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付出和獲得

01-28

在我尚還未婚單身的時候，我曾經動過收養一個學生的念頭，我認真仔細地和當時的男朋友討論過這件事，並且作為接受求婚的附加條件之一。

那個孩子天資聰穎但命運多舛，父母離婚後各自組成新的家庭，為了新家庭的穩定，兩邊都不肯要他。他隨著爺爺奶奶來投奔在上海打工的叔叔，叔叔一份微薄的薪水又要租房又要養一家四口，以至於年近三十都不曾有姑娘願意與他談戀愛。孩子雖然生活艱難，但學習刻苦，成績優異，只可惜沒有上海戶口，必須回到家鄉參加中考。那時我教他下棋，想通過參加競賽獲得好名次為他博一個特長生的名額，好留在上海讀中學。在我教會他我會的所有之後，我給他找了比我更有能力的教練，幫他付了訓練的費用，用自己的私人時間代他家人陪他去參加各級競賽。可他心理壓力太重，成績僅止步於32強，這樣的表現不夠成為特長生。

我的同事批評說，壓力太重都是我過於殷切的期望造成的。當時他也升五年級了，時間緊迫。討論下來，我放棄繼續在下棋上栽培他，轉託給同事讓他去練體育項目。這個決定還是比較正確的，換了項目之後，他開朗了不少。但在體育項目上取得的成績仍然不足以讓他跨越戶籍的鴻溝留在上海，於是我想出最後一招——收養。因為他父母雙全仍都健在，領養的辦法行不通。後來他爺爺奶奶帶他回老家讀中學，他在那邊成績不錯，而我是怎樣知道的呢？他從老家給最後一年帶他的運動隊教練寄了封教師節賀卡，但並沒有我的。這件事很傷我心。同事和家人都說，瞧，我們說得沒錯吧，這麼大的孩子怎麼養得熟，虧得你沒真收養他。

在這個孩子之後，我再沒有對其他學生傾注過這樣多的心血。受過傷害，就學會了怎樣保護自己——只要不對別人付出感情，就沒有人能傷害到我。

我用鎧甲守護著自己的軟肋，直到遇到趙先生。趙先生最讓我欽敬的地方在於，他一生好多次遇人不淑，數次被朋友坑騙到傾家蕩產，發生在他身上的那些事只須經歷過一件，我就再不會像他那樣對別人毫無保留地好，然而他可以在經歷了這樣多的事情之後，仍然初心不改。

趙先生長我十歲，我遇見他時，他才遭遇事業上的失敗不久，經濟上還未緩過來，一窮二白，雖然有份剛開始創業的新事業，但並不被看好。我娘家有個阿姨，也曾不顧家中反對，嫁給一個比自己大十多歲、離異有女兒的男人。他們在美國結婚，我並未見過她的先生，關於這個男人的形象是從其他長輩的評論中得出的。他們說他別無旁的本事，唯獨能言善道；離過婚已經是減分項了，還有個孩子；雖然孩子隨了前妻留在國內，終歸會是個牽扯不清的麻煩；號稱是個古董商，平素乾的不過是把夫人娘家庫房裡的收藏拿去美國倒賣的營生……總之，一星半點的正面評價都沒有。

在我遇見趙先生，願意嫁給他的時候，這阿姨的先生過世了。沒有疾病，沒有意外，剛七十歲而已，竟然就撇下兩個還未成年的孩子老死了。他生前留下了遺言，說希望葉落歸根，葬回家鄉。阿姨是政府職員，兩個孩子還要念書，姑媽跟她講，你別回來了，帶好孩子是正經，墓地葬禮這些事，交給我就行。姑媽接手過來，開始著手選墓地的時候，死者前妻生的女兒尋上門來，姑娘當時二十多歲了，溫文爾雅，談吐有禮，跟姑媽說，您年歲大了，這些事我們小輩奔忙就好。姑媽覺得女兒給親爹辦事，不會有什麼不盡心的，就交給她了。然而這一放手，竟疏忽出未曾料想到的心塞。

