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老天
「他們不懼毀滅,但他們卻覺得變異比死亡更有潛力」。
n——《畜界,人界》
n刑老天踏進家門的那一刻,其妻彩娥與其弟刑二夭正哭得驚天動地。見到老天,二人不及擦去驚恐的臉上尚還掛著的淚水,立刻跳遠了幾步。彩娥躲到了二夭身後。
n「哥,是你?」 二夭的嘴獃獃張著。
n「屁話,連你哥哥我都不認識了!」刑老天走幾步,把斧頭往桌子上「啪」地一砍,斧頭立在了桌上。那二人又往後退了兩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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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天坐到桌旁,呵道,「給爺端碗水來!」
n二人卻好似丟了魂,一時沒有動靜。過了半晌,彩娥逃也似地奔去舀水了。
n「哥哥哎,剛有人說,你已被葬進常羊山,我們……我們正哭你呢。」
n「哭個老母,哥哥才不死!哥哥要跟他老東西再戰一萬年!」
n二夭陷入了沉默。眼前這個勉強稱得上「人」的東西,和他原本熟悉的兄長相去甚遠。他的兄長該是那個面容英俊、身段魁梧的男人,也該是位談吐有禮、常愛吟歌的雅士。而面前的這位……媽了個巴,連個腦袋都沒有,卻瞪著兩隻豆大的眼睛,從一張乾癟的嘴裡吐出不堪入耳的穢語,這究竟是個甚麼東西!
n二夭先前的恐懼此時轉為了一股無名的小小的怒火。
n彩娥可算是把水端來了。然而她怎麼也控制不住自己發抖的手,一路抖來,碗里的水已只剩一半。老天奪過碗,對向自己新開的口。
n彩娥瞧這姿勢猥瑣得很,蒼白的臉撲哧一聲擠出了笑。
n老天把轉眼已空的碗摔向地面,摔成了千百片不止。彩娥立刻收起了笑。彩娥以前是沒見過刑老天發脾氣的。她又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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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天卻不安慰她,只當沒看見。他幾句話便把發生的事跟弟弟交代清楚了:他跟黃帝一路從東打到西,從天上打到地下,打到昏天黑地,那狡猾的老東西就趁他疲倦之時砍下了他的頭顱,又把那頭壓在了常羊山下,想置他於絕境。
n「爺爺偏不讓他得逞咧!」老天翹起二郎腿。
n二夭感覺有重要的內容被哥哥省去了:他最漂亮的頭沒了,他怎麼不死,或者說,他怎麼不去死?他為什麼不僅不去死,還變成了這副鬼模樣?他為什麼不僅變成了這副鬼模樣,連心肺腸肚好像也給扭了個個兒?
n「好事,好事。正傷心再瞧不見哥哥了。」 二夭低下頭說。
n「哼。孬種。」老天抖抖腿,彷彿已看穿他。
到了晚上,二夭是翻來覆去也睡不著。來到院中央,卻見彩娥坐在門檻上顫著肩膀,仔細看去,臉上還掛著晶瑩的淚,月光照上去閃閃發亮,甚是好看。
n「嫂子,夜裡冷,怎麼在這兒坐著呢。」他壓低聲音問。
n「我凍死也不要跟那怪物同床呀。」說著哭聲漸大起來。
n裡屋傳出那「怪物」轟隆的鼾聲,二夭便一時不擔心驚擾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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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坐到嫂嫂身旁,輕輕攬住了她的肩。彩娥順勢便靠進了他懷裡。
n二夭望著當空皎潔的明月,不禁感嘆起世事變化之快。原按照他的想像,哥哥本就實力不濟,敵不過黃帝乃是情理之中的事,然而只要獲得「在一番惡戰中壯烈犧牲」的好名聲,自然會被村裡父老奉為英雄,大張旗鼓地加以紀念,他可是連常羊山上該豎起怎樣雄偉的碑都想好了。彩娥作為英雄遺孀,也會成為一名婦女楷模。他嘛,當然會擔起繼續抗爭為兄報仇的擔子,但主要任務,該是先幫逝去的哥哥照顧好家……
n然而卻殺回了這麼個東西呀!打翻了所有計劃不說,還著實要把大家噁心一番。二夭想,他已不是他哥哥了,因為除開神武不說,老刑家其實素來以貌美和得體傲立於世。這丑貨可算丟盡了老刑家的臉。
n明兒一早我就得去跟他說,我們不認他了。二夭下定決心。
n二夭又想,這東西也不該到外面再撒野,他畢竟還用著哥哥的身子,在外面跑一天就是對哥哥多一分侮辱。
n可是該怎麼說呢,二夭想,也不能對他說,您還是乖乖受死吧,不要再出去嚇人了。二夭想這必然不是辦法。
n「毒死他。」懷裡的彩娥忽然惡狠狠地說。
n「往水裡下毒,毒死他。」彩娥又怔怔地說。
n二夭頓時心疼壞了彩娥,攬她的手不禁滑向她豐滿的臀。
