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我們仨》
賭書消得潑茶香
一、他們仨
一個家庭,三位學者。些許「石子」,可見一斑。
我們這個家,很樸素;我們三個人,很單純。我們與世無求,與人無爭,只求相聚在一起,相守在一起,各自做力所能及的事。碰到困難,鍾書總和我一同承當,困難就不復困難;還有個阿瑗相伴相助,不論什麼苦澀艱辛的事,都能變得甜潤。我們稍有一點快樂,也會變得非常快樂。所以我們仨是不尋常的遇合。
這是一個好玩、和諧的家,他們互幫互助、自給自足,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錢鍾書常和女兒玩鬧。一次錢鍾書在女兒房裡惡作劇,被女兒發現個正著。錢瑗把父親攔住,不讓他出去。錢鍾書向楊絳求救,大呼:「娘,娘,阿圓欺我!」錢瑗卻得意地說:「娘!爸爸做壞事!當場拿獲!」錢鍾書蜷縮著自己的身子,閉著眼睛說:「我不在這裡!」一邊說,一邊大笑。阿圓說:「有這種不在犯罪現場的證據嗎?」楊絳忍不住也笑了,於是三個人一起笑,以致客廳里的電話鈴聲響了好幾次才聽到!錢瑗曾在《爸爸逗我玩》中記錄:錢鍾書在她的臉上畫鬍子,在肚子上畫鬼臉;還喜歡編順口溜、起綽號。還有一次,錢鍾書教她一些英語單詞,並讓她到客人面前賣弄,結果都是一些粗話,客人聽後哈哈大笑。
有一段時期,楊絳和錢鍾書各隨代表團出國訪問過幾次。錢鍾書每次與楊絳分離,必詳盡地記下所見所聞和思念之情。錢瑗回家後,楊絳又出國,錢鍾書也詳盡地記下家中瑣碎還加上錢瑗的評語附識。這種瑣碎的平常小事,他們稱之為「石子」,比作潮退潮落滯留海灘上的石子。他們任何人出去,回家必帶回大把小把的「石子」,相聚時再搬出來觀賞玩弄。
他們真的是詩意地生活,達到了「不說話,就十分美好」的境界。
我們兩人每天在起居室靜靜地各據一書桌,靜靜地讀書工作。我們工作之餘,就在附近各處「探險」,或在院子里來回散步。我們仨,卻不止三人。每個人搖身一變,可變成好幾個人。例如阿瑗小時才五六歲的時候,我三姐就說:「你們一家呀,圓圓頭最大,鍾書最小。」我的姐姐妹妹都認為三姐說得對。阿瑗長大了,會照顧我,像姐姐;會陪我,像妹妹;會管我,像媽媽。阿瑗常說:「我和爸爸最『哥們』,我們是媽媽的兩個頑童,爸爸還不配做我的哥哥,只配做弟弟。」我又變為最大的。鍾書是我們的老師。我和阿瑗都是好學生,雖然近在咫尺,我們如有問題,問一聲就能解決,可是我們絕不打擾他,我們都勤查字典,到無法自己解決才發問。他可高大了。但是他穿衣吃飯,都需要我們母女把他當孩子般照顧,他又很弱小。他們兩個會聯成一幫向我造反,例如我出國期間,他們連床都不鋪,預知我將回來,趕忙整理。我回家後,阿瑗輕聲嘀咕:「狗窼真舒服。」有時他們引經據典的淘氣話,我一時拐不過彎,他們得意說:「媽媽有點笨哦!」我的確是最笨的一個。我和女兒也會聯成一幫,笑爸爸是色盲,只識得紅、綠、黑、白四種顏色。其實鍾書的審美感遠比我強,但他不會正確地說出什麼顏色。我們會取笑鍾書的種種笨拙。也有時我們夫婦聯成一幫,說女兒是學究,是笨蛋,是傻瓜。
錢鍾書一向早睡早起,楊絳晚睡晚起,錢瑗晚睡早起。第二天早上,錢瑗最早起來,做了自己的早飯,吃完飯就到學校去上課。然後楊絳他們兩個則「我們兩人的早飯總是鍾書做的。他燒開了水,泡上濃香的紅茶,熱了牛奶,煮好老嫩合適的雞蛋,用烤麵包機烤好麵包,從冰箱里拿出黃油、果醬等放在桌上。我起床和他一起吃早飯。然後我收拾飯桌,刷鍋洗碗,等他穿著整齊,就一同下樓散散步」。散步是他們一大愛好,在牛津留學時,「我們每天都出門走走,我們愛說『探險』去。早飯後,我們得出門散散步,讓老金妻女收拾房間。晚飯前,我們的散步是養心散步,走得慢,玩得多。兩種散步都帶『探險』性質,因為我們總挑不認識的地方走,隨處有所發現」。
二、不要緊,我會修
錢鍾書夫婦都是享受人生的人,而不是為生活而生活的人。生活中所有他們經歷過的點點滴滴都認為是值得記錄回憶的。楊絳記錢鍾書在藍田教書期間,「鍾書和我不在一起生活的時候,給我寫信很勤,還特地為我記下詳細的日記,所以,他那邊的事我大致都知道」。對於他們來說,生活就是一本書,一天一頁直到生命盡頭!每一頁都需要用筆圈圈畫畫!他們在「孤島」時期,淪陷區的人們大都人心惶惶,而他們卻,「常把日常的感受,當作美酒般淺斟低酌,細細品嘗」!
