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於吳保初《北山樓集》後

孫寶瑄《忘山廬日記》有段記敘很是好玩,說光緒二十七年六月十二(1901年7月27日),他與章太炎(枚叔)、丁惠康(叔雅)、吳保初(彥復)等人在上海金谷香酒家閑談:「枚叔輩戲以《石頭》人名比擬當世人物,謂那拉(即慈禧太后),賈母;在田(即光緒帝載湉),寶玉;康有為,林黛玉;梁啟超,紫鵑;榮祿、張之洞,王鳳姐;錢恂,平兒;樊增祥、梁鼎芬,襲人;汪穰卿,劉老老;張百熙,史湘雲;趙舒翹,趙姨娘;劉坤一,賈政;黃公度,賈赦;文廷式,賈瑞;楊崇伊,妙玉;大阿哥,薛蟠;瞿鴻禨,薛寶釵;蔣國亮,李紈;沈鵬、金良、章炳麟,焦大。余為增數人曰:譚嗣同、晴雯;李鴻章,探春;湯壽潛、孫寶琦,薛寶釵;壽富,尤三姐;吳保初,柳湘蓮;宋恕、夏曾佑、孫漸,空空道人。」雖是酒闌戲言,卻自有幾分戲假情真在裡頭——而孫寶瑄私相續增數人,將與席而並未自擬的吳保初點為柳湘蓮,也可管窺斯時吳氏風采之二三。

吳保初是清末四公子之一,形狀英偉為人慷慨,據說斯時是風頭一時無兩之人物,但我對此人稍上些心卻要追溯到某日閑翻到公公家一本和許承堯《疑庵集》並排放置的《北山樓集》時了,委實不算甚早。

平心而論,以我眼光看來,較之雖只在二三流間徘徊卻多有可觀之處的許氏,吳氏詩作雖水準不失,但多拘於酬答,刺事又淪於志士之詩,調門喊得很直,可謂情深詩淺,草草看來並不太覺亮眼。

吳保初晚時自序稱「竊以詩之為技,即能偶臻極詣,亦等之飛埃野馬,飄滅於天地之中」,看去恰可為之輔證。多數詩人是最怕所謂今是昨非的抽離感的——如陶靖節那般大悟不礙內熱的還是少數,大部分詩人自戀的痴心一滅便尋轉漠然——在詩的感知範疇內,一旦把本我塵埃化,也就再難自求精進,寫得出好詩了。

是以蕭寥自許的《疑庵集》我翻過不少次數,而這「飛埃野馬」的《北山樓集》拿起了很多回卻都沒能看完。

近日無聊,又試著翻了一回。

這番我卻是先折到後頁去看集子的後序和一些當時名流與與吳氏之詩文往來,存心瞧瞧文人們如何互抬花轎,然而這一翻卻教署名們唬了一跳。章太炎、康有為、鄭孝胥、章士釗——鄭孝胥是吳氏後輩,章士釗是吳門快婿,這便也都罷了,頭兩位卻都是眼高於頂的人物,且素不和睦,卻在吳保初去世後一作墓誌,一作墓表,為他地上地下合作了一過,語多懇切深婉,評皆高超卓犖,這便有些了不得了。

康說他詩「要眇清勁,蓋得乎韋柳荊公」,文「弁冕皖人」,章更講了許多他平生的故事。雖然我也並不喜歡柳王之詩,且康有為太過性情,是素來喜歡誇大其詞為他喜歡的人戴高帽子的,但有這兩位保人,我倒想再看出集子里是否有些先前沒看出的好來。於是這回,我耐下性子查了查他的生平,追從他身世重看了一次《北山樓》。

吳保初本身官沒做到多大——刑部主事是正六品,對應到如今該算是司法部的一位處級幹部,之所以位居四公子之一,恐怕與他父親吳長慶的煊赫家聲有關。

吳長慶是安徽廬江人,襲父親吳廷香的雲騎尉世職,淮軍創建後一直跟從李鴻轉戰各省鎮壓太平軍,累次升任,終為正一品大員,後平定朝鮮著名的壬午兵變(即所謂明成皇后閔妃故事),賞三等輕車都尉,死後謚號武壯,是一位頗有聲威的名將。後來的袁世凱因嗣父袁保慶曾於吳廷香有恩,自年少時便追隨吳氏,最終在整軍紀、平朝亂過程中也積累了大筆政治資本,最終得以嶄露頭角——追根溯源,那也是算出身吳門的。

