絕望的牛
我越來越覺得這比賽其實就是一場疲憊而空洞的旅行,幾乎是毫無意義。
我告訴我的母親這樣下去只會讓我們的村子越來越成為別人的笑柄,我的母親用她慣用的充耳不聞回應了我。雖然她連一束目光都懶得給我,但從她故作嚴肅的側臉上和強壓的聲音里我感受到了她對我的極度厭惡。隨著年歲的增長,那些幸福和快樂的時光就漸漸離我而去了。很多的事情,我越來越覺得它們不應該是這個樣子的,它們無論如何都應該有一個更美好更合理的存在的。比如,我清楚地知道了每一頭牛在我們村的成長和訓練過程,比如我意外地發現了全鎮只有我們村會如此狂熱地熱衷於賽牛這一事項,比如我無奈地看到了我們村虛假和浮誇的種種……我無比悲哀地懂得了一個道理——在這個世界上你了解的內幕越多,幸福和快樂就會離你越遠,而唯一真正的幸福,叫置身事外或者是一無所知。
也許現在的你永遠也不會想得到,曾經,我也是我媽的驕傲的。那時的我以投身賽牛事業為終身目標,那時的我小小年紀能如數家珍般地說出和賽牛有關的任何事情,能記得公布在我們村宣傳欄里的所有我們村子在歷屆賽牛大會中取得的輝煌,能一口所說出別的村子牛的缺點……那時的我媽,幾乎開口必談她的兩個寶貝:她的兒子和村裡的牛,一個是她的政績,一個是她的成績。 由於我那時的天賦異稟,我母親和其他村委成員在一次村委會後一致認為應該送我出去深造。於是她們拿出村裡的公款,動用各種關係,把我送往其他的村子遊歷,希望我能在學習百家之長並順便掌握百家之短後榮歸村裡,大振我村牛業。 然而誰也沒想到,世事總不會那麼容易順遂人願,我的命運和人生的目標卻在這個時候發生了一些改變。我一直以為,一頭牛,要想在萬千牛中脫穎而出一鳴驚人,就必須從它能夠站立之日起接受嚴格的訓練,再苦再累也在所不惜,掉皮掉肉不掉隊,流血流汗不流淚。畢竟名人說過,天才出於勤奮,只要功夫深,鐵棒磨成針。我一直以為,我們所有的村民應該擁護村幹部的領導,齊心協力,關注賽牛事業,投身賽牛事業,以捍衛村子的名譽為己任,才是我們為民之本分。畢竟名人說過,眾人拾柴火焰高,干一行專一行。我一直以為,能夠成為選手的牛,應該是這世界上最開心最光榮的牛。我一直以為,我母親是這個世界上最優秀的領導。我一直以為,我們村是這個世界上最幸福最有前途的村子……
事實卻完全相反。我所看到的別的村的牛和人,都做著和我們村完全不同的事。他們根本沒有專門的訓牛場,他們的牛也幾乎沒有參加正規的訓練。那些牛出生後正常長大,長大後和人們出去耕田。他們的人每天商量著如何讓耕地的產量更高,如何讓房子更堅固,如何讓山上長更多的樹,如何讓河水更清澈,如何讓牛能有更多的草地。他們也並不是完全對賽牛不聞不問,他們也會關注,也會派出自己的牛去參賽,只是那些牛是在耕田過程中被發現有奔跑天賦而被挑選出來的,這些牛身心健康,能耕田能奔跑……
我確定我是在這個時刻開始思考我所看到的一切的。 留學歸來在村委被奉若神明的我並沒有眾望所歸地長篇大論滔滔不絕。我沉靜在我內心的世界裡,沉默而消極。 我看著我們村一片片被砍伐興建成賽牛訓練場的山坡,我看著我們村一片片被徵用為賽牛場的土地,我看著我們村漂滿牛糞和垃圾的河流,我看著我們村民整天追著牛尾巴和村領導的身影,我看著我們村天天高價從別的村購買蔬菜和食物,我聽著我們村的牛在皮鞭和棍棒下凄厲地慘叫,我看著不時地有牛在訓練中殘廢或者身亡……我完全迷失了我曾經美好的夢想和我自己,我不知道未來應該的樣子和我應該的去處。 村幹部們先是關切詢問後是各種猜測最後議論紛紛。我那一直以我為榮的母親在周圍人鋪天蓋地的流言蜚語中也開始以惡劣的態度來警告我。但我無法對她們的反應有所回應,我開始懷疑一切。我不知道我的母親為何能夠這麼多年一個人牢牢掌握著村長和村支書這兩大權力要塞。我不知道為什麼那麼多其他村幹部從來沒有對我母親有任何異議。我不知道為什麼所有的村民都如此沉默地生活在這樣一個地方。 真相在一點點的質疑中將其原有的面目顯示在所有期待已久或者毫無準備的眼中。然而我所付出的代價卻是我曾經擁有的所有的幸福和快樂,即使那是伴著虛幻和麻木的但依然讓我曾經開心過。原來我的母親每年要通過各種方式給鎮領導很多的實惠,使得所有的領導對她關愛有加。