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明樓舊事(八)

元老所涉法律糾紛,包括元老與元老之間,元老與非元老自然人之間以及元老與社會組織、法人等非自然人之間的刑事與民事訴訟,由元老院授權榮譽法庭受理,且僅能由榮譽法庭受理。

————《共同綱領》第二章第五條

趙曼熊踱下寬闊的跳板時,天上正是一輪滿月。

時已深夜,廣州碼頭依然熱鬧非凡——裝卸貨的吊車猿展著長臂來迴轉動,川流不息的人群攪動起如蒸籠般的熱氣,浸得碼頭上暖黃色的燈光如海上的波浪般微微晃動。

根據《元老出行安保規定》,廣州方面直到船將靠岸才得到趙元老的行程通報,故此岸上並沒有元老的身影,只有兩隊衛兵排著整齊的隊伍列隊迎接,幾個睡眼惺忪的樂手一邊強打著精神拼湊著鼓點,一邊演奏著《迎賓曲》。

趙曼熊並不在意。他這次借口還有事情要處理,特意沒有和審判庭同船抵達——曝露在眾目睽睽之下總是會讓他感覺有些不適。此刻,他挺挺愈來愈豐滿的肚腩,沖著衛兵們悠悠地揮了揮手,便背著手慢慢走上鮮亮的紅毯。衛兵們「亢」一聲全體立正,皮靴相叩,雪亮的刺刀齊齊上舉,在月光下反射出慘白的光亮。

馬車是早已準備好了的,按照趙首長的指示,直駛向政保局的大院。等午木得知消息趕回辦公室,趙曼熊已經端坐在他的辦公桌後,輕嗅著桌上那盒預備已久的雪茄了。

「趙曼熊同志,您好!」午木兩腳相叩,直直地站在桌前。

「午木同志,你好。」趙曼熊點點頭:「坐。「

「是!趙曼熊同志。」午木坐在桌前的直椅上,兩手靠膝,端端正正。

「午木同志,你傳回的卷宗,我已經看過了。」趙曼熊慢慢剪下雪茄頭:「你做的很好。「

「還請趙曼熊同志指正。」

「執委會既然讓政保局來負責這次事件的調查,我們就應當把事情做好,做到位,展現出我們的業務能力——也堵堵警務口那邊的嘴。」趙曼熊斯條慢理地說道,擺手阻止了想上來點煙的午木,拿起了一旁的火柴:「你也不必有什麼顧忌——那兩位,誰都知道他們已經沒有什麼前途了。等這件事公布出去,誰也不會捂著鼻子上來幫腔的。」

「可是我給您發的……」午木身體微微前傾,輕聲提醒道。

「你發的密卷我已經看過了。」趙曼熊點燃了雪茄,煙霧繚繞起來,把他的臉遮得若隱若現:「如果他們真的有那麼重要,自會有人跳出來保他們——我們到時會用合適的方式歡迎他們的。」

「臨高方面知道這件事的人多麼?」

「不多。 畢竟只是元老私德。雖然影響很壞,但執委會認為沒有必要交元老院討論。」

「那各方的意見?」

「呵,各方的意見。」趙曼熊微微揚起嘴角:「那幫自認聰明的傢伙不等元老院明確表態,是不會有意見的。至於法律口——我們只管偵查,至於這個燙手山芋該如何下嘴,自有馬甲那幫子傢伙傷腦筋。」

「不過,」趙曼熊還是一貫得平淡:「有件事上我需要指出你的不足。」

「是!請您指教!」午木唰地起身,立正站好。

「你製作朱大騁的筆錄時,不應該只有你一人在場。朱大騁畢竟是元老,你這樣做,白白給了人家口實。」趙曼熊和緩的口吻里有一絲嚴厲。

「是。這個是我疏忽了。」午木臉色煞白:「慕敏恨不得離這事越遠越好,熊卜佑那個愣頭青……」

「並不是只要有了錄音就能保萬世太平的。元老院現在的內部態勢和我們政保局的處境,你應該很清楚。」趙曼熊的話音又恢復了平靜。

「是!」

「午木同志,我知道你是急於追求真相,這個我不怪你。」趙曼熊慢慢起身,踱到午木身前:「政保局最終目的是要保證我們政權的穩定和安全,你挖掘出真相剷除隊伍里的害群之馬也是為了保廣州長治久安。但你要永遠記住,我們並不忠於某一個人,某一屆政府,而是從始至終只忠誠於我們的政權和國家——這是我們的義務,也是我們願為之獻身的光榮使命。「他的雙手扶在午木肩上,直視著午木的雙眼。