吳保初小袁世凱十歲,自小一同長大,每以兄弟相稱。經年宦海升沉,《北山樓集》里也留下了二人一些酬答之作。如戊戌後勉勸袁「北極陰霾欺日月,草堂風雨望旌旗。君王神武丁多故,好建奇功答聖時」;而袁被罷職後,又慰他「江左夷吾能再出,佇看逸足騁天衢」。結合袁的立場來看,不難看出這位吳公子在政治上頗有些源自世家被保護太善而未泯的天真——這種天真所以看去較之同列四公子的譚嗣同要更甚些,恐是因吳自身序位不高,也便未能太經受官場的傾軋磨折所致。

從各家筆記都看得出,吳保初是個好人。他慷慨忠直,仗義疏財——然而讀史閱世之餘,在清末那個風雲變幻的時代,僅有這些卻並不足以多麼令人記著。此番回看《北山樓集》並視其平生,拋卻這些符號化的好處來,我倒是對這位軍二代近乎於迂的天真有點哭笑不得的好感。

吳保初的少年時代是在跟隨父親南北征戰中度過的。但從他尚存的幾首少年時的詩作來看,戰事並未為他的性情陶煉出太深印記,反倒是把儒將父親好結交文人的習氣學了十分。

他十三歲的時候寫《春城閑眺》,正值壬午兵變後吳長慶平定叛亂駐軍漢城時。隨軍自處,立於城頭的吳保初寫下的是「憂時花欲墮,得句鳥頻驚」這般寶玉味習作;次年游半山寺,更有「為訪幽蹤我獨來」的雅趣,宛然古龍筆下段玉、管寧、仙劍奇俠五前傳之夏侯瑾軒一般涉世未深的佳公子。

十六歲那年,父親病了,退守荊州,吳保初侍奉在側,不知聽了什麼巫醫的神方,特特剜去自己胸口之肉置入湯藥為父親療疾(陳子言詩話說「先生往省,剴膺肉和葯以療」,章太炎也在墓表裡提到「刲膺肉以療」),雖然父親終於不起,但少年虔孝躍然可見。吳長慶去世後,吳保初便襲了他的爵位。光緒帝不忘舊事,授他主事一職,讓他暫在兵部學習,擔一份閑差,意在照拂功臣後人。

賦閑之餘,吳保初便隨宗室一位翰林院庶吉士寶廷學詩,從而也認識了寶廷的兒子壽富等一干名流。寶廷人稱近三百年滿族第一詩人,雖然多少有些過譽,但究竟滿人熱忱亢爽的好處猶在,不似同光諸輩那般重視身段——且畢竟是當年科舉二甲第六,肚裡也是真有貨的。後因「宗室八旗名士草,江山九姓美人麻」一事罷官,也算位敢作敢當的風流人物。

吳保初身為名門子弟,與師門眾人有些詩酒往來也當是常事,酬答俊游,自亦非少。他出身將門,跟著父親在漢城做了兩年基礎設施建設,從來心念黎庶,而寶廷父子也並非宗室閑人,俱懷內熱,師徒父子三人閑中聯詩,亦有「天意竟如何,災黎誰悲憫」、「造物胡不仁,寧視賢人隱」等心憂苦旱災民的句子——然而,究竟寶廷做的一直是翰林院編修、內閣學士、禮部侍郎等官職,並不曾真正接觸過治國理政之事,壽富方高中庶吉士不久,吳保初更是個領虛銜的副處級調研員,是以幾人雖常懷悲憫之心,卻不免有些上下夠不著,並無太多養民之策——有良知的士族階級,因其立身太高,往往雖能律己卻難接地氣。在很多實幹派看來,他們這種悲憫一錢不值,所謂諫言也多如閉門造車,空中豎閣,難有實效則不如閉嘴。

