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詩的正確方法
讀詩的正確方法
陳可抒/文
按照我國的教育,小學語文課本上的幾乎每一段話,都是別有深意的,要求閱讀者不僅要能提煉出中心思想,而且還要進行主題升華,或者憂國憂民,或者諷喻時事,云云。我們不可否認,教材選編者們煞費苦心,確實有很多內容深有內涵,很值一品;但是,教材選編者們也不能否認,這種拚命灌輸的結果,副產品有兩個:一是叛逆的虛無主義,認為一切升華都全憑教材一張嘴,都是強加的,是胡扯的;一是中心思想強迫升華症,認為所有文字都是隱喻大師,皮裡陽秋地和你釋放著各種愛國、愛民、愛家的切口和暗號。
這兩種偏執顯然都十分不客觀,正常的你我,估計都不想成為這兩種人。那麼,應該如何把握呢,尤其是對於詩歌這樣易於隱喻的體裁?不妨先看這樣一首詩:武帝愛神仙,燒金得紫煙。
廄中皆肉馬,不解上青天。——李賀《馬詩二十三首 其二十三》
漢武帝劉徹的迷戀神仙是出了名的,李賀此詩也含義明顯:武帝煉金丹煉出紫煙,隱隱似有成仙之道,然而廄中之馬儘是凡胎肉馬,無法載著他成仙而去。
字面意思基本如此,如果你願意深入探討,還會有人告訴你,這首詩諷刺的是熱愛神仙的唐憲宗。清代學者王琦便在注釋中寫道:此首似為憲宗好神仙信方士之說而作。
——王琦《李長吉歌詩匯解》
這個解法多被後人採納。如果你稍微考證一下,會發現,第一,唐憲宗也是皇帝,漢武帝也是皇帝,而且都喜好神仙,以此相互類比沒什麼不對;第二,李賀恰好生在唐憲宗在位的年代,而且喜愛點評歷史人物,他有充分的動機來臧否憲宗。
但是,問題到這裡就開始出現了——李賀寫了很多詩,都提到漢武神仙之事,難道都是在諷刺唐憲宗嗎?劉徹茂陵多滯骨,嬴政梓棺費鮑魚。
——李賀《苦晝短》當時漢武帝,書報桃花春。——李賀《仙人》樽有烏程酒,勸君千萬壽。
全勝漢武錦樓上,曉望晴寒飲花露。——李賀《拂舞歌辭》磓碎千年日長白,孝武秦皇聽不得。——李賀《官街鼓》崑崙使者無消息,茂陵煙樹生愁色。——李賀《崑崙使者》
按照清代學者姚文燮的說法:是的;凡是提到秦皇漢武之處,都是對唐憲宗的暗諷;而且,凡是稍有涉及神仙鬼怪的主題,全和唐憲宗有關,包括《章和二年中》、《古悠悠行》、《馬詩二十三首 其三》、《馬詩二十三首 其七》、《馬詩二十三首 其十九》、《南園十三首 其十二》、《天上謠》、《神仙曲》,等等。——而對此,我們不僅要產生疑問:世間可諷之事如此之多,何以李賀就揪著唐憲宗喜好神仙之事緊緊不放呢?
如此可疑之事,倒也容易破解:翻翻史書就會發現,唐憲宗的確熱衷方術,但那是晚年以後之事,李賀已經不幸早逝,並未曾趕上過,所以,李賀是不可能諷刺唐憲宗好神仙的。《舊唐書》、《資治通鑒》對唐憲宗之事所記甚詳,唐憲宗開始信任方士柳泌、甚至讓他做台州刺史,是元和十三年之事。之後,元和十四年,又有「迎鳳翔法門寺佛骨至京師」事,韓愈便因此事進諫而遭貶。再後來便迷戀金丹,「餌金丹小不豫」,直至元和十五年暴斃。
元和十三年……上晚節好神仙,詔天下求方士。宗正卿李道古……乃因皇甫鎛薦山人柳泌,雲能合長生藥。甲戌,詔泌居興唐觀煉藥。
——《資治通鑒·卷第二百四十》
因唐憲宗年輕時並未有如此信好神仙的荒唐事,所以《資治通鑒》才記敘他「晚節好神仙」。而且,《舊唐書》和《資治通鑒》還記載了元和五年之時,唐憲宗閑談神仙事,李藩直言歷代君王「為葯所誤」,而憲宗「深然之」的故事,足見憲宗年輕時並不是一個盲目求仙的糊塗君主,只是臨終前三年才有此轉變:
元和五年……八月……乙亥,上顧謂宰臣曰:「神仙之事信乎?李籓對曰:「神仙之說,出於道家;所宗《老子》五千文為本。《老子》指歸,與經無異。後代好怪之流,假託老子神仙之說。故秦始皇遣方士載男女入海求仙,漢武帝嫁女與方士求不死葯,二主受惑,卒無所得。文皇帝服胡僧長生藥,遂致暴疾不救。古詩云:『服食求神仙,多為葯所誤。』誠哉是言也。君人者,但務求理,四海樂推,社稷延永,自然長年也。」上深然之。
——《舊唐書·本紀第十四》
元和十三年,即公元818年,唐憲宗此時開始大肆追迷方術,而李賀卻已經在元和十一年(816年)故去,如何對去世兩年後才發生的事做出諷刺呢?
漢武帝劉徹的求仙之事,歷來是詩人的創作主題,而對求仙提出批評和勸諫,也是常有的主題,並非是李賀所刻意挑選,如:人生忽如寄,壽無金石固。
萬歲更相送,賢聖莫能度。服食求神仙,多為葯所誤。不如飲美酒,被服紈與素。——《古詩十九首》
更何況,李賀以樂律見長,曾任協律郎,而且多以樂府篇章傳世,為樂工所爭搶,所以,寫一些《章和二年中》、《古悠悠行》這樣的樂府作品,當是常事,不必一定要諷刺什麼:
李賀諸詩並非是諷刺憲宗求仙,而其它作品又當如何把握?首先我們要知道,以古諷今是詩歌的基本手段,幾乎每個詩人都曾援引典故、類比古今。若是詩中有明確的徵象,則是類比,否則,便不必強加涵義。白居易「漢皇重色思傾國」寫的是唐玄宗,因為全詩寫的便是楊玉環;杜甫「竹宮時望拜,桂館或求仙」借漢武帝事,寫的卻是唐玄宗,因為主題是「覆舟」,寫地方供奉丹藥卻遭遇沉船之事。而李賀也自然常有諷刺,他在《過華清宮》一詩中諷刺唐玄宗入蜀逃難,而戲稱之為「蜀王」,也是很毒舌、很膽大了。以上這些都是有所徵象的用典,若是沒有其它的信息,比如李賀「廄中皆肉馬,不解上青天」、「劉徹茂陵多滯骨,嬴政梓棺費鮑魚」,則全是以漢武帝為事例,批評這一類人罷了,既可以指唐玄宗,也可以指唐太宗,不必拘泥於某一個具體的形象。張司業籍善歌行,李賀能為新樂府。當時言歌篇者,宗此二人。
——《因話錄》李賀樂府數十首,流播管弦。李益與賀齊名。每一篇出,樂人輒以重賂購之,樂府稱為二李。——《玉芝堂談薈》
其次我們也要知道,以古諷今實在只是詩歌的基本手段。李賀的詩歌很美,根本是因為他的遣詞造句、布局謀篇,而絕不是因為他諷刺了什麼。讀詩,不能因為讀出所謂的諷刺而沾沾自喜,更不能把讀詩的重心放在所謂思想或者事件的剖析,因為那實在是最「不詩」的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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