「是!」午木的喉頭有些哽咽。

「當然,在工作中,也要時刻注意對我們自己的保護。「

「是!」

「最後一件事,這些天,有人來調過卷宗么?」趙曼熊轉回桌後,悠閑地磕擊著桌沿。

「沒有。案卷一直在我這兒。」午木想了想,確信地說。

「很好。你去吧。我想在這兒待一會。「

厚實的屋門輕輕合上,帶起一聲若有若無的呻吟。趙曼熊仍坐在辦公桌後,他坐的很靠前,身體幾乎完全被寬大的辦公桌遮住,這讓他有一種安定感。

午木是個很不錯的年輕人,他雖然生性同自己一樣遠不夠陽光,但肯幹事,願意幹事,也能幹事。趙曼熊能感到,廣東的這些日子讓午木越發成熟,「302案件」中他就很好地避開了各種敏感的嫌隙——看得出來他是很小心的。但是這種日益增長的政治敏感性依然沒有讓他成熟為一個只論得失不論是非的「政治家」,他沒有怕得罪人而四處推諉,也沒有為了自己可能的得失而草率結束偵查——從這個角度上講,慕敏和元老院那些所謂的「權謀家」要比他高明得多——趙曼熊想到這裡,心裡忽然有一種慶幸和欣慰。他笑了笑,自己這樣的人居然在慶幸午木沒有真的變成一塊「烏木」,也許這就是穿越者殘存著的來自那個時代的良知和痕迹吧。

他又想起午木曾跟他說過,他的根就是穿越集團,一切損害穿越集團利益的人都是他的敵人,他要與那些人鬥爭到底,至死方休——臨高炙熱的陽光下,那個青澀的男人面孔堅毅,嘴角緊繃。

趙曼熊手中的雪茄燃盡了最後一點光芒,黯黯地散成了灰燼——希望午木的這點信念不會燃盡他的生命——無論是政治上的還是肉體上的。

趙曼熊拍拍厚實的雙手,幾點煙灰飄然而下,他的思緒也隨之飄然而起——

「不要再說了。老文不會這麼乾的!我了解他。」王主席擺擺手,低垂的眼瞼遮住了他的雙眼。

屋裡的空氣凝重而滯澀,只有煙灰缸里剩了大半的聖船香煙掙扎著閃爍出暗暗的光亮。

「如果他真有這個想法,當時他為什麼把位置給了我?自己幹下去不就行了么!」王主席終於耐不住,脫口而出。

「文區長當時即使想繼續幹下去,情況也得允許他這麼做。」趙曼熊的聲音仍是不急不躁:「當時元老院內的風潮,您是清楚的。」

「他不是那樣的人。」

「權力是會改變一個人的。文區長不愛財,不好色——聽說他拿自己的生活秘書當充氣娃娃一樣用——天天撲在工作上,您要說他不喜歡權力,恐怕您自己也不會信吧。」

「老馬也天天撲在工作上,也沒聽說他要怎麼樣啊?!」

「文區長如果只是像馬國務卿一樣,倒還好說。」趙曼熊微微一笑:「問題在於他本就是蟲洞的發現者,現在我們的一切都起源於他,可現在卻只幹了兩屆就只好讓賢。」他的聲音里有一絲冷酷:「誰知道文區長現在會不會想著改天換地,千秋萬世,家國一統呢?」

王主席掐著眉心,低頭不語。

「現在我們所有的兵力和補給物資都在兩廣,臨高已經成了真空。軍隊的將領和骨幹又幾乎都在文區長手下打過仗——坦率的說,文區長在軍隊的影響力遠超您,甚至遠超執委會。他現在有錢有糧,只要能籠絡住軍心,轉頭就能開過海峽。」