但我卻不願蔑視這種無從措手卻依舊殷殷的孤衷。

先頭提到的孫寶瑄點紅樓人物里點吳保初為柳湘蓮的同時,將壽富點為了尤三姐——這除了戲謔二人焦不離孟外,亦是孫氏對壽富的結局略致敬意:庚子年兵亂,八國聯軍入京,因同情戊戌已被牽連罷官,杜門讀書多日的壽富不肯降敵,與弟妹從容引繯自縊,臨終留下絕筆「袞袞諸王膽氣粗,竟將血氣喪鴻圖。請看國破家亡後,到底書生是丈夫。」

吳保初斯時僑寓上海,聽聞京中壽富之事有《哭伯福學士》一首,詩不好,但其中有註:「甲午之役,約城破同死,今君竟踐言矣。予以丁酉罷歸,殊覺負君地下也。」寥寥數字卻比詩更沉痛。

——鏡頭迴轉,不獨對舉子們,甲午帶給世家公子和宗室的撼動更是巨大的。甲午而後,陳三立悻悻寫下「 憑欄一片風雲意,來作神州袖手人」(後來還被梁啟超責備了「如何一片風雲意,竟作神州袖手人」),而吳保初卻反而是甲午後開始走上了他短暫的仕途。

他在甲午的第二年在乾清宮覲見皇帝,被授予刑部貴州司主事,開始正式努力工作,這一年他二十六歲。

看《人民的名義》里的陳清泉應該知道,刑部主事是個既可以得利也可以得罪人的差事:律法的微妙變通可以令斷案變成可黑可白的雙面綉藝術。朱元璋告訴我們,一代的手少能柔嫩乾淨,而二代卻往往有持身自好的資本——對於出身能稱得上公子的二代們來說,如果不肯泥沙俱下,那眼裡就必然是一粒沙子都揉不進。於是短短几年裡,吳保初斷了不少案,也得罪了不少人。

比較有名的是裕董氏案。此案說的是喜達臘家幾個宗室兄弟爭襲公爵之事:喜達臘氏裕長構害本應承襲崇綸公爵的堂兄裕善,暗中設局使人借高利貸給裕善,又從中操作令其無力償付最終逃跑,隨後本旗奏請銷檔,令裕善失去了承襲的權力。

裕善在外期間娶妾董氏,還生了一子如格。裕長為安其心,與他仍常有通信,並適當給予接濟,但而後裕善客死在外,董氏想帶兒子進京求裕長令如格歸宗入旗時,裕長卻驟然翻臉,以「來路不明,挾亂訛詐」為由,倒打一耙報官。吳保初受理此案後,不理裕長多方暗示和其兄長裕祿的背書支持,堅持抽絲剝繭細細釐清案件,最終為董氏和如格做主,爭取到了不銷旗檔,留京居住的應有待遇。

裕長背後的裕祿斯時是直隸總督,而裕善只是個死去的理藩院候補員外郎,遺妾董氏更是個無權無勢的漢女,勢力權衡全無懸念。要斯時一個尋常小吏公正地斷這個案子怕反而是難:否則這麼一樁案情並不複雜的繼承案也不至讓康有為二十年後還記得清清楚楚,要巴巴專門為他寫在墓誌上;弟子陳詩也特地在詩話里用了挺長的篇幅來闡述這段與詩無關的掌故。但無論如何,當年六品的吳保初就是這麼乾淨利落地為了兩位無權無勢的孤兒寡婦,把紅帶子宗室和二品大員的面子實實鑿鑿地拍到了地上——這個愣頭青偏偏是最不把勢力放在眼裡的,或者說,他根本就全沒有以是非許人的概念。

我覺得這種傻乎乎的不識時務,倒才是高貴應有的樣子。

又是一年後,朝廷下詔求言。吳保初寫了一篇《陳時事疏》,長篇累牘地分析了他看到的世界形勢,之後說:「皇上宜親賢正,遠邪佞,乾剛獨斷,則萬機咸理。若魁柄下移,則國非其國矣。」按例應由堂官代奏,但這封奏疏卻被他的直屬領導剛毅扣下沒有上達。

