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畫故事 | 安特衛普畫派,尼德蘭人的燒腦反轉劇
名畫故事|30
一個人的貢獻不應當用他的名氣去衡量,因為有些人的存在就像地基,我們雖然看不到他,卻能感受到他所舉起的重量。
對於北方文藝復興的大多數地區而言,16世紀都是藝術覺醒與天才誕生的起點,他們在亞平寧半島的人文主義感召下,開始向著義大利人的身影奮起直追。然而只有一個地方看起來有些不同,16世紀對他們的藝術而言,意味著巔峰已過、星光黯淡,他們曾經是時代的引領者,現如今卻再難邁出前進的步伐。這個地方,就是尼德蘭。
15世紀的尼德蘭曾經是一個奇蹟,那裡有一面飄揚在整個歐洲上空的旗幟——佛蘭德斯繪畫藝術。那裡是「油畫宗師」凡·艾克、「逆襲劍客」羅吉爾、「雙城奇兵」梅姆林和雨果的故鄉。他們將先進的油畫技法與寫實理念送往義大利半島,讓人類藝術復興的曙光一時絢爛無比。
這一切的轉折點發生在1477年,勃艮第公爵「大膽的查理」在「南錫之戰」中兵敗身亡,就此結束了對尼德蘭地區的統治。勃艮第公國的覆滅,使長久以來佛蘭德斯獲得的藝術支持告一段落,各個地區暴亂叢生,人心思變。
政治上發生危機之後,經濟上也出現了變數。昔日佛蘭德斯的商業重鎮布魯日由於河道淤積而迅速沒落,為了尋找一個新的貿易樞紐,人們不斷向東而行,終於在斯海爾德河邊找到了一座新的港口,並且迅速地將它發展起來。這座港口城市,叫作安特衛普。
於是,身懷才技的尼德蘭人不斷從四面八方湧來,共同建設這座未來的希望之城。經歷過大起大落之後,尼德蘭人早已變得淡定而從容,「只不過往事隨風,大不了從頭再來」。
1491年,一個新面孔來到了安特衛普,並加入了當地的畫家行會。這位25歲的年輕人名叫昆廷·馬西斯,來自文化名城勒芬,那裡擁有尼德蘭地區最古老的大學——天主教勒芬大學,城市裡的學習氛圍濃厚,補習班小廣告鋪天蓋地。作為一個勒芬人,馬西斯也繼承了學習能力超強的優良傳統,但他並不是一個學霸,而是一個「學痞」。他本來報的「第一志願」是鐵匠,後來發現干這行每天要掄大鎚、砸鐵坯,總搞得灰頭土臉、腰酸背痛,特別不利於泡妞兒。於是在「剛需」面前,他毅然決定轉到繪畫專業,把自己包裝成了具有浪漫情懷的雅痞。
馬西斯來到安特衛普的時候,這裡還沒有什麼太像樣的畫家,因此他可以算作是繪畫圈兒的第一代「安漂兒」。再加上本來自己就是跨專業學的畫畫,在勒芬時期也沒拜過什麼像樣的老師,所以他的繪畫風格非常大膽,痞子氣很重。
1513年前後,馬西斯完成了自己最具「痞氣」的一幅作品——《丑公爵夫人》。這幅畫因為丑得令人髮指而成為了他知名度最高的作品,也基本可以鑒定為文藝復興時期最嚇人的肖像畫。
馬西斯,丑公爵夫人(木板油畫)約公元1513年
倫敦國家美術館
畫中的這位女士滿臉褶皺、乳房乾癟,看上去就像一隻進化失敗的大猩猩。她頭上戴著有些過時的角狀頭飾,身穿一件低開領的長袍,手裡拿著一朵玫瑰花苞,眼神充滿企盼,彷彿在努力吸引「小鮮肉」的注意。畫中的女子被一些人認為是提洛爾伯爵夫人瑪格麗特,因為當年她的政敵一直罵她「長得丑還非要出來嚇唬人」。後來經過醫學鑒定,不管畫中的女士是誰,她肯定是患有一種罕見的「佩吉特氏病」,這種病會導致骨骼變形、貌似怪物。
