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前明月光」,床是什麼床?

「床前明月光」,床是什麼床?

文/陳可抒

0,引言

「床前明月光」,床是什麼床?方舟子先生說是眠床,馬未都先生說是胡床(馬扎),蒙曼先生說是井欄。這三種觀點,其實概不新鮮,上世紀八十年代時即已經爭論過一輪了,然而,並沒有定論。皆因為每種說法都有極大的硬傷,本文將一一反駁,並給出正確答案。

1,井床不是井上圍欄

蒙曼先生在《百家講壇》上聲稱「床」應解做「井上圍欄」,不止如此,還頗有人認為「床」指的是「軲轆架」。這種說法基本遵循的邏輯路線是:床——>井床(銀床)——>井欄——>井上圍欄(或軲轆架)。

這個路線是錯誤的,井床(銀床)指的是井口邊的條石,絕不是井上圍欄或者軲轆架。我們看這樣的兩首詩就能明白了:

井桐花落盡,一半在銀床。

——唐·佚名《河中石刻詩》

稚川曾此倒靈瓢,闌上銀床壓甃腰。

——宋·董嗣杲《煉丹井》

「井桐花落盡,一半在銀床」,寫的是花落滿地,一半落在銀床的情景。因前面寫有「井桐」,所以此處銀床是井床無疑。那麼,如果銀床是「井上圍欄」或者「轆轤架」一類的細木,又怎麼能承得下一半的落花呢?所以銀床指的是井口邊上的條石,也叫井床或者玉床,在詩文中的意象內涵和「空階」相仿,常與雨滴和落花連用。

而「闌上銀床壓甃腰」則更加明確了,闌,便是真正的井上圍欄,甃是井的內壁,意思就是井床上安裝了圍欄,就像是壓在井壁的腰上。明確地寫出了圍欄、井床、井壁這三者的關係。

井床(銀床)並不是「井上圍欄」,但唐朝人確實曾經把井床稱為井欄,這是因為「井欄」有兩個含義,既可以指井上圍欄,也可以指水井內壁的結構。這一部分的考證稍顯複雜,我單獨拿出來做一篇文仔細論證,此不贅述。

另外,「銀床」與「井床」也並不是一一對應的關係。令狐楚寫「玉箸千行落,銀床一半空」,溫庭筠寫「冰簟銀床夢不成,碧天如水夜雲輕」,這裡的「銀床」都是眠床。銀床出現在詩文之中,如果前後有水井的元素,如井、梧桐、轆轤、後園等等,便是指井床,否則便不是。——這個道理很容易理解,唐宋人經常以「青絲」來稱呼井繩,但你不能見到「青絲」就理解為井繩,具體指向要依照前後的語意才能確定。

既然銀床都無法直接對應井床,單獨一個「床」字,又怎能理解到水井上去呢?蒙曼先生所講「繞床弄青梅」的例子也是如此,這裡的「床」絕不是圍欄,也不能理解成井床,具體是何物,下文將會一併講到。

2,胡床不是通常意義的床

也是在《百家講壇》上,馬未都先生聲稱「床前明月光」的「床」是胡床,還列舉了幾首詩來壯其聲勢。的確,胡床是唐宋人的常用之物,關於坐胡床賞明月的詩文,找一百篇也能找得出來。但是,胡床卻並不是通常意義的床,和「銀床」的用法很類似,如果語境中沒有特意提到「胡床」,則「床」字並不能按照「胡床」來解。

胡床,就是今天俗稱的「馬扎」,歷史很久遠,漢代時候已經有了,據《後漢書》所載:「靈帝好胡服、胡帳、胡床、胡坐、胡飯、胡空侯、胡笛、胡舞,京都貴戚皆競為之。」

此中所列舉的「服、帳、床、坐、飯、空侯、笛、舞」諸般事物,全部與中原日常之物差異較大,所以冠以一個「胡」字,以示區別

唐朝時,床的功能很廣泛,有琴床、書床、食床、茶床等,稱呼也多,有綉床、銀床、玉床、寶床、紫金床等,這些床,是使人「安身」的傢具,胡床雖然也能提供更便捷的作用,卻並非同類。如果只提到一個「床」字,前後並無相關語境,那麼絕不會是胡床。——這個道理也很容易理解,當我們提到「牛」時,可能是水牛、黃牛、奶牛、野牛、氂牛,但絕不可能是蝸牛。