《陳時事疏》是吳保初一篇挺有名的奏疏,今人識他,也便多從這篇文字和幾年後的《籲請歸政書》而來。於是我在北山樓集里找出了這篇文仔細看了一過。

然而讓我失望的是,這是一篇筆法凌厲紮實觀點卻乏善可陳的奏疏,落紙萬言卻並無新意,可謂是有why無how的典型詩人之文——以應用文論,恐尚不如他兩年後認識梁啟超後那篇聲援維新派的《論陰撓新法之害》。人們說剛毅是太后黨嫉恨忠直之人方才不予上達,我倒覺得冤了人家。受限於眼界和閱歷,這篇奏疏氣長意短,如拖板荒腔,對於日理萬機的皇帝來說通篇看完只怕有種英語不好的人做閱讀理解的感覺,平添煩累而難有所得——換了我是剛毅我也不會上達。

但當然,吳保初殷殷奉上的,是當時的他能給予國事的最大眼界和最熱忱的真心。被剛毅攔阻後,本打算等三年俸滿保升御史後,再施彈劾有番作為的他一怒辭官南下,回到了老家廬江——不肯少經屈沮,也是出身所賜的驕傲。范肯堂作詩讚他「以行得官以言去,古人如此亦堂堂」,倒是一字不易,端得貼切得很。

吳長慶廉潔,但夫人卻是個善於理財的富家女,陪嫁極為豐厚。原本吳保初縱然辭官,靠繼承母親留下的財帛回鄉後也是足夠安生度日不愁生計的,但他回到家鄉便又捐田又設義塾,還廣結賓客,待到從廬江遷往上海時,身邊已經沒幾個錢了。而公子習氣不改,典衣留客,依然故我——看孫寶瑄的日記,上海金谷香幾乎成了吳保初等人的常用據點,一月至少有十數天能見「彥復(吳保初的字)招飲」,酒闌閑話則從臧否詩文到月旦人物,無所不有,難得孫氏一一記下。從文廷式「將門如汝最風流」、「朝衣典盡天方雪,寶劍鳴時氣欲秋」,其滬上孟嘗之風也略可窺之二三。

從眾人回憶中看來,吳保初的性格該是極好的。他不阿不諂,重情重義,健談善飲又文質風流。章太炎有首詩贈他,說「漸識吳君遂,高情棄直廬」,大見推許,但當頭一個漸字也毫沒掩飾見面前對他的不以為然。以章氏狂狷,看不上吳保初的詩文水準,以為他是個仰仗父蔭的紈絝倒是很正常,但見面後竟大有轉圜,而至極有推崇,則更可見吳保初之人格魅力——而這些,是我們從吳保初遺留的那些文本上看不出的。

於是漸漸地,我的關注點從詩詞轉到了這個人。

後來吳保初貧依故人為食客,終不復仕。他後期自號癭公,癭者,贅疣也,蘇軾說「木有癭,石有暈,犀有通,以取妍於人,皆物之病也」,可見自棄如何。

是的。罷官後的吳保初只怕心中極不痛快。滬上僦居後,他的思想漸漸從維新轉向革命。身為清廷世臣,吳保初自是不能去伸張推翻,但他性子爽直,未必能訥言藏志,久之其意向也便人盡皆知。

於是尚拿著俸祿的舊友們便不肯再接濟他,只袁世凱不忘舊,常有些支援:他兩個女兒赴日留學,也都出於袁世凱的資助。然而再至後來,清政府倒台,袁世凱當選了民國大總統,吳保初念及清廷故恩,卻也很難高興起來,很有些愀然。感性與理性的難以統一令他只好終日僵卧,杜門謝客,終於中風不起,及至二年後貧病而亡,也再未肯再與袁世凱往來。

清末名門公子,卒於民國二年。

吳保初早年娶婦黃裳,亦能詩,也有一集,但閨秀作爾,水準平平。因妻子體弱多病,常年卧床,吳保初與其感情並不算太親密,然而名士多情,旁騖也有些紅粉佳話。

從北山樓集中我們看到他詩作提及最多的名字是他早亡的妾侍許君男(吳保初二女一名弱男,一名亞男,與君男參看,頗有意味)。

許君男是個苦命的女孩兒,六歲時便被綁匪拐走,輾轉賣到了北京的李若農侍郎家做小婢,忽忽八年後,侍郎準備返鄉,便覺這許多隨侍很是負累了。剛好吳保初斯時獨自在京卧病,無人伺候,妻子又已久病,難作子息計,正欲納妾,兩下一說合,便將許君男聘了過來。為此,吳保初一直對李若農心存感激,與許君男調笑時有「投我明珠李侍郎」句,及至很多年後許君男去世,吳保初還作詩追憶這段因由:「年時曾謁順陽公,一闋新詞換小紅。記得吳淞江上路,吹簫相伴過垂虹。」小紅者自是用白石「小紅低唱我吹簫」舊典,亦可見吳對許之珍視。