「那……那我們也不能靠這幾句不知真假的話就開始懷疑自己的同志。」

「王主席。」趙曼熊正色道:「我們並不是要開始調查文區長,而只是在對其有意識地加以關注。」他頓了頓:「您知道,我們的軍力正是最強大的時候,但我們的處境也是最危險的時候,臨高經不起一場分裂——那會徹底摧毀我們的一切。作為元老院的核心和最高領導,您應該擔負起這個責任。」

王主席雙手抱住頭,發出一聲呻吟,沉默良久,用嘶啞的嗓音說道:」不要讓任何人知道這件事。「他低著頭,不願直視趙曼熊的雙眼。

「是,主席。您放心——密卷里的內容只有你我能夠查閱。而我們,只需要靜觀廣東大區對此事的反應就夠了。「

……

趙曼熊踱到窗前,推開窗戶,狹小的窗口外,月亮已不知何時被陰雲遮住,在雲後暈出黯淡的光斑。天地間中瀰漫著潮濕、躁動的氣息。

嗯,要起風了。

……

……

……

郭芙細細讀著桌上的病志,試圖把白色布簾外那個藍領章的影子趕出腦海,可她還是覺得渾身不自在,那個面色陰沉的藍領章似乎周身散發出一種壓抑的氣味,讓她覺得頭皮發麻。

她抬起頭,看著面前坐著的男人,他鼻子上的紗布已經取下,縫線也已經拆除,一個渾然天成秀氣的有些過分的翹鼻,給他的臉添了幾分詭異的精緻。「陳慕明」,她還記得這個男人,還記得手術台上倔強的嘴唇,只是沒想到當嘴唇的主人醒來後,可以變得這樣猥瑣市儈——此刻的陳慕明帶著一臉沾沾自喜的表情再跟自己討價還價:「哦說郭醫生啊,不是要同昵別苗頭啦,昵瞧這磺胺啦,一支噢就要幾吊錢了呦,昵這樣一開就是幾支,吃不落了啦……」

郭芙看著這個男人的嘴在空氣中開合著,發出的聲音卻似乎從很遠處傳來——連續幾天的連軸轉手術時常讓她陷入這种放空的狀態——他說這麼多,無非是怪自己當初一些葯開的太多,要求減免費用,郭芙暗道這年頭醫生真是難做,葯開少了怕病人出狀況,開多了病人又嫌貴覺得被騙——你要是真覺得開多了,可沒見你拿回來過。

「好的。你這個費用我可以再和領導溝通下,適當給你減免些。」郭芙的聲音很機械,她實在不願意和這個男人在這些事情上糾纏,好在蘭院長為了應對類似情況已經給了手下大夫們一定的審批權,這件事倒是不難做。

「矮油!這真是承了郭醫生的情了哦,多謝郭醫生,那我趕緊去辦了哦。」男人眉飛色舞地道了兩聲謝,就跨出了門檻,似乎擔心郭芙改了主意。

郭芙嘆出一口氣,收拾起桌上的東西,半個小時前她就該下班了,現在得趕緊去趕六點半鐘的通勤火車——廣州分院大夫們的宿舍都設在大世界,除了蘭院長有專配的馬車,其他人都得早晚通勤。