陸遊《老學庵筆記》中提到:「徐敦立言,往時士大夫家婦女坐椅子、兀子,則人皆譏笑其無法度。」兀子是小凳子,和胡床類似,坐在上面需要「垂腿」而坐,也即是上文所引《後漢書》中的所謂「胡坐」,不同於傳統的跪坐或盤坐,所以不免被人「譏笑」。由此亦可看出,胡床和兀子都不是通常意義的床,不能以單單一個「床」字稱之

3,唐朝的床並不特指眠床

方舟子先生聲稱「床前明月光」的「床」就是眠床,這就是純粹的現代人視角了。宋代以後,桌椅這種高型傢具開始出現在普通人的生活中,「床」才逐漸地偏重於眠床的含義,以至於今天一旦提到床,則必定是放在卧室里。

唐宋時,床是最普遍的坐、卧具。《爾雅》有云:「人所坐卧曰床;床,裝也,所以自裝載也。長狹而卑曰榻,言其鵪榻然近地也。」

既然不但是卧具,也是坐具,那麼就意味著床的安放是非常靈活的。尤其是,此時並沒有桌椅之類的高型傢具,能夠配套的只有席、榻、幾等等。——即是說,如果一個唐朝人有足夠的預算來安排傢具,那麼他的客廳里會有三張床,用來分賓主落座並談笑風生,書房裡會有三張床,一張琴床、一張書床、一張茶床,餐廳里會有一張飯床,卧室里自然也有一張床,用來休息……而如果到了某些集會之所,遇到的床會更多,據《廣異記》所載:

童子至飲所,傳教云:「公令與此人一杯酒。」飲畢不飢。又至一所,有數十床,床上各坐一人,持書,狀如聽講。

——唐·載孚《廣異記》

所以,唐朝的床形式繁多,功能多樣,並不僅僅用來睡覺,也並不僅僅要靠牆擺放在卧室裡面,可以坐,也可以繞,可以彈琴,也可以飲酒。「繞床弄青梅」,便是小郎繞床而走,並不是井欄;「店飲吾曹床」,便是朋友在床上喝酒,並不是什麼了不得的事情;「拂床琴有聲」,便是床上放著琴,因為震動而發出輕輕的聲響,並不是隔空感應。

至於「床前明月光」的「床」,就是普通的唐朝的床,如果沒有特指,就不必是眠床,詩人也不必一定要躺在上面,以致於還要費力地舉頭低頭,而既然不必是眠床,也就可以在門戶大開的廳堂,也可以在廊檐之下,也可以乾脆在庭院當中,月光的照耀便沒有任何問題,自然也不必費力去考證唐朝的窗戶是不是太小、以致於月光照不進來這麼偏門的問題。

4,總結

「床前明月光」,床是什麼床?這個問題的質疑,據說最早來源於郭沫若先生,一石激起千層浪,才有了各種爭辯。其實,解決這個問題很簡單,其一,床是坐卧之具,我們一定不能拿今天的眼光來看它;其二,「坐卧之具」就是「床」這個單字在唐代的全部指向,既不應擴大為井床、胡床,也不能縮小為眠床。

這幅圖是敦煌莫高窟第138窟南壁壁畫,形成於晚唐,左上角是眠床,左下角是禪床,右面兩個都是做為日常坐具的床。

這幅圖是《韓熙載夜宴圖》,成於五代,畫面中間是日常坐具的床,右邊是眠床,僅僅多了衣桁和帳幔的裝飾。

以上種種,都是唐代的「床」,都可能是「床前明月光」之「床」。至於究竟是什麼床,詩人沒有寫,讀者既不能錯誤解讀,也不必過度解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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