葬禮那天，姑媽到場就傻了眼，墓碑上的落款居然不是死者的妻子，署的是前妻生的女兒和阿姨生的兩個孩子總共三個孩子的名字，出錢刻碑的現任妻子的名字竟然沒在碑上！但因為這樣的小節就停了葬禮重新刻碑另擇日子重新下葬也不很妥當，只能忍了。葬禮進行到一半的時候，要封墓的時候，大女兒衝上前去往墓里塞了三張相片，一張是她父母離婚前的合影，一張是她和父親的合影，一張是三個孩子和父親在一起的合影。即使只有孩子和父親的合影相片沒有死者和妻子的合影勉強說得過去，與前妻的合影算什麼？但在葬禮中起爭執不讓放不好，中止葬禮也不好，只能由她那樣了。答應包攬的事情，最後辦成這樣，姑媽心塞得不行。中國人講究入土為安，掘了墓碑重立不妥，起開墓葬把前妻照片丟出去也不妥，思來想去，最後也只能哄著美國的阿姨以帶娃為重別回來，掃墓的事情我們幫她辦，只求她別親眼見到，再多個心塞的人。

在我家長輩眼裡，趙先生和阿姨剛過世的先生一模一樣，都舌燦生蓮，都有過失敗的婚姻，前段婚姻里都有孩子，都沒有靠譜的事業，年齡差距大加上男性的平均壽命會短於女性，理論上也會先我很久撒手人寰。基於以上考慮，家裡激烈反對我的選擇，軟硬兼施，苦口婆心，什麼招數都出盡了，我仍然沒有改變自己的想法。於是家裡說，如果我非要一意孤行，他們也攔不住，但有三條要求，一是戶口遷走，和家裡斷了瓜葛；二是我一嫁走就會掀了我的床，以後再不必回家省親小住；三是娘家不會有任何人出席我的婚禮。（後來么，床是掀了的，戶口還是心軟保留了。）關於我家長輩覺得一定會成為我人生中的大麻煩的，趙先生前段婚姻里的兒子，我倒並沒有像長輩那樣太過擔憂。後媽是很難當的，但好在他隨著母親，不需要和我一起生活，自從他遠赴重洋去念書之後，一年也就見一兩次，和我的生活幾無交集。都說婆媳關係難處，如果把婆婆和媳婦見面的時長控制在每次不超過一頓飯的時間，就不會有太大的矛盾，後媽和繼子的關係也是一樣。反正，不付出就不會有耕耘無獲的失落，不去期待得到什麼就不會有失望，我是這樣想的。

我自己的孩子漸漸長大，半年前，我和趙先生帶他和趁假期回國探親的哥哥見面。我的孩子非常不滿平地冒出來一個哥哥和他分享爸爸，氣鼓鼓的。好在聖誕假期很短，很快哥哥走了，去幼兒園玩兩天就忘記了這茬。這幾天暑假到了，大的孩子又回來探親了，提出想要來我們家住幾天的要求。我覺得家裡太亂沒空收拾有些害羞，但阻撓父子相會是沒道理的，於是我說趁端午一起出去旅行吧，哥哥同意了，弟弟又氣鼓鼓了，表示哥哥不去他才去。當然，在這點上他的意見不算數。

旅行到第二天晚上，兄弟倆鬧了第一次矛盾。大的孩子剛回來國內，時差還沒倒回來，有些睏倦，去到此前從未去過的南方也有些水土不服，身體不太舒服，在車上睡得正迷糊，被過於興奮的弟弟不小心撞醒了好幾次。被吵醒一次忍了，再一次、又一次，終於忍不住爆發了，對著弟弟大吼了一聲：「你想死啊！」趙先生為了兩個孩子相處不融洽有些煩惱，我倒是可以理解哥哥的不容忍，自己出品的熊孩子，我自己有時都嫌煩，何況很少見面的其他人。只是我沒有想到，我本來以為需要很久才能發生的變化，在旅行的第三天下午就發生了。

那天下午，趙先生有些工作需要留在房間處理，讓我帶兩個孩子去泳池，大的孩子是會游泳的，小的只會瞎胡鬧，拿了雙拖鞋在水上漂著當船，玩膩了之後，跟我提議要用拖鞋玩狗叼飛盤的遊戲——他把拖鞋扔出去扔到水面上，讓我去撿回來，我說我不會游泳哎，我撿不到。他轉身啪噠啪噠跑去找哥哥，要求哥哥陪他玩這遊戲，而哥哥居然答應了親媽都不願意陪玩的這個遊戲……再過了一會該吃晚飯了，弟弟在泳池裡撒歡沒夠不肯走，作為一個沒耐心的媽媽，說服教育不成就不說了，拎出來抱起就走，因為力氣有限，抱得孩子很不舒服。大的孩子說，願意把弟弟接過去由他來抱，他說：「我總比你有力氣。」