原來每個村幹部都有一個骯髒的幕後,我們村高薪聘請的專業馴牛師是他們的親戚或者朋友,我們村所有賽牛場的使用權都在村幹部手裡,我們村的牛肉、牛皮甚至種牛的生意都需要我們村幹部的參與……總之一切能產生利益的地方就有他們忙碌的身影和龐大的網路,我的母親對此保持她慣用的充耳不聞,畢竟她也有不幹凈的底子。 原來,我以為我熟悉的世界,還可以有這樣的存在方式。 我無限悲哀地躺在牛圈旁,看著我們的幹部無限風光地和牛擺著各種POSE。據說牛是色盲,那麼那些披紅掛綠的裝扮,對它們而言,有何意義呢?這些興奮的人們,他們站在牛的旁邊時為何能笑得如此的燦爛呢?他們也一定看到過牛在訓練或者比賽過程中倒下的場面,也一定看到過牛被皮鞭或者棍棒打傷打殘的情景,也一定不只一次聽到過牛受傷或者倒下時凄厲的慘叫,也一定不只一次目睹過牛溫順的眸子里眼淚大顆大顆滴下的畫面,可是他們為何從來就不曾往心裡去過呢? 牛不應該是被強迫用來賽跑的吧?牛也不應該被當作榮譽和政績的犧牲品吧?牛的生活,應該是像別的村子一樣,在草地上生長、散步,在田野里耕耘、播種。而不是像我們村的牛一樣,在強迫和屈辱中掙扎,在傷痛和折磨中死去。對這一切,我無法釋懷。從前,我從來不知道,這麼龐大這麼溫順的牛,原來是那麼地脆弱——它只要一不小心倒在地上,就可能再也不會起來……雖然我早已被排斥,可是作為局外人身份的我,無論如何也無法把自己置身事外。我也是這個世界上最悲哀的人,有著和牛一樣的悲哀,不同的是,牛是為自己悲哀,我是為牛悲哀。然而我又是這個世界上最無奈的人,不願逆來順受,卻又只好獃在這片絕望的土地上苟活。因為我還沒有長得足夠大,大得可以不需要依賴我母親而生存。最終我只敢不滿,卻不敢公然作對,所以,我並沒有比那些選擇沉默的村民更快樂。 今年的賽牛,我們村的隊伍和去年一樣浩大。不同的是去年在我們自己村裡舉辦,今年我們去別人的地盤參賽。去年我們村整體獲得第一名。 好了吧,背景就給你們講到這裡。現在我們來看看今年的賽牛現場。我不知道是我們的牛不適應別的村因地制宜的、臨時的小賽場,還是不適應別的村並不熱烈的氣氛和村民並不高漲的情緒,去年在我們村專業的、寬闊的賽場上所向披靡的我們的牛們,開賽第一天就幾乎丟掉了全部理應奪冠的項目。但我們村來參賽的村民們似乎對此也沒有過多的在意,他們一直在小聲談論別人的村子,談論別人清澈的河水,談論綠樹成蔭的山坡,談論莊稼長勢喜人的田野,他們的言語中滿是羨慕,眼神里充滿妒忌。我在猜想我媽如果看到這樣的場景她該會作怎樣的反應呢?是繼續充耳不聞?還是終於暴跳如雷? 但我媽此刻早已沒有精力再關注這些,她此刻像極了一隻熱鍋上的螞蟻,對賽場上的局勢甚是惱怒。在和其他幹部長久的碰頭之後,她作出了一個決定:讓我們村原本準備壓軸的牛提前出場!那是一頭承載了我們村幹部無限希望和給過我們村幹部無數榮譽和光環的老牛,曾經戰功赫赫打遍全鎮無敵牛!在我們村裡,一直享有著只有我媽才有資格和它拍照的特權! 看!它來了,承載著我媽和其他幹部的希望邁著固有的健步來了!全場也陡然有了空前的熱烈氣氛。那牛也果然不負眾望,一直遙遙領先!觀眾為它歡呼,我媽手舞足蹈!突然——在最後一圈的拐彎處,它的前腳一下深深陷入沙地里來不及拔出,而它巨大的身體在強大的慣性下繼續往前——「咔嚓!」一聲脆響!我的心在這一刻收緊了,破碎了——它的前腿斷了!它的鼻子和嘴深深摔進了沙子里! …… 我媽卻做出了更讓人出乎意料的舉動——她將手裡的水杯狠狠摔到場內,罵了一句粗話,不顧周圍人的呼喊和議論,帶著她的幹部們,鐵青著臉離場而去! 我顧不上詛咒我的母親了,我哭喊著衝進賽場,抱著牛頭拚命往外拉,老牛在我的幫助下,艱難地拔出了鼻子,重重地呼出一口氣,鼻孔里的沙子像內心的積怨一樣,帶著呼嘯飛了很遠!老牛沒有慘叫,也沒有流淚,只是大口大口地喘著氣,它渾身冰冷而濕透,劇烈地顫抖。原來牛痛楚無比時也是會和人一樣冒冷汗的!我似乎在這一刻體味到了它全部的哀怨和痛楚,我嗓子早已喊不出聲音,淚水如傾盆的雨水…… 幾個實在看不下去的村民幫我把老牛抬上擔架,落日照著我們孤獨而悲哀的身影沉默地向村裡移動。傍晚几絲清冷的光亮從老牛溫順安詳的大眼睛裡反射出來,那雙眼是如此地讓人心酸,如同兩顆碩大的眼淚,絕望而冰冷。推薦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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