這幅畫很有可能是受到了我們所提過的伊拉斯謨那本《愚人頌》的啟發,那本書里作者描繪過年老色衰卻又衣著風騷的婦女形象,嘲諷之餘,也肯定了「再丑的人,也有權力嚮往愛情」的真理。馬西斯仔細搜集了關於畫中女子的形象資料,把寫實主義筆法和幽默諷刺的文學內涵相結合,創造出帶有魔幻性的戲劇效果,增強了繪畫的視覺衝擊力。後來,馬西斯的這幅作品廣為流傳,甚至在達·芬奇的手稿中也發現了同樣的習作。
當然,想要復興尼德蘭藝術昔日的輝煌,絕不可能只靠這種「浮誇式」的作品,馬西斯對此也是心知肚明。事實上,早在勒芬學畫時期,他就很注意搜集佛蘭德斯繪畫先師們的偉大作品,尤其是凡·艾克和羅吉爾這兩大泰斗人物的畫作,他都仔細研究,深入領會。在1514年,馬西斯創作了著名的《錢商和他的妻子》,這幅作品不僅成為了那個時代尼德蘭人面貌的縮影,也使安特衛普人深深領略了佛蘭德斯藝術昔日的輝煌。
馬西斯,錢商和他的妻子(木板油畫)約公元1514年
巴黎盧浮宮
畫面描繪了尼德蘭中產家庭的生活場景,一位兌換錢幣的商人正在用磅秤稱量金幣,她的妻子在一旁投來好奇的目光,手中還在翻著一本祈禱書。夫妻二人衣著樸素,看上去謙遜而內斂。他們身後的架子上擺放著書本、水果、玻璃瓶和熄滅的蠟燭,這些靜物象徵著純潔與原罪之間的矛盾。右側的窗外隱約有兩個人在交談,象徵著生活中的流言蜚語。而桌面上那個凸面鏡中的反射細節,則讓人們聯想到凡·艾克的《阿爾諾芬尼夫婦像》。
錢商和他的妻子 局部
由於安特衛普商業的迅猛發展,攜帶各種外幣的國外商人頻繁造訪這裡,使得畫面中的貨幣兌換業務變得繁榮起來。馬西斯的作品反映了重商主義與金錢社會的時代特色,同時也用虔誠的精神信仰抵消了太過物質化的世俗追求。對靜物與細節的描繪、對人物精神內涵的刻畫,以及對普通人日常生活的再現,完整地融合了15世紀佛蘭德斯的藝術成就,為尼德蘭繪畫的新發展奠定了堅實的基礎。
馬西斯的作品,讓世界隱隱感覺到了佛蘭德斯藝術復甦的氣息,他本人也成為了那個時期尼德蘭畫家的代言人,順利打入了北方藝術家的頂級圈層,江湖地位十分了得。據說「肖像鬼手」荷爾拜因每次從倫敦回巴塞爾的時候,都要在安特衛普「中轉」,然後去馬西斯那切磋一下肖像畫心得。甚至連「北境之王」丟勒也在1520年去安特衛普的時候專程去了馬西斯家做客,令一眾好基友們艷羨不已。
作為安特衛普繪畫的奠基人,第一代「安漂兒」馬西斯的貢獻主要還是停留在弘揚老前輩們的優良傳統。真正做到與時俱進、繼往開來的,還要數第二代和第三代「安漂兒」中的兩位佼佼者。
第二代「安漂兒」中的佼佼者名叫約阿希姆·帕提尼爾,他來自在尼德蘭南部的瓦隆地區,出生地大概是默茲河畔風景如畫的小鎮迪南或者布維涅。帕提尼爾早年曾經和布魯日的一位名叫傑拉德·大衛的畫家學習,並且掌握了豐富的用色技巧。然而為了實現描繪故鄉美景的深重情懷,他把主要精力放在了對風景畫的研究中。1515年當他來到安特衛普繪畫行會報道的時候,已經是一位超凡脫俗的風景畫高手。
