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用錢大作戰

我對於金錢的概念在小學一年級的時候形成雛形，彼時我拿著五毛錢到家門口小店買了一包麥麗素，還非要人家店主找我一塊錢，令店主啼笑皆非，此後每次我媽帶我路過，他都要打趣：「你家孩子出息啊，白吃我一包巧克力就算了，還想要賺我錢。」我么，就在我媽後面沖他吐口水，我媽輕拍我腦袋，讓我不要沒禮貌。

小學三年級的時候，我爸媽經過長期的調研和基於對實際情況的考量（我媽要上班沒空接送我），決定讓我自己上下學，每天早上會給我三塊錢，兩塊錢公交，一塊錢早餐。

那時候我還沒發現，這可能是我人生第一筆可以自己支配的「收入」，儘管可以支配的餘地很小。我那時候對於花錢沒有概念，也沒什麼物質慾望，錢夠用就行，直到我遇見了小小吳。

小小吳是我的同學，住在我家附件，因此經常和他一起坐公交車，他不同於我，很早就明白資本的力量，他一天能拿五塊錢，意味著他除去坐車，每天能用三塊錢，這於我而言已是巨款，而他並不滿足，他的夢想是星辰大海、四驅車和溜溜球，為了能省下更多錢，他不吃早飯就算了，甚至連車都不坐，跑到學校。

他家到學校將近四公里，來回就是八公里，雖然我那時候對公里數沒有概念，但是光從我坐公交車都需要大半個小時才能到學校，就能明白他來回奔波之不易，但是他卻樂此不彼，而且為了能夠在天黑之前跑到家（他說天黑了就會害怕），每次在下午最後一節課快要下課時，他就已經開始收拾書包準備跑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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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像一下這個場景，老師經過前面半節課的鋪墊已經講到高潮，同學們沉浸其中不能自拔，手飛快地在書本上做著各式各樣的劃線、筆記和聖鬥士星矢小人畫，而他已經背起書包，屁股離開椅子，只差雙手撐地做百米賽跑準備動作。

他長期的節省和奔跑，效果也是喜人的，不僅四驅車配上了最好的馬達和龍頭鳳尾，運動會八百米賽跑也榮獲第一，甩開第二名整整一圈，唯一不好地方是由於長期不吃早飯，小小年紀的他腸胃已經不好。

多年以後我早已和他斷開聯繫，有時候也會想想，這位同學不知道現在身居何處？官居何職？腸胃是否還好？財務是否自由？更重要的是，是否還保持著長跑的興趣愛好？

比起小小吳同學，同樣受資本主義餘毒禍害的小小張同學就不知道高到哪裡去了，他家比我和小吳家都要遠，和我也是坐同一班公交車，但是他從來不通過跑步節省車費，他選擇逃票。

那時候公共汽車資源顯然並不能滿足人民日益增長的出行需求，每次上下學最痛苦的事情就是和眾人擠在一起，冬天還好，還有取暖之用，夏日簡直要了人命，倘若世上真有修羅地獄，不知道比起那時候的夏日公車是否會遜色一二？

那時候還是人工售票，上車以後，售票員通過她鷹一般的視力和超人的記憶力，把剛上車沒買票的人和已經買過票的人完美區分，並且大聲呵斥那些企圖佯裝成買過票的乘客：「你買不買！不買就下車！」

被呵斥者悻悻然，小聲嘟喃：「我又不是不買！」一邊掏出皮夾，從中掏出毛票或者隱藏深處的鋼鏰子。

天時地利與人和，創造了小小張同學逃票的絕佳環境，小小張身材矮小，按照他的原話說「老天爺賞飯吃，就是逃票的命」，他上車以後先往裡頭擠，然後往人多的地方一蹲，偶爾被發現，他聲音比售票的聲音還大：

「我買過了啊！」

「那你車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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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丟地上了啊，你找找。」

地上當然丟滿了票，這種理直氣壯的神情，也讓一向狐疑的售票阿姨都忍不住為自己的記憶力擔憂：該不是我真的老了吧...

