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題一：邁錫尼人的戰艦，奧德修斯的獻祭（專題一第16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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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次的希臘部分時隔有點久，讀者們可能忘記情節啦，在這裡略提一下，阿喀琉斯向他的母親忒提斯哭訴阿伽門農不公，忒提斯決心等待宙斯從衣索比亞飲宴歸來，就動身上天求助。與此同時，奧德修斯則帶著克律塞伊絲和獻祭的祭品航向克律塞，希望能藉由獻祭和歸還祭司之女的方式撫平阿波羅神的怒氣。我們的視點隨之集中在奧德修斯，這一希臘聯軍中的智將身上。想必派出奧德修斯，除了他在聯軍中的高貴地位之外，就是因為他有勇又不乏智謀的緣故了吧。

奧德修斯帶著百牲祭品來到克律塞，我們看到一個有趣的段落，荷馬在這裡不吝筆墨，詳細的描寫了奧德修斯的隊伍是如何泊船的。我們都知道，希臘人素來是善於航海的。但是有多擅長呢？對於古希臘航海和海上軍事力量的直接描述，我們把目光投向了修昔底德，這一可謂西方最著名的史家的著作：《伯羅奔尼撒戰爭史》。在這本書里，修昔底德開篇就回顧了希臘人海軍的歷史。他提到，第一個建立艦隊的是米諾斯。對於米諾斯這個傳說中在克里特島建立迷宮的神話人物，我們談不上什麼歷史性的了解。但是對於克里特文明，我們已經有了很深刻的了解了。克里特島西部多山，中部和東部適宜早期城市發展，後來克里特島中部北岸的克諾索斯（Knossos）一統全境。在克里特文明的繁榮期，也就是按考古學發現所命名的新王宮時期（克里特文明按照從早到晚的順序分為前王宮、古王宮、新王宮和後王宮四大時期，新王宮時期約在公元前1700——1450或1380年）。克諾索斯的米諾斯王朝不僅雄踞本島，其勢力範圍還擴展到了整個基克拉迪斯群島（之前的文章提過的提洛島就在其中），並且在整個愛琴海範圍內建立了商站。並且我們在埃及第18王朝的宰相列赫米拉的墓葬壁畫中，描繪了克里特使節奉獻貢物的場面，並有「海中諸島及克夫提烏大君和平抵達（克夫提烏就是克里特）」的題詞。這說明，無論米諾斯王是否真的存在，至少克里特文明有了強大的海上力量是確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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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麼荷馬描繪的邁錫尼文明，究竟存在怎樣的海上力量呢？我們知道，邁錫尼文明最終征服了克里特島，那麼能遠渡重洋，擊敗了有強大海上力量的的克里特人，邁錫尼文明應該具備至少不亞於克里特人的海軍。但是這個「海軍」的概念頗令人生疑。因為修昔底德在書中如此寫道：「（在當時）不只是希臘人，還有住在沿海一帶和島嶼上的異邦人，都把海上劫掠作為共同的事業」。我們在荷馬史詩中也會看到這樣的段落，在《奧德修紀》里，當奧德修斯的兒子忒勒馬科斯和老將涅斯托爾第一次見面，涅斯托爾向他致意，詢問你是做生意呢？還是漫遊當海盜？涅斯托爾並無對海盜產生什麼偏見，相反始終畢恭畢敬。這說明希臘人把海盜當成正經甚至高貴的職業，而不像後世那樣要在絞架上分勝負。

其實海盜和商人的界線從來都不清晰，克里特人組織的所謂「海軍」，不過是為了保護本國的商貿不受其他的海盜騷擾，我們也能想見，這些海軍也可搖身一變對敵對勢力展開劫掠的海盜行為。但無論如何，如此興盛的海盜事業，側面也說明了克里特——邁錫尼時期的海上商貿乃至軍事力量的興盛繁茂。這樣我們回頭再看希臘聯軍的龐大規模，似乎有了可理解的地方。比如我們在第二卷中會看到荷馬盛讚聯軍軍容之盛，艦船之多，如波奧提亞人帶了五十條船，每船有一百二十名英雄好漢。雖然肯定是有所誇張，但是艨艟接天蔽日的場面，想必也並不虛妄。