許的名字由來也是有趣,說吳保初未納妾之前曾與人戲言說北人多著旗裝箭袖,彷彿男孩子,將來如果納了北人作妾就給她取名叫君男。而後聘得許君男問她名字,聽囁嚅說叫君男,頗覺奇異,然而後來細問才知本名是金蘭,音聲相似領會訛了。吳保初覺得有趣,也便索性命她改名君男了。

許君男嫁給吳保初時年方十四,去世時也不過十九歲,然而卻是個很識大體的女孩子。吳保初回憶說自己上《陳時事疏》那日歸家,許君男問他刑部今日是否有冤獄,吳保初也並不相瞞,道:「有封事如獲上,將冒斧鑕死。」許君男淚流滿面說,昨夜見您通宵奮筆疾書便知有異,天子聖明,不會降罪於您的。隨後焚香禱祝。吳保初笑問若吾死國,你當何依?許君男堅定地說:您既為國事死了,難道我不能為您死么?

而後奏疏被剛毅扣下,吳保初生出去意,許君男也便勸吳保初回鄉。她怕吳激發意氣,便只說:自己既歸於吳門,希望能侍奉母親,您少年時候割肉療親,是大孝子,朝廷會體諒您的。幾句溫柔言辭,倒將吳氏雷霆脾氣化解不少。

後來吳保初回憶說返鄉之後,許君男幫吳母養蠶,日夜看護,還焚香禱祝說:「你們不要病,我願意替你們病。你們不要死,我願意替你們死。」憶及此,吳保初尚傷感地說:「哪知道蠶沒有死,我的愛妾竟真的死了」。想到一個小姑娘一本正經地對著一群蠶寶寶喃喃自語,禱祝焚香,而辭官回家的貴介公子在旁含笑觀看的場景,雖隔世尚覺溫馨。

許君男實為病逝,然而吳保初堅以她早年不惜為自己死,那麼如今無論如何去世,便也總算是為自己死的了——這看似有些自作多情的理解自屬詩人之痴,也是沉悲難排,徒然自苦。後來他在《許君男哀辭有序》一文中慨嘆:「姬誠為余死矣。余之所以事親與所以死國者顧如是」,將許氏之死與自己的忠孝並論,便更可見其至哀至愛。

許君男死後,吳保初寫了不少懷念的詩詞,寥寥兩頁冊子,我便眼看著他她葬在自己的北山樓畔,眼看著他一次次從許君男墓上獨行歸家,眼看著他夜夢許君男醒來又作悲聲,及至許氏去世四年,尚追憶著初見時的形容。

涉及親愛死生,詩詞總難以工穩,這我是有體會的。這些詩可讀的並不算多,有首木蘭花慢說「簾外青山掃黛,意中人去難留」,大抵留下了這樣的意思也便罷了。

後來吳保初又有過很多風流韻事,孫寶瑄記敘了張寶枝、金佩香等風塵舊典,還為吳保初敷衍成文,名為《賣笑記》,日記中寥寥數語,香艷冷冽,轉瞬滄桑,倒有白先勇《台北人》、《紐約客》等小文味——總是保初情重,倡優意寡,他空有終身之許,卻因囊中羞澀,雖肯百般借錢為其贖身,但終於陰錯陽差,眼看著這些女子有的求財帛,有的求安穩,各自尋到了歸宿。

四十餘歲時陪伴在吳保初身畔的是侍妾彭嫣,也是出身風塵的。彭嫣工篆善書,是為難得的才女,孫寶瑄日記中說到去探訪吳保初時提了一句「見一姬懸腕書隸,風雅絕世」,寥寥數語已見彭嫣風度。此時相伴,吳保初已是三十七歲,非與痴小相隨的許君男相處那般呵憐,但與一位久識滄桑的才女共此詩酒生涯,想來也另有一番靜定溫暖。