小小張同學繪聲繪色地談論自己一次次成功逃票的經歷，又穿插說明他用這些錢買了多少多少玩具多少多少零食，好比成功學商人販賣經驗，讓我心生嚮往。

「真這麼簡單？」

「就這麼簡單！」

我也準備逃一次票了。

我和小小張一起上車，各自蹲在了人多的地方，果然售票員沒有發現我們，我們倆不禁竊喜，這屆售票員不行啊。

蹲著雖然不適，但是一想到成功省下一塊錢，再逃幾次就能買個最便宜的溜溜球，這讓我開心不已。

到站了，我和小小張起身下車，售票員突然大喊：「那兩個小孩，買過票了嗎！」

我一驚，回頭看她，所有的人都在看著我，表情冷漠，此刻一種極其羞恥的感受從我的心底泛上，我驚慌失措，站在原地不敢動彈，羞恥感蔓延全身，讓我開不了口，那一秒，我彷彿看到有警察叔叔抓著我，我的眼睛一酸，感覺淚水馬上就要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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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跑啊！」小小張回身拉我就跑，我們不管不顧往前奔跑，我想像無數人在後面追趕我，我想像那輛公交車在後面追逐我，輪胎帶起飛揚的沙塵，快速逼近我，我感覺快要窒息。

跑不動了，我停下來大口喘氣，身後什麼也沒有。

「你幹什麼呢？你該不會是個傻子吧！」小小張雙手撐著膝蓋。

「我，我，我不知道...」

「唉，一回生二回熟，下次就習慣了，別怕，我爸說了，就算抓到，頂多就教育，也沒什麼事兒！」

「你爸知道你逃票？」

「那可不，就是我爸讓我逃票的啊！」小小張用一種看弱智的眼神在看著我，「他說了，公共汽車，服務公眾，誰付錢，誰傻子嘛！」

我忘了後來我是怎麼一個人回到家裡，我只知道那幾天我鬱鬱寡歡，我爸媽以為我考試考砸了，我每天夜裡都會夢到一輛公車在後面追著我跑，我越跑越累，最後精疲力盡倒在地上，我回頭的時候，那輛公車離我近在咫尺間，車頭大燈照得我睜不開眼，我流著淚認錯，羞恥感和恐懼籠罩著我，

然後大燈熄滅，我醒了，淚流滿面。

後來又坐了半年的公車，我搬家了，搬到了離學校很近的地方，不需要早起，不需要趕公交，可是每天爸媽還是給我三塊錢，我沒有指出，心中竊喜，意味著我有更多的可支配收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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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後來，我上了中學，生活費慢慢變多，下意識和同學攀比，吵鬧著只穿Nike和阿迪達斯。

再上了高中，寄宿，每個月我媽都給我一千塊，我根本用不了那麼多，但不知道為什麼，最後還是沒存下錢。

再後來，上大學，看著周圍的同學一個月生活費三千、五千，他們泡吧、購買奢侈品，花很多錢買一些他們根本不需要的東西，內心毫無波動。

不知道為何，哪怕小小張和小小吳的形象在我心裡早已模糊，可我依舊會想起他們，他們天真無邪的笑臉，他們有著孩子特有的童真和愚蠢，也有著成年人沒有的堅持和期待。我不知道他們是怎麼看我的，一個循規蹈矩的倒霉蛋？一個每天只有一塊錢吃早飯的窮孩子？一個冒著鼻涕泡只會跟著他們跑的傻瓜？

有一次，我回到了家鄉小鎮，來到了我童年住過的房子，我那時候一直覺得我家好大，那時候一直覺得冰箱好高，我突然發現我真的長大了，但是我不明白，到底是因為我能用的錢變多了，我才長大了，還是因為我長大了，所以錢變多了？

回去的時候，我意外又看到兒時坐的公車，已經不再有售票員，改成無人售票，價格卻依然是一元，車上不再熙熙攘攘，可能是線路改造，不通過繁華地段，又或者是因為大家出行方式更多，不屑於坐公車。

我上車，想了想，投了兩元硬幣。

司機說，一塊錢就夠了。

我說：我知道，我知道的。

他看了看我，沒說話，關門，掛擋，車行駛中，搖搖晃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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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坐到了最後一排，窗戶開得很大，外面的風不斷湧入，那一刻，我竟感覺異常輕鬆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