回到文中，我們看到，奧德修斯的隊眾熟練地收帆，將之放入「黑色船中」，拉起大索放下桅杆，將桅杆擺放在支架上，之後用槳進入泊地，下石質的錨停船，並用繩子系住船尾，方才登岸。這一套動作說明這時期的船應該有了定製。比如「黑色的」這個固定的對船的飾詞。其實是指希臘人的船表面覆蓋了一層黑色瀝青，目的是防止水滲入船內。再比如帆和桅杆都能輕易的拆卸，說明當時的船的設備還比較簡單，和加勒比海盜那種固定式桅杆大異其趣。至於泊船卸帆放桅，目的是防止大風來襲，把船吹跑。這一點在《奧德修紀》里表現的淋漓盡致，我們將來會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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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論如何，這群熟練的水手帶著神聖祭品下了船，克律塞斯的女兒也隨之走出。奧德修斯將她送回了她父親的臂彎。老人的心愿得到了滿足，現在就到了向福波斯阿波羅獻祭的時刻了。很多讀者讀到這裡，會饒有興味的關注希臘人的獻祭儀式。我們看到，希臘人首先呈上祭品，將它們繞著祭壇擺上一圈，注釋里提到，「百牲」是象徵性的。然後舉行凈手禮，「抓一把粗磨的大麥粉」。這時候阿波羅的祭司克律塞斯舉起手來，為希臘人大聲祈禱。祈禱的內容大抵是銀弓神曾聽我禱告降災，如今也會聽我心愿消災。我們注意到，祈禱完畢，聲音就被阿波羅聽到了。然後他們「撒下了粗磨的大麥粉」，想必祈禱之時，大麥粉始終抓在手裡。

接著就是殺牲獻祭了，荷馬在這裡不厭其煩的描述獻祭的細節：他們先把犧牲的頭向後扳，然後割斷喉嚨，緊接著剝皮並砍下大腿。用「雙層網油覆蓋」，在網上放上生肉。老祭司克律塞斯親手點燃了網下面的柴薪，並且往祭品上澆灌「晶瑩的酒液」。奧德修斯等「年輕人」在旁邊拿著「五股叉」等待。大腿被火燒化，說明神靈食用了祭品，然後他們品嘗了祭品燒烤的內臟（這和現今的西方人很有不同）。接著把小塊的肉插在叉子上「細心燒烤」。熟了之後又把肉從叉子上取下，估計是裝盤等吃。備好烤肉和美酒之後，這些人並不細分每個人的量，如同自助餐一般吃起來。在烤肉和美酒食用飽足後，年輕人們用調缸（注釋里提到，是調和酒和水的大缸）盛滿酒。然後裝進杯子，先舉行「奠酒儀式」，這個儀式根據之前的祭祀過程，應當就是將酒澆在祭壇上，然後眾人飲酒唱歌，讚美遠射神，祈求他平息怒氣。天神聽到了歌聲和祈禱，「心裡很喜悅」。

讀到這裡，讀者可能會產生兩個感覺，第一，自己也想出門找個燒烤攤大吃一頓了，第二，希臘人的「神聖獻祭」也太不走心了吧！這明明就是燒烤自助餐嘛！西方歷史上，另外一名著名的史家希羅多德曾經描述過波斯人的宗教，字裡行間能感受到他對波斯人獻祭儀式的驚愕。他說這些波斯人「不供奉神像，不修建神殿，不設立祭壇，在最高的山峰向神奉獻犧牲，但在奉獻犧牲時也不點火，不奠酒，不吹笛，不用花彩，不供麥餅」。反過來，希臘人自己的獻祭儀式，應當是以上全有才對。這說明獻祭這件事已經成為了一個固定的宗教儀式，有著確定的程序和規則，那麼希臘人的獻祭究竟有著什麼深意？

據記載，在雅典，一年有144個宗教節日，而雅典人每年要花一百天在這些宗教儀式上。這讓我們只有寥寥幾個法定節日的我們深感驚訝和羨慕。但是在希臘人看來，這點節日實在不夠，柏拉圖在他的《法律篇（Law）》中說：「（最好）每天都有一個節日，以便至少每天都有一個行政長官代表城邦公民向某個神或半神獻祭」。所以我們發現了一個觀念或者概念問題。對當今大眾樸素而普遍的對神靈的信仰觀念而言，「信」這個舉動是最重要的；在天主教中，有「堅振禮」，是成年人向神起誓保證自身的信仰。換言之，信仰和誓言證明了你的信仰。但是對於希臘人來說不是這樣，他們的宗教和宗教信仰和誓言關係不大，而是通過一系列的宗教儀式確定其宗教的。在希臘人看來，神如何關注並賜福於你呢？不是在心裡表達「我信你」或者發誓「我將堅信」，而是通過一系列獻祭儀式來博得神的青睞的！並且，神廟在希臘人看來，就是神的房子，如果擅入神廟，就如同非法闖入一樣，肯定會被神靈責怪。所以獻祭不在神廟中，而在神廟外，這和天主教和伊斯蘭教等等在教堂清真寺等地方舉行儀式完全不同。

我們可以細緻的分析一下希臘人的獻祭儀式。首先要先「凈化（purification）」，在荷馬的描述里，這是「凈手禮」。當然，可能是因為條件所限，奧德修斯等人只能凈手。但在完善的祭祀過程中，不光要凈手，還要沐浴更衣，頭戴花環，身穿盛裝。不光是人要凈，獻祭的犧牲也要洗凈。比如獻祭公牛，不光要洗凈它的身軀，還要纏繞彩色緞帶，甚至還要在它的角上鍍金！赫拉克勒斯誤殺好友，曾經滿世界尋找「凈罪儀式」。凈罪儀式也是一種專門化的凈化儀式。專為瀆神之人設計，其程序和過程複雜的多。