作為一名風景畫高手,帕提尼爾對於畫人物特別無感,因為在他的畫里人物基本上都跟螞蟻一樣袖珍,偶爾有幾個塊頭大一點兒的也是找別人幫忙畫的。老大哥馬西斯就經常被他拖去往各種小樹林兒里「填人」,時間長了,倆人的關係也就變得很鐵,帕提尼爾的孩子看見馬西斯都喊「乾爹」。
當然,在帕提尼爾心情特別好的時候,也會自己動手來「填」風景畫中的人物。1516年前後,他創作的那幅《有聖傑羅姆的風景》就是完全由自己完成的一幅標誌性的作品。
帕提尼爾,有聖傑羅姆的風景(木板油畫)約公元1515-1519年
馬德里普拉多美術館
這部作品體現了帕提尼爾最常用的「反轉構圖」手法——以高處的視點來俯瞰開闊的全景,並以縮小化的人物來體現故事和主題。前景中那塊奇異而壯觀的巨石吸引了觀眾的視線,這種巨石在畫家的故鄉迪南一帶是很常見的自然風光。巨石下的山洞裡是修行中的基督教聖人傑羅姆,他正在為一頭獅子拔去爪子上的尖刺,後來這頭獅子成為了他忠實的小夥伴兒。在中景里,畫家補充了有關這位聖人的其他傳奇故事,以及一些隨意安排的日常人物活動。隨著風景向遠方退去,前景的棕色調漸漸轉變為藍綠色,並在遠景中變為淡藍色。層次分明的景緻突顯了視野的開闊壯美,也體現了「空氣透視法」的基本思想。
有聖傑羅姆的風景 局部
帕提尼爾的風景畫並不是對實地景色的描繪,而是帶有幻想性的虛構場景。開闊的景觀與縮小的人物組合在一起,逆轉了傳統繪畫的構圖思想,從而產生了一種新穎的藝術效果。他和「多瑙河畫派」的「二阿哥」阿爾特多費爾差不多同時掀起了風景畫的歷史潮流,並打造出色彩更豐富、精神內涵更深遠的自然風光。後來,人們將帕提尼爾的這一創造性手法稱為「世界風景」。
對大自然與精神世界的關注,使得帕提尼爾成為了物慾時代里的一股清流,在尼德蘭畫家中顯得清雅脫俗。這一回連丟勒也不得不豎起大拇指,稱讚他是一位「傑出的風景畫大師」。1521年,丟勒趕來參加了帕提尼爾的婚禮,並且親手為他繪製了一幅肖像畫。相比之下,僅僅把丟勒帶回家嘮嗑的馬西斯就顯得弱爆了。
只可惜這位「世界風景」的開創者職業生涯略顯短暫,他44歲就病故在安特衛普。而作為他孩子們的「乾爹」,馬西斯義不容辭地成為了「接盤俠」。
在這之後不久,第三代「安漂兒」中的佼佼者已經準備登場了,他的名字叫彼得·阿爾岑,由於人高馬大,他經常被大家稱作「大高個彼得」。雖然個頭很高,但是阿爾岑畫畫卻比較「low」,他最愛畫的就是物慾橫流的世俗生活場景,尤其擅長描繪各種用來吃的東西,這種繪畫主題在英文里就叫作「low subject」。
之所以總畫這麼「low」的主題,多少跟他的故鄉有些關係。阿爾岑的故鄉放在今天是絕對的國際繁華大都會,但在當時卻還是個不起眼兒的「爛泥塘」,這個地方就是現在的荷蘭首都阿姆斯特丹。阿姆斯特丹這座城市興建的時間很晚,在14世紀之前一直是個小漁村,後來通過和德意志北邊的「漢薩同盟」城市進行貿易才漸漸有了點兒人氣,開始成為了有一定知名度的港口城市。然而跟已經繁榮了幾百年的佛蘭德斯一比,這座荷蘭之都的文化底蘊之淺瞬間就暴露無遺。
阿爾岑曾經和一個叫萊頓的荷蘭畫師學了幾年畫,接著就南下來到安特衛普,在1542年的時候辦好了「戶口」,然後迫不及待地娶了老婆,一口氣生下八個孩子,過上了「柴米油鹽醬醋茶、鍋碗瓢盆刀叉筷」的溫馨小日子。
和帕提尼爾一樣,阿爾岑也是一個「反轉型」畫家,但兩個人的「反轉」方式大為不同。帕提尼爾是把主題人物藏在「荒山野嶺」裡面,通過突出風景來寄託自己對美麗家鄉的懷念;而阿爾岑則是把主題人物扔在「大魚大肉」後面,通過突出食物來表達自己對吃貨夢想的執著。如果把阿爾岑的所有繪畫作品連起來看,絕對是一部「舌尖上的尼德蘭」。
1551年,阿爾岑畫下了他「舌尖系列」中最令人垂涎的一集——《肉鋪與聖家族行施捨》。
阿爾岑,肉鋪與聖家族行施捨(木板油畫)約公元1551年
羅利北卡羅萊納藝術博物館
畫面前景中是一間堆滿食材的肉鋪,琳琅滿目的食物在極其寫實的描繪中顯得誘惑十足,新鮮的豬排、火腿、香腸、牛肉、熏魚、黃油、芝士以及椒鹽餅被懸掛或擺放在桌面上,佔滿了畫面的主要部分。而在背景中,則隱藏著一個叫「逃亡埃及」的宗教主題,表現的是耶穌一家為了逃避猶太人統治者希律王的迫害而逃往埃及的故事。聖母的丈夫約瑟牽著一頭毛驢,聖母則伸手將一個麵包施捨給路邊的窮人。與此形成強烈反差的是畫面右邊的一間酒館中大吃大喝的人群,酒館門口堆滿了吃剩的生蚝殼,這象徵著人類無節制的性慾。右上角一塊木板上有一句弗蘭芒語告示,大概意思是「前方800米土地待售,無限購政策」。這體現了當時尼德蘭經濟的繁榮,也暗示了人類精神世界的墮落。
肉鋪與聖家族行施捨 局部阿爾岑將尼德蘭繪畫中傳統的靜物元素突出表現在前景中,成為了作品的主體,以一種最直觀的形式展現了尼德蘭人物質生活的富足。畫家用「反轉式」的構圖將主題人物放置在了背景中,為世俗場面提供了隱秘的精神支撐。而這種「反轉」也使人們意識到這樣一個事實,人類精神追求與物質追求的平衡開始被打破,拜金逐利、放縱享受的潮流已然不可阻擋。後來,人們將阿爾岑稱作「最早的靜物畫家」。
1555年,阿爾岑離開安特衛普,返回了自己的故鄉阿姆斯特丹,繼續用自己獨特的方式進行創作。在他的默默耕耘之下,昔日文化貧瘠的小漁村不斷汲取著寶貴的新知,一步步走向著百年後那個光芒四射、天才輩出的黃金時代。在那個時代最偉大的藝術作品中,人們依稀還能看到阿爾岑那高大的身影。
然而百年之後,恐怕沒有多少人會記起阿爾岑的名字,正如沒有多少人還會記起馬西斯的復興舊夢,帕提尼爾的美麗鄉愁。他們是藝術世界裡的匆匆路人,大千世界中的過眼雲煙。沒有驚艷的創意,逆天的才華,他們命中注定不能像英雄一般千古揚名、萬世瞻仰。但,路人也曾有過小小的夢想,雲煙也曾飛過靜靜的山巒,第一代安特衛普人的努力,只為變成那厚重的基石,讓後來者能夠一步步向上攀登。
從此,藝術世界的版圖上又增添了一股不斷在壯大的新勢力——安特衛普畫派。
儘管「安特衛普畫派」最傳奇的大師要到巴洛克時代才會耀世登場,但這並不意味著他們在文藝復興時代只能甘於落寞。在三位奠基者的感召下,一位有如當年博斯般鬼魅的妖星已經冉冉升起,他是新一代的無解之謎,尼德蘭的中流砥柱。
歸來吧,妖異之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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