n「誰呀,誰要毒死爺爺?」身後忽然傳來刑老天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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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嚇得目瞪口呆,趕忙站起。
n「哈哈哈哈哈。」老天拎著斧頭闊步走了出來。
n「哥……哥,起夜呀?」二夭哈腰問候道。
n「啐。」老天朝弟弟腳下吐了口唾沫。
n二夭和彩娥在門口瑟瑟發抖,看著老天來到院中的井旁,把閃著冷光的大斧擱在一邊兒。又見他毫不避諱地掏出自己的大鳥對著井開始撒尿。二夭清楚地看到哥哥的鳥比自己的要大。這絕對不是哥哥以前的水平。又一樁怪事嗬,真是太他媽怪了。二夭又氣又羞。
這時刑老天已經甩甩提好了褲子。他看也沒再看門口的二人一眼,提起斧頭,徑直出了門。
n二夭想,他是肯定不會回來了。
n「去死吧你個怪物。」確定老天已經走遠之後,二夭朝門外悄聲喊道。
刑老天的確沒再回去。當他捕捉到那二人看他的第一眼,他就知道他該走了。這是他早料想到的結果。雖說料到了,走時卻仍泛起一絲心酸。一路走到離村十幾里遠的荒地,那份多餘的酸楚也已經消散得差不多了。
n他要在這片荒地開闢出自己新的領土,休養生息,整頓之後再去與那黃帝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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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知道自己在旁人眼裡是殘了,可他卻感覺體內生出從前沒有的大力。他的胳膊比以前粗壯了許多,手也增長了幾分。無人打擾,他沒日沒夜地幹活,不久便搭好了自己的窩。
nn他住下,過了作息規律的一周。一周里他常瞧見一個女的在附近徘徊。他冷笑不理會。
n又過了一周,那女的挑個日子走了過來。
n呔,似沒有彩娥好看。老天心想。眼睛卻是非常明亮。老天又心想。
n「英雄想必十分孤獨。」她跟他說。
n這本是一句再俗套不過的話,卻直戳進了老天的心窩子,戳得他從被砍頭到現在為止積蓄在肚裡的淚都要一股腦兒地傾出來了。這天底下誰不孤獨呢,你說的孤獨又是哪一種孤獨呢,管它哪種孤獨要不要這麼酸呢我的妹妹,我可是答應了自己要把這些個玩意兒跟那沒用的腦袋瓜子一塊兒埋進大山裡的。
n關於之後發生的事,刑老天跟這位叫麻姑的女人有不同的說法。老天堅持說自己冷漠瀟洒地回了句「滾蛋」,麻姑卻總笑著說他當時不知怎的立刻嚎啕大哭,如赴喪禮。
n再之後他們便住到了一起。老天身強力壯,麻姑手腳勤快,二人的日子蒸蒸日上。老天仍然暴躁易怒,麻姑溫柔,概不計較。
n每逢月十五老天拎著斧去找黃帝尋仇,常落空。有時尋得,也未見傷筋動骨,但打一番能讓老天興奮痛快幾日。麻姑開始頗為擔心,後來便以為尋常,由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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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老天偶爾在夕陽下的沉默,麻姑同樣不去刨根問底,她曉得英雄自然要有心事。
n而老天也很滿意麻姑這樣的通情達理,因為倘若她問起,他也不知該如何向她描述那仍然不時浮現出的黑暗,那正是他剛丟了頭時墮入的全然的漆黑。
n他在漆黑中聽見對手雷鳴般的爆笑,便彷彿墜入無底深淵,力量盡失,然而一口氣又把他頂上來,硬生生在胸前撕扯出新的一雙噴火的眼。火焰燒盡了裝腔作勢好生虛弱的從前,燒得那敵手連連哀嚎四處逃竄,卻也綿延至今後的每一輪日升日落,常以輕微的燒灼之痛提醒他一份說不清道不明的恨。
n他當然恨敵人,但他首先恨命運,恨它將他放入那樣恐怖的孤獨境地,使他不得不在滅亡與存續之間做出抉擇。而他出於某種執念,終於在手刃敵人之前率先把利斧劈向了舊日的自己。
n從此他不再是他了,卻將以雙倍的力尋往日雙倍的仇。
n他對此感到些許遺憾,甚至滑稽。然而他不知道,能有幸品嘗這種恨的人,都稱得上受到了歷史的眷顧。
n當初她開口跟他說第一句話時,他便突然地又被這份恨意擒住了。
n但是還好,還好那是唯一一次的失控,還好她什麼也並不問起,這樣他還是完完整整的嶄新的刑老天。
n刑老天在異變中獲得的能量終究沒有白費。他和麻姑生了很多孩子,他們都跟他一樣以乳為目,以臍為口,力大無窮。其他地方的人稱他們為「無首民」。
n這些孩子並不知道祖上的戰神爺爺還曾是個面目清秀吟詩頌歌的巨人,因此他們對旁人所說的美醜與進退滿不在乎,只覺得在大地上一邊耍著斧頭一邊奔跑時,腳下有如生風,實在爽得很。
(完)
大故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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