彭嫣與吳保初諸多酒朋詩侶也相過從容。我見過一方袁克文致彭嫣的詩帖,後拜稱:「上作為家大人次女家塾教習,均未知嫣娘肯賜和否?」可見彭嫣亦有詩才。又陳散原偶過天津還特戲贈吳保初以絕句,稱:「酸儒不值一文錢,來訪癭公漲海邊。執袂擎杯無雜語,喜心和淚說彭嫣。」由彭嫣而頗見吳保初掛冠歸後只談風月的負氣和釋然。

然而,彭嫣也並能沒陪伴他走到最後。

一自吳保初過繼來的嗣子吳公木英年早逝後,支持生活的官俸亦斷,吳氏生計便更見窘迫起來。彭嫣以其金盡,不肯共其牛衣對泣,也就很快離開了他。

《北山樓集》里有一首壓卷名曰《題迦因傳》:「萬書堆里垂垂老,悔向人來說古今。薄病最宜殘燭下,暮雲應作九州陰。旁行幸有婁伽筆,發喜難窺大梵心。會得言情頭已白,髭鬟相對久沉吟。」我初讀時不明就裡,後來見包天笑在《釧影樓回憶錄》寫下的一段緣由,方才得悟:包說他和吳保初住過一段鄰居,吳對後輩們很好,常行勉勵,包便把自己譯的《迦因傳》送給吳保初指正,卻不知吳保初後來自謝了如此一篇詩作,還在後面補註說迦因傳與茶花女相去彷彿,特為題記。斯時正值彭嫣下堂求去,吳保初作此詩,自然是借人酒杯澆自己塊壘之意了。以伽因、瑪格麗特為彭嫣喻,也頗見吳保初對其既憐惜又無奈之意。

未己,吳保初鬱郁而逝。有友人作輓聯:「心死已多年,地北天南終鬱郁;魂歸今何處,嫣紅奼紫太匆匆。」末句便是以彭嫣為筏子,喻其燈酒繁華終如雲煙過眼,過手而失了。

一冊《北山樓集》在我省得迦因傳射彭嫣舊事後,終於堪堪讀完。觀感未易:吳氏之詩雖在將門公子中甚為出眾,但終與同為清末四公子的陳散原、譚嗣同相去甚遠。能為詩者,既怕太把自己當回事,也怕太不把自己當回事,而吳保初少年時是前者,中年後為後者,皆非很合宜的態度。

公公在北山樓集後題了一句「吳廬江詩宗小杜而難牟,徒似飛卿之擅艷」,也約略高抬了他些。吳保初怕是並無心思故作艷語的,他早年時宦情方隆,不知餘生究竟,關心朝局,意固不在於詩,而晚年時心志由不甘掙扎轉至沉淪,要再學陶韋也就徒有其表了。「墮溷飄茵聊復爾,焚和棄智欲逃空」,如是而已——然而相較後來,我還是覺得他早期振朝衣摜酒罈的中二時期詩作要可愛些。虎虎有生氣,連志不獲騁都惱得令人心存希望。

誰為天下奇男子,臣本高陽舊酒徒。那是戊戌一代年輕世家子弟未經陶煉的灼灼天真。合上集子,我便總是有些鬱郁了。多希望世上終能有個赤子如他,能永不必經歷那些功利的剝復升沉呵。

詩集翻過,無論有沒有心許動容,總是隔空印下了交情。觀吳保初一生,雖然多少有些志大才疏,實名不稱,終究是人負他多,他負人少。《北山樓集》的每篇贈答都是發自肺腑,看得出是多麼竭力地想對對方多說些、再多說些,生恐旁人不能盡然知己——而這竭誠和熱切,令我在看到他那些文人朋友精緻而空乏的回應時就不免約略有些尷尬了。

是的。《北山樓》的使氣叫囂,不求精進在文字上並不能令我推崇,但它卻留取了一顆較之旁人更為有溫度的真心,誰能說、這就沒有意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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