除了凈化，獻祭時還需要音樂和舞蹈，在固定的聖地崇奉固定的神的時候，還有一些程序化的舞蹈，比如Crane Dance。在各種文藝作品中，獻祭阿波羅、酒神狄俄尼索斯等等，都有固定的祭神舞蹈。舞蹈的目的不是為了美，而是為了娛神，為了向神表達敬意。有的時候，舞蹈是表達人神合一的入靈狀態，這個時候的舞者不再是人類，而是神靈的化身了。向酒神狄俄尼索斯獻祭時，往往有所謂「狂婦」，陷入癲狂的婦人在酒精和迷幻藥中達到一種迷狂狀態，在遊行中瘋狂亂舞，甚至撕碎了自己的孩子而不知。這時候的儀式就起到人神合一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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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具體的獻祭時，人們把獻祭的祭品包圍，形成一個環。目的是隔絕不潔，無論是物質上還是精神上的；不潔是一種瀆神的罪過，而圍繞的圈子，就會形成所謂的「聖域」，這個空間就變為神聖。人們會反覆將酒和水淋撒在祭品的頭顱和手上，以表對聖化和凈化的強調。之後，就是祭司的工作了，祭司需要在宰殺犧牲之前進行祈禱，克律塞斯的呼喊就是如此，雖然很短，卻非常精確。這是很多讀者不知道的，荷馬描寫克律塞斯向阿波羅神祈禱時，其實嚴格遵循了秘術的程序，所以神祇才會「喜悅」。首先，要正確的呼喊神之名，包括神的稱號和神的名字，如果出錯，就會招致災禍。然後，要清晰的陳述呼喊神的理由，目的是彰顯自己呼喊神的根據，一般而言，要表達自身對神做了哪些功績，比如修築神廟，多次奉獻犧牲等。克律塞斯並沒有這麼說，因為他之前就備受阿波羅寵愛，他只需要表達自己一向被神青睞就夠了。之後，就是提出願望，希望自身的願望能夠實現了。克律塞斯在這裡，就是表達可以撤去對希臘人降的災禍了。

我們看到，克律塞斯在祈禱時是「伸出雙手」。希臘人祈禱都是如此，保持站姿而不跪拜，向天伸出雙手表達虔誠，是朝奧林匹斯眾神祈願。若是向冥府祈禱，那就得伸出雙手朝向大地，向海神祈禱，則將雙手伸向大海。之後就到了宰殺動物的環節。一般的小動物，可以直接割喉，而公牛需要用斧子擊倒再割喉。割喉流出的血收集在盆子里，之後均勻的塗抹在祭壇上，這種血灑祭壇（haimassein）的行為表示向神致敬。再之後，就是剝皮和燒烤內臟，肝和心首先燒烤，在祭祀環內圈的人可以也應該優先品嘗這些食物，這是權力和地位的象徵。至於大腿（主要是腿骨）和動物尾巴、膀胱等部位，則直接在火中和油脂一起燃燒，祭司會澆上葡萄酒讓火焰騰起，象徵奉獻直達天宇。內臟如果被分食完畢了，那麼真正的歡宴就開始了。這個時候可以不那麼拘束，人們縱情狂歡，飲酒吃肉。但是規矩還是有的，那就是不準有剩餘，食物也不準帶出去，必須在聖地內統統吃掉以示尊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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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的讀者會問，為什麼明明是獻給神的祭祀，卻變成了自助餐狂歡節？這其實也是有原因的，普通的古希臘人食用肉食的機會很少，往往城邦會舉行大規模獻祭的時候，也是公民們趁機大啖烤肉美餐的時機。久而久之獻祭也就變成了一場盛宴，這想必並不難理解。

無論如何，神聖的獻祭到此結束了。「初升的有玫瑰色手指的黎明」呈現時，奧德修斯的隊伍就開船回營，遠射神已經寬恕了阿開奧斯人們，這時給他們送來了順風。白色的帆揚起，黑色的船乘風破浪，紫色的波濤「在船頭髮出響亮的歌聲」。奧德修斯的任務圓滿完成，聯軍的危機就此解除了——

真的嗎？我們的「佩琉斯之子，神的後裔，腿腳敏捷的」阿基琉斯正滿腔怒火，他冷冷的注視著聯軍歡騰的營盤，他望著特洛伊的城牆，期盼著曾經敵手的大舉來襲，到那個時刻，希臘人就會知道，誰才是達那奧斯人中最傑出的英豪！那麼，之後會發生什麼呢？敬請期待後續的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