掀起布簾,藍領章依舊在門口不遠處站著,見郭芙出了門,便不緊不慢地跟在她背後。郭芙皺了皺眉,加快了腳步,身後的藍領章一言不發也趕了上來。

「郭大夫!有人找你~」護士站前,幾個小護士捂嘴笑著,一邊笑嘻嘻喊著郭芙,一邊指著不遠處身著灰藍色軍裝的男人。

郭芙的臉有點發燒,不用看,她就知道那捧著鮮花的男人是誰——自從幹部俱樂部連放了幾場電影后,送花就成了廣州歸化民幹部間最時髦的追求方式,田涼已經送來好幾次了。

看到郭芙的身影出現在門口,田涼忙整了整武裝帶,幾步趕上前來,雙手將鮮花送到郭芙面前:「芙妹,送給你!」

郭芙沒奈何,只好接過,顧不上一旁那幾個毛丫頭的嬉笑,強扮笑臉:「三五哥,你來啦。」

「嗯!」田涼送出了花,此刻卻不知道把手放哪裡好,只好不停地搓著雙手,也不敢看郭芙的眼睛,只是嘟嘟囔囔道:「等你了好一會,花也有點蔫了,你別見怪……」

"都怪我,讓三五哥等了這麼長時間。」

「哎~哪裡哪裡。沒多長,我也剛來!」田涼有點慌了,也不知說點什麼好,干張著嘴半晌只擠出句:「我送你回去吧!」

「不用了,三五哥,挺遠的。」郭芙推辭道。

「哪有多遠,就幾步就幾步,我送你。」好像是忽然找到了交流的話題,田涼的聲音也添了幾分熱切,照著電影上那人兒紳士地一鞠躬,不由分說便伴著郭芙向醫院大門走去。

「這麼晚了,還讓三五哥你送我,真是太不好意思了。」郭芙捧著鮮花,尷尬地收穫著來往大夫、護士和病人的眼神。

「晚是真挺晚了。不過沒事,這兩天區里配下來一輛馬車,明天我用馬車送你吧。」田涼伸出左臂,替郭芙遮擋著前方的人流,引來了更多好奇的目光。

「都給你配車了啊,三五哥,你現在真是越來越出息了。」郭芙用餘光掃了眼身後,藍領章見有上尉軍官在與監控對象同行,便拉長了些距離,不近不遠地慢慢跟著。

「嗐!還不是文區長賞識,按理說我這級別是配不上的。」田涼嘴上雖然謙虛,可話音兒里也頗帶上了幾分自得。

「三五哥你工作這麼忙,以後就不用天天來接我了。」

「不忙不忙!再忙,這點時間也擠得出來!」

……

走出了醫院,兩人又冷了場。時值盛夏,六點多的廣州依然天光大亮,街面上熙熙攘攘。已從大疫中康復的廣州城重又恢復了嶺南第一城的繁華,街道兩旁的商鋪門口,夥計們大聲吆喝著招攬客人,挑著貨籃推著兩輪車的游商小販也在一旁幫著腔,叫賣著澳洲縫衣針、老乾爹番椒醬之類的俏貨,間或有幾個拉洋片的拉長聲音像是唱澳洲戲般:「新~片~上~市~啦——最新的澳洲新片啦!為取經三個白骨精大戰糖長老,毀魔戒五個小矮人勇闖妖怪窩啦……」

來往街市上巡邏的警察遠遠見到田長官,都齊齊地立正敬禮,市民們已經逐漸習慣了這些黑制服的存在,但看到他們對一個軍人如此尊敬還是很感新奇,有不少閑漢竟相跟在兩人身後看新鮮。

廣州一號線的始發站就建在紫明樓不遠處,這是一條為了方便廣州市民前往大世界的慢速通勤火車,也是穗港鐵路的試驗段,剛建成通車不久。沒用多久兩人就走到了車站,在反覆婉拒了田涼將自己送到宿舍的好意後,郭芙登了上二等車廂,她身後陰魂不散的藍領章也上了三等車廂,伴隨著濃煙和蒸汽,火車拉著汽笛慢慢駛出了站台。

田涼獃獃地看著漸行漸遠的火車,心中悵然若失,在懊惱了一陣自己的木訥表現後,一步一回頭地離開了站台。

澳人有異技,曰拉洋片,亦有稱拉澳片者。置一箱,盈三尺許,上有一孔,使人窺之。初觀無奇,內有乾坤,孔內山河鳥獸,人物衣冠,栩栩然若生者。使一人轉箱上曲桿,則人物移換,動跳自如,觀之者無不瞠目神迷,至有好之成癮者。

——————《澳宋奇談》,著者賈華京

火輪車者,今世常見矣。雖山夫村人,亦不為怪,且知其無怪妖術,本五行大道也。金生火,火生水,水生力,力貫機關,而車自行。官家今鑄粵漢、盧漢、寧滬杭、隴海等鐵道,余嘗嘆曰:聚九州之鐵,而鑄三千年未有之變局。然三十年前,粵之官民,聞所聞問,見所未見,觀者如堵。穗港鐵道初通時,前朝達官多往探之,火生車行,疾如奔馬。髡人司車告諸人:車頭五百馬力。某大員聞而驚曰:怪哉,五百駿馬藏於何處?奈何備齊如此多草料?且未見馬場何處?其人為世人笑。而余笑世人:祖龍以後,天下英雄盡輸於王家,而自困於儒術。微髡人,吾不識閻浮真面目。

——————《髡事指錄》,編者阿佑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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