楊絳也是酷愛讀書的,同時也是善解人意的。「我從來不是啃分數的學生,可是我很愛惜時間,也和鍾書一樣好讀書。他來一位客人,我就得犧牲三兩個小時的閱讀,勉力做賢妻,還得聞煙臭,心裡暗暗叫苦」。
「我們也常常一同背詩,我們發現,我們如果同把某一字忘了,左湊右湊湊不上,那個字準是全詩最欠妥的字;妥帖的字有黏性,忘不了」。如此默契,如此美好,恐怕只有趙明誠李清照夫婦能相比了!對坐賭書,說到搞笑處,噴得對方一臉茶水,連忙走向對方,一邊擦拭,一邊忍笑。
楊絳是一個才女,是一個學者,也是一個「愛玩」、「愛鬧」的女人。在他們留學期間,接到共產黨的電報,叫錢鍾書做「世界青年大會」的代表,在「開會期間,我們兩位大代表遇到可溜的會,一概逃會。我們在高低不平、窄狹難走的山路上,『探險』到萊蒙湖邊,妄想繞湖一周」。有一次,錢鍾書「哮喘病發,呼吸如呼嘯」,楊絳「不知輕重,戲稱他為『呼嘯山莊』」。不知道錢鍾書當時聽到是什麼反映,但是我們的反映則是:楊絳先生也是如此可愛的呀!
楊絳從小是在一個開明家庭長大的,他爸爸沒有強行要求她做「女人」,因此楊絳不是一個「平常」的女子。她不會做飯,她老時常對丈夫和女兒說:「等我退休了,我給你們做飯,補償你們!」但是錢鍾書和女兒總是笑笑就過了。錢鍾書也是富貴家庭長大的,錢鍾書長嘆自己「拙手笨腳」。楊絳產後不久,住在醫院裡。錢鍾書一個人獨自住在出租的房子里,「好事情」終於發生了!他先是打翻墨水瓶,把房東家的桌布染了;接著又把檯燈砸了;又把門軸弄壞了。等他愁眉苦臉地來到醫院,楊絳聽後,對他說「不要緊,我會修!」不要緊,我會修!這就像,當你孤獨害怕時,旁邊總有一個人對你說:不要怕,有我在!
三、星海小姐
錢鍾書和楊絳的女兒錢瑗是在牛津出生的,她剛出生的時候,哭得特別響。於是護士們就叫她Miss Sing High,譯意為「高歌小姐」,譯音為「星海小姐」。
錢瑗由於受兩個愛讀書的父母影響,從小就非常喜歡讀書。楊絳記載「她看到我們看書,就來搶我們的書。我們為她買一隻高凳,買一本大書——丁尼生的全集,字小書大,沒人要,很便宜。她坐在高凳里,前麵攤一本大書,手裡拿一支鉛筆,學我們的樣,一面看書一面在書上亂畫」。1948年,錢鍾書的爺爺百歲冥壽,分散各地的錢家人都要到無錫老家聚會。錢鍾書的父親錢基博在廂房裡睡覺:醒來看見一個女孩子在他腳頭,滿地都是書。院子里其他小孩子都在玩耍嬉鬧,惟獨她一個人在靜靜地看書。
她那時候11歲,已經讀過《西遊記》、《水滸》等小說,並正在錢鍾書夫婦影響下讀林譯小說。錢基博於是測試了一下錢瑗,最後向家裡人宣稱「吾家讀書種子,唯健汝一人耳」。
錢瑗記憶力驚人,一次楊絳的大姊教錢瑗認字,她聽大姨教一遍就走開了,結果全部都認識。楊絳的爸爸知道了,對楊絳說:「『過目不忘』是有的。」有一天,楊絳帶著錢瑗去爺爺家裡,家裡的人正在談論五號里少奶奶出軌事件,錢瑗對楊絳說:「娘,五號里的少奶奶就是『精赤人人』。」楊絳幾十年後問她怎麼知道,她說:「我在弄堂看見過她。」
有一次,楊絳問錢鍾書:錢瑗像誰?錢鍾書答道:愛教書,像爺爺;剛正,像外公。
在全國性語言學大會上,有人提議凡是「女」字旁的字都不能用,錢瑗立即反對,她回擊:「如果這樣,那毛主席的詞『寂寞嫦娥舒廣袖』怎麼說呢?」