再過一天，一起去博物館。小的孩子對房子和房子里的東西都沒興趣，只想留在庭院里看魚。爸爸留下照看小的孩子，我陪著大的孩子進廳看展。看到一半，大的孩子問我：「小孩呢？」我說不是你爸爸在看嗎？他指了下展廳另一頭，我看見他爸爸一個人晃進展廳看展了，而弟弟並沒有跟著……過去問趙先生小孩在哪，他說放外面庭院自己玩了不會有事，我也顧不上批評這爸爸心怎麼這樣大，趕緊出去找孩子，畢竟庭院的欄杆還不到大人膝蓋高啊，看魚看掉下去怎麼辦？但是，人太多我找不到，居然是有些近視還沒戴眼鏡的哥哥，比我更早從人群後邊的角落裡發現了弟弟。

看完博物館，去步行街買點回去孝敬老人的糕點。因為時間有點趕，我走得比較急，小的孩子看見路邊一個用草編蟋蟀的小攤，覺得新鮮，挪不動步了。他第一次看到這種現編的手工藝，強行拖走好像有些不近人情，陪著他停下看我沒有這個時間。反正都到糕餅店門口了，我跟兒子說你就在這裡看，等媽媽買好東西就出來找你。等我選好兩款禮盒，想找大的孩子過來幫決定，回頭一看，大的孩子並沒有跟在我身後，再出店門一環顧，兩個孩子竟然都不在。正要給他們打電話，轉身看到哥哥正領著弟弟在找我，一看見我就批評我怎麼能把小孩子扔在店門口不管，我說弟弟都這麼大了又有電話手錶我就離開一小會兒，哥哥說街上太熱鬧太雜亂這樣不行的一小會兒也不行的。

買好給老人的糕餅，我們穿過小巷離開步行街，去車能通行的道路。小巷裡也有很多店鋪和遊人，小的孩子玩了半天有些累了，走得有些慢，落在了後面，我回頭好幾次催他快一點。大的孩子說，在這樣喧嚷的地方，小孩不是應該催著快走而是應該抱起來走的，我說都快40斤的孩子了，怎麼抱得動太久，他說我來抱吧。雖然他也有些疲倦還有些身體不適，還是一路抱著弟弟一直抱到不熱鬧的地方才放下來。

回到天津之後，弟弟去幼兒園玩了一天回家，跟我叨叨幼兒園請來營造新後院的老師完成工作離開了的事。我問他喜歡這個老師嗎？他走了捨不得嗎？弟弟說並沒有什麼喜歡，一般。我問他你現在喜歡哥哥嗎？他說：「喜歡，因為哥哥分我糖吃了。」我把這段對話講給趙先生聽，他非常理解孩子，並不僅僅因為哥哥分享的糖果，願意配合他玩撿拖鞋的遊戲、願意抱著他走路都是逐漸增加好感的原因，只是孩子太小還不會表達自己而已。我說我有些惶恐，因為我並沒有做過什麼，也沒有付出過什麼，就平白得到了一個看顧弟弟比親爹還盡心的哥哥，微微有一些不勞而獲的惶恐不安。我不知道應該感謝天主自有安排，使得曾經和我有著天然隔膜的孩子變得這樣容易相處，還是應該感謝美國的教育使得孩子如此體貼。趙先生覺得這是血緣親近的緣故，也許我付出再多努力，不是親生的孩子也仍然不會和我太親近，但作為有血緣的兄弟，也許並不需要特別做什麼，只要給足在一起相處的時間，就能找回天生的親近。那麼我們再一起去一次海邊吧，再給兄弟倆一次能一起玩扔拖鞋撿拖鞋遊戲的機會。趙先生說好。

兄弟姐妹是父母所能留給孩子的，最貴重的遺產，即使同父異母。我想記錄下自己內心的感動，也有知會長輩和朋友的意思，大家不必再為我情商有限會處理不好複雜的家庭關係擔心。一切都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