憶春風丨認識你的攀登者不論國籍,無不在懷念你

四年前,老楊的追悼會開過不久,朋友邀我去重慶散心,原想可以排解悲痛,誰知就在到達重慶的次日早上,我居然從一個夢裡哭醒。醒來後,眼睛腫脹,而枕頭也已濕透,我回想著剛剛的夢,努力加深對這個夢的記憶,因為夢裡有老楊。但又害怕回想這個夢,因為在夢裡,老楊沒了,我卻無能為力,僅能對著他的遺體痛哭。這是我平生第一次在夢裡哭醒,因為春風。

而楊春風是誰?二零零八年,我去爬慕士塔格峰的時候,尚不認識他。同行的丁丁很是詫異:大名鼎鼎的楊春風你都不認識?後來一群隊友跑去找他合影,我也跟著一起去湊熱鬧,傳說中的春風大神在人群中靦腆笑著。爬完慕士塔格峰,我們就算是相識了,而那個時候怎麼也想不到,這個人在以後會與我有那麼多的交集。

二零零九年,春風叫我去協助帶隊珠峰,在珠峰攀登之後,又繼續協助組織馬納斯魯峰的攀登活動。馬納斯魯攀登結束以後,王石建議春風開公司,我義無反顧的加入了老楊的團隊,同他一起運營楊春風登山探險公司。不曾想到,在二零一零年,公司組織的第一個攀登活動,世界第七高峰道拉吉里峰的攀登中,兇殘的魔鬼峰給我們留下了一個慘痛的回憶。

當時經驗不足,選它只是因為覺得適合春季攀登。適合沖頂的窗口期短,而根據天氣預報,下午一點以後天氣就會改變。攀登隊伍在下午一點鐘登頂,拍完照片後,大概在兩點鐘下撤。不幸的是,在下撤途中三人遇難,其中包括春風的一位至交好友。此次山難對公司和春風都是一個沉重的打擊,短時間內他被禁止再次組隊;而他自己,也對失去摯友無比自責愧疚。加上來自外界的壓力,春風承受著常人難以想像的痛苦,經常念叨說是自己的錯。

時常在早上去叫他起床,看到他那蜷成蝦米狀的睡姿,著實令人心痛。我不知道為什麼會用心疼這個詞,大約是因為惺惺相惜,或是我們早已成為了可以相互託付生死的兄弟。我們配合默契,平時聊天卻基本不聊登山,但是聊到攀登計劃,就知道各自應該做什麼。

在一起爬山的時候,他是領隊,我是攀登隊長。攀登珠峰、馬納斯魯以及道拉吉里的時候,他總是在最後面守著,要知道「慢」在雪山上意味著更多的危險。後來,他自己去完成十四座山峰計劃,主要由我帶隊,有時候時間湊巧,他會專程過來看望我們,並一起完成攀登活動。

在二零一零年道拉吉里事故之後,有人勸我不要再登山。我回答說答應過老楊,只要他在做,我就不會離開。於是,為了一個男人對另一個男人的承諾,我和他一起堅持著。隨後一段時間,老楊埋頭攀登。

從二零一一年春季開始,春風在Kailas的資助下,登頂一座又一座八千米雪山。而二零一一年春季成功登頂干城章嘉峰,在夏季又完成了意義很大的迦舒布魯姆1、2峰連登,成為後來連登的成功範例,並使得迦舒布魯姆1、2峰連登成為了常規線路。

二零一二年春季,老楊登頂安娜普爾娜和洛子峰。同年夏季,又登頂死亡率約40%的野蠻巨峰K2,由於天氣極端惡劣,K2已經連續3年無人登頂,他是3年來第一個登上去的,這是登山史上的一個壯舉。K2的攀登成功讓國際上眾多登山同行對他刮目相看,也讓春風在國際登山界站穩了腳跟,有了更大的話語權。

而老楊在三年時間內完成11座8000米的同時,公司也迎來了一次轉機。在二零一三年,珠峰(南坡)10名隊員成功登頂並安全回家,我們都以為一切要走上正軌,我也以為我的好日子就要開始了。可是誰知道,這一切止於二零一三年六月二十三日。