錢瑗的理想就是做就教師中的「尖兵」,幾十年的教學生涯,她總是早出晚歸,每天超負荷地工作。她工作認真負責,常常備課至深夜,學生的畢業論文改了又改,楊絳曾問她:「能偷點懶嗎?能別這麼認真嗎?」她總是搖頭。
四、只想「做做學問」
錢鍾書愛書如命,不愛活動,喜歡玩文字遊戲,「文」戲生活,讓人感到幽默又真實。錢鍾書在清華求學四年,幾乎足不出戶,天天在校園內啃書,他游過頤和園,也游過一次香山,其他地方都沒有去過。直到1934年北上看望正在清華讀書的楊絳,才由楊絳帶著遍游北京名勝。錢鍾書事後卻在《北游詩》中說:今年破例作春遊。之後去英國牛津留學,其他留學生在假期總是到處去轉轉,錢鍾書卻在第三個學期暑假才出去。
錢鍾書在留學期間,把全部時間都用在讀書上。有西方經典名著,有中國經典名著,以及同學朋友間互相借閱或贈送的書。錢鍾書與世無爭,深居簡出,從不在乎什麼虛名,他的「志氣不大,但願竭畢生精力,做做學問」。錢鍾書通過了牛津的論文考試,如獲眾赦。他覺得為一個學位賠掉許多時間,很不值當。他白費功夫讀些不必要的功課,想讀的許多書都只好放棄。因此他常引用一位曾獲牛津文學學士的英國學者對文學學士的評價:「文學學士,就是對文學無識無知。」錢鍾書從此之後不想再讀什麼學位。當他們去巴黎大學求學時,也不管學校如何安排了,只按他們自己定的課程讀書。這一年是錢鍾書收穫頗豐的一年,楊絳「鍾書在巴黎的這一年,自己下功夫扎紮實實地讀書。法文自15世紀的詩人維容讀起,到18、19世紀,一家家讀來。德文也如此。他每日讀中文、英文,隔日讀法文、德文,後來又加上義大利文。這是愛書如命的鍾書恣意讀書的一年」。馬克思曾經也說過:學校的課程大多都無用,明明只需要兩周時間即可的一本書,卻要學一學期。如果你想真正學到知識,就到圖書館裡自學。
當我看到這裡時,感慨不已,只想跨越時空,對兩位前輩說一聲:是的,確實如此!
錢鍾書曾贈給他的好友向達一首打油詩,頭兩句形容向達「外貌死的路(still),內心生的門(sentimental)」,向達看後,兩人都捧腹大笑,向達說:「別人是口蜜腹劍,你卻是口劍腹蜜。」一次楊絳的論文與錢鍾書的《宋詩選注》被認為是「白旗」,要「拔」,最終由於日本漢學家吉川幸次郎和小川環樹等對這本書的推重而幸免於難。但楊絳的小白旗,就沒有這麼幸運了,被拔得面目全非。因此楊絳暗自下定決心,再也不寫文章,從此遁入翻譯。錢鍾書因此取笑楊絳,稱她這是「借屍還魂」!
錢鍾書不管讀書、治學,都不是為了爭名,因為這只是他的人生愛好。楊絳在《談藝錄·代序》里明確表明:錢鍾書絕對不敢以大師自居。他從不廁身大師之列。他不開宗立派,不傳授弟子。他絕不號召對他作品進行研究,也不喜旁人為他號召,嚴肅認真的研究是不需要號召的。《錢鍾書集》不是他的一家言。《談藝錄》和《管錐編》是他的讀書心得,供會心的讀者閱讀欣賞。他偶爾聽到入耳的稱許,會驚喜又驚奇。
錢鍾書編《管錐編》時,正處於「文化大革命」時期。「有人責備作者不用白話而用文言,不用淺易的文言,而用艱深的文言。當時,不同年齡的各式紅衛兵,正逞威橫行。《管錐編》這類著作,他們容許嗎?鍾書乾脆叫他們看不懂。他不過是爭取說話的自由而已,他不用炫耀學問」,「『嚶其鳴兮,求其友聲』,友聲可遠在千里之外,可遠在數百年之後。鍾書是坐冷板凳的,他的學問也是冷門。他曾和我說:『有名氣就是多些不相知的人。』我們希望有幾個知己,不求有名有聲」!
但是人是一個奇怪的動物,你說你不要名,別人就說你高傲、清高;你說你不喜歡錢,而你又總是仇富。錢鍾書雖然與世無爭,還是不免遭人忌恨,說他狂傲。楊絳對此感到憂慮,錢鍾書安慰她說:「不要愁,他也未必能隨心。」
錢鍾書留學歸來後,直接趕赴昆明西南聯大。但任職不滿一年,便辭職了。於是給當局寫信,可惜造化弄人,電報和他擦肩而過,他沒來得及解釋,就已赴藍田。原來是他父親來信,叫他到藍田去當英文系主任。同時可以侍奉父親。錢鍾書不僅是一個大學者,還是一個十分孝順的兒子。而且從他留學後,已經幾年沒有和父親共同生活了。因此他就匆匆趕往藍田。
我曾問鍾書:「你得罪過葉先生嗎?」他細細思索,斬絕地說:「我沒有。」他對幾位恩師的崇拜,把我都感染了。他就像我朋友蔣恩鈿帶我看清華圖書館一樣地自幸又自豪。可是鍾書「辭職別就」——到藍田去做系主任,確實得罪了葉先生。葉先生到上海遇見袁同禮,葉先生說:「錢鍾書這麼個驕傲的人,肯在你手下做事啊?」有美國友人胡志德向葉先生問及錢鍾書,葉先生說:「不記得有這麼個人」;後來又說:「他是我一手教出來的學生。」葉先生顯然對錢鍾書有氣。但他生錢鍾書的氣,完全在情理之中。鍾書放棄清華而跳槽到師院去當系主任,會使葉先生誤以為鍾書驕傲,不屑在他手下工作。
抗戰後,錢鍾書再回到母校清華工作,一年後,「調任毛選翻譯委員會的工作,住在城裡,周末回校,仍兼管研究生。毛選翻譯委員會的領導是徐永煐同志,介紹鍾書做這份工作的是清華同學喬冠華同志。事定之日,晚飯後,有一位舊友特雇黃包車從城裡趕來祝賀。客去後,鍾書惶恐地對我說:他以為我要做『南書房行走』了。這件事不是好做的,不求有功,但求無過。鍾書在工作中總很馴良地聽從領導;同事間他能合作,不冒尖,不爭先,肯幫忙,也很有用。鍾書只求做好了本職工作,能偷工夫讀他的書」。
錢鍾書不想出名,外面卻流傳錢鍾書狂傲,錢鍾書卻懶得出來辯解,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聖賢書。他不是狂傲,他只是有自己的追求,他比別人「更愛真理」而已!「錢鍾書翻譯毛選時,有一次指出原文有個錯誤。他堅持說:『孫猴兒從來未鑽入牛魔王腹中。』徐永煐同志請示上級,胡喬木同志調了全國不同版本的《西遊記》查看。鍾書沒有錯。毛主席得把原文修改兩句。鍾書雖然沒有錯,他也夠「狂傲」的」!
1982年6月間,社科院人事上略有變動。文學所換了所長,鍾書被聘為文學所顧問,他力辭得免。那天晚上,他特別高興說:「無官一身輕,顧問雖小,也是個官。」第二天早上,社科院召他去開會,沒料到喬木同志忽發奇想,要夏鼐、錢鍾書做社科院副院長。鍾書著急說,他沒有時間。喬木同志說:「一不要你坐班,二不要你畫圈,三不要你開會。」鍾書說:「我昨晚剛辭了文學所的顧問,人家會笑我『辭小就大』。」
之後,錢鍾書的小說《圍城》搬上熒幕,一下子變成了全國名人。
「許多人慕名從遠地來,要求一睹錢鍾書的風采。他不願做動物園裡的希奇怪獸,我只好守住門為他擋客。他每天要收到許多不相識者的信。我曾請教一位大作家對讀者來信是否回復。據說他每天收到大量的信,怎能一一回復呢。但鍾書每天第一事是寫回信,他稱『還債』。他下筆快,一會兒就把『債』還『清』。他並不求名,卻躲不了名人的煩擾和煩惱。假如他沒有名,我們該多麼清靜」!
15:03
16.05.16
上官清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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