了,從夢中痛哭到夢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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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時的路上,姥姥跟司機漫不經心地聊天。她問:「你是哪裡人?」司機說她是齊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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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分鐘後,姥姥又問:「你是哪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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