二零一三年六月二十三日,在南迦峰大本營,老楊和其他人還未上山就遭遇了塔利班殘忍的槍擊。南迦峰是老楊十四座八千米中的第十二座,原計劃在登完南迦峰以後,繼續攀登布洛阿特峰,並在九月去完成最後一座八千米西夏邦馬峰,如果計劃順利,那二零一三年就能完成全部十四座八千米。如果沒有這次事故,老楊就能成為中國民間登山史上的標杆和榜樣,打破中國民間沒有完成十四座八千米的局面。

可是,他死了。然而,他卻沒有死在自己熱愛的雪山上,每當想起這一點,我的心就很痛。在沒有確認消息之前,我一直都相信他還活著,一直沒有哭。直到我飛去巴基斯坦,在入境口的時候接到張京川的電話,在電話接通的那一剎那,我就再也忍不住。在跟巴方交涉的過程中,幾度失控,好幾次被人拉開不再讓我開口。隨後回國,開追悼會,我自己也沒有想到自己會那麼難過。

後來所有的日子,雖然生活中已經沒有他,可是到處又都是他。手機里還存著他的電話,生怕一刪了就永遠失去他了。有時候說完一句話,突然一愣,剛才自己用的手勢明明是春風的手勢啊。每次在喝酒的時候總會想起他泡的酒,想起他喝酒經不住勸,喝多了之後就到處打電話發簡訊,等酒醒了翻到手機的記錄又開始給別人道歉。時時想起他,可是他再也不會出現了。

老楊走後我去看望早已當作自己父母的他的父母,我們還是會像平常一樣聊他的事情,大家表面上好像沒有什麼事情,可是都會悄悄地轉身去,抹去眼裡的淚水。

有一次在上海文廣電台做節目,又一次談起春風,我也是現場哽咽。很多次和朋友講起他說過的冷笑話,譬如他說:在我老了躺在床上動不了了,只有一件事情可以讓我起來,那就是,旁邊有個人說,哎呀,有個美麗的女子,我怎麼也搞不定,那時我定能立刻坐起來,是么,那扶我起來試試。

我一直想看看到那個時候他是不是真的可以坐起來,可是已經永遠沒機會了。雪山上的太陽依然刺眼,他卻再也感受不到它的溫暖。雪山上的冰川依舊靜默,卻再也聽不到他說不完的冷笑話。而我,站在這太陽下,冰川上,身邊卻永遠不會再有這個世界上最信任最默契的戰友、搭檔。

朋友問我,你回想起楊春風的時候印象最深刻的是什麼。我說,是他躺在冰棺裡面的樣子。以前有那麼多的日子在一起,而直到失去這平淡,才意識到這珍貴。人在最悲傷的時候,卻牢牢地記住了最不想記住的樣子。

老楊走後,我就從之前的房子搬出去,只想找地方靜一靜。在那個時候,我以為可能不會再去登山了,誰知曹大姐又邀請我繼續帶她登珠峰。冥冥之中,我又想到了和他的約定,遂決定繼續他未完成的事情,而春風也有自己的理想沒有達成,我想替他去完成。

與老楊相識至今已經九年,先共同前行,後獨自行走,國內國外,山上山下,遇到過很多人,經歷過很多事。如今看來,像春風這般兢兢業業、腳踏實地、不為名利、堅持夢想的人實在是少之又少。

作為最早接觸境外登山,組織境外高海拔攀登的民間代表性人物,老楊一直想辦一所登山學校,把自己知道的適合中國國情的正確登山理念和方法教給國內逐漸成長起來攀登愛好者,讓他們少走彎路。除此之外,雪山攀登的關注度在持續攀升,也需要經過檢驗的、成熟的國際化登山理念和登山文化來進行引導,籍此讓更多的人接觸雪山並了解登山,理性地看待登山的成功和失敗。

於是我飛來飛去,做一場又一場公益分享會,分享在多年攀登及帶隊活動中學習到的登山理念和方法。在夜深人靜又疲憊不堪的時候,也會在心裡默默對老楊說,老楊,你太過分了,把這些都留給我一個人,你如果在就好了,我就不用這麼辛苦了。

也許他感應到了,在九江做分享會的一個早上,我又一次夢見了他,穿著常穿的那件排骨羽絨服,笑著走到我面前,說了什麼在夢中已經模糊,他跟我握手,跟我擁抱。實際上,在跟我握手的時候我就醒了,我甚至能感受到他的手的溫度,卻不願睜開眼,希望這夢不要醒來。我一遍又一遍地確認,他是笑著的。是的,他笑著看著我。

作者:張偉

文章首發於:十四